诗文 | 柳宗元 |
释义 | 柳宗元今于华下方得柳诗,味其搜研之致,亦深远矣。俾其穷而克寿,抗精极思,则固非琐琐者轻可拟议其优劣。 (宗元) 少聪警绝众,尤精西汉诗骚。下笔构思,与古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贝。当时流辈咸推之。 柳仪曹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妙绝古今。然老杜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仪曹何忧之深也! 子厚之贬,其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者,特为酸楚。闵已伤志,固君子所不免,然亦何至是,卒以愤死,未为达理也。 子厚诗尤深远难识,前贤亦未推重。自老坡发明其妙,学者方渐知之。余尝问人:“柳诗何好?”答云:“大体皆好。”又问:“君爱何处?”答云:“无不爱者。”便知不晓矣。 柳柳州诗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非轻荡也。 柳子厚小诗,幻眇清姸,与元、刘并驰而争先,而长句大篇,便觉窘迫,不若韩之雍容。 柳柳州诗,东坡云在陶彭泽下,韦苏州上,若《晨诣师院读佛经》诗, 即此语是公论也。 柳子厚诗雄深闲淡,迥拔流俗,致味自高,直揖陶、谢,然似入武库,但觉森丽。 柳子厚如高秋独眺,霁晚孤吹。 韩、柳齐名,然柳乃本色诗人。自渊明后,雅道几熄,当一世竞作唐诗之时,独为古体以矫之。未尝学陶、和陶,集中五言凡数十篇,杂之陶集,有未易辨者。其幽微者可玩而味,其感慨者可悲而泣也。其七言五十六字尤工。 柳子厚才高,他文惟韩可对垒,古律诗精妙,韩不及也。当举世为元和体,韩犹未免谐俗,而子厚独能为一家之言,岂非豪杰之士乎? 子厚永、柳以后诗,高者逼陶、阮,然身老迁谪,思含凄怆。如《哭凌司马》云:“恬死百忧尽,苟生万虑滋。”乃犯孔北海临终之作,不祥甚矣。坡公云:“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惜不令子厚见之。 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讽》,不足为骚。 若柳子厚五言古诗,尚在韦苏州之上,岂元、白同时诸公所可望耶? 子厚精思于窜谪之文,然后出虑销歇,得发其过人之才、高世之趣于宽闲寂寞之地,盖有惩创困绝而后至于斯也。 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弦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柳柳州诗精绝工致,古体尤高。世言韦柳,韦诗淡而缓,柳诗峭而劲。此五律诗,比老杜则尤工矣,杜诗哀而壮烈,柳诗哀而酸楚,亦同而异也。 工诗,语意深切,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司空图论之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应物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厉靖深不及也。 刘辰翁曰: 子厚古诗,短调纡郁清美闲胜,长篇点缀精丽,乐府托兴飞动,退之故当远出其下; 并言韩、柳,亦不偶然。 斟酌陶、谢之中,用意极工,造语极深。 柳州刻削虽工,去之稍远,近体卑凡,尤不足道。 子厚于风雅骚赋,似得一斑。 柳州古诗得于谢灵运,而自得之趣,鲜可俦匹,此其所短。然在当时作者,凌出其上多矣。《平淮雅》诗,足称高等。《饶歌鼓吹曲》,其在唐人,鲜可追躅,而词节促急,不称雅乐,七德九功之象,殆可如此! 柳州古选自是陶、韦正脉,《正声》亦亟收之。其近体 精工之极,乃所以不如大历诸人,高氏之不取,非无见也。 柳子厚诗,世与韦应物并称,然子厚之工致,乃不若苏州之萧散自然。 柳宗元诗与王摩洁、韦应物相上下,颇有陶家风气。 子厚诗雄深简淡,迥拔流俗,至味自高,直揖陶、谢,然似入武库,但觉森严。 昔人言子厚雅好 《国语》,其文长枝大节处多得于《国语》。予谓: 子厚五言古气韵沉郁,亦得于《国语》。 元和诸公议论痛快,以文为诗,故为大变。子厚五言古如《掩役夫骸》、《咏三良》、《咏荆轲》,亦渐涉议论矣。……但语较元和终则温润耳,故不入大变也。 子厚七言古,气格虽胜,然锻炼深刻,已近于变。 大历以后,五七言律流于委靡,元和诸公群起而力振之。贾岛、王建、乐天创作新奇,遂为大变,而张籍亦入小偏,惟子厚上承大历,下接开成,乃是正对阶级。然子厚才力虽大,而造诣未深,兴趣亦寡,故其五言长律及七言律对多凑合,语多妆构,始渐见斧凿痕,而化机遂亡矣。要亦正变也。 或问: 子厚上承大历,何得为正对阶级? 曰: 开、宝至大历则流畅清空,风格始降; 元和至开成则工巧衬贴,作用日深。前以风格言,后以作用言也。盖风格既降,自应作用耳。 诗贵真,诗之真趣,又在意似之间,认真则又死矣。柳子厚过于真,所以多直而寡委也。 读柳子厚诗,知其人无与偶。 子厚 《田家》,曾吉甫以比渊明。然叙事朴到,第去元、白一尘耳,似不足方柴桑高韵。 严沧浪谓“柳子厚五言古诗在韦苏州之上”,然余观子厚诗, 似得摩诘之洁, 而颇近孤峭。 其山水诗, 类其《钴潭》诸记,虽边幅不广,而意境已足。如武陵一隙,自有日月,与韦苏州诗未易优劣。惟《田家》诗,直与储光羲争席,果胜苏州一筹耳。 大历以还,诗多崇尚自然。柳子厚始一振厉,篇琢句锤,起颓靡而荡秽浊,出入骚、雅,无一字轻率。其初多务溪刻,故神峻而味冽,既亦渐近温醇,如“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不意王、孟之外,复有此奇。 宋人诗法,以韦、柳为一体,方回谓其同而异,其言甚当。余以韦、柳相同者神骨之清,相异者不独峭淡之分,先自忧乐之别。 如 《赠吴武陵》曰:“希声大朴, 聋俗何由聪?”《种术》曰:“单豹且理内,高门复如何?”韦安有此愤激?《游南亭夜还叙志》曰:“知罃怀褚中,范叔恋绨袍。”《湘口馆》曰:“升高欲自舒,弥使远念来。”韦又安有此愁思? 东坡又谓柳在韦上,此言亦甚可思。柳构思精严,韦出手稍易,学韦者易以芷拙,学柳者不能覆短也。 《诗眼》曰:“子厚诗尤深难识,前贤亦未推重,自坡老发明其妙,学者方渐知之。”余以柳诗自佳,亦于东坡有同病之怜,亲历其境,故益觉其立言之妙。坡尤好陶诗,此则如身入虞罗,愈见冥鸿之可慕。然坡语曰:“所贵于枯淡者,谓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自是至言。即如“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风窗疏竹响,露井寒松滴”,孰非目前之景,而句子高洁,何尝不澹,何病于秾? 柳五言诗犹能强自排遣,七言则满纸涕泪。如“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梅岭寒烟藏翡翠,桂江秋水露鳙”、“惊风乱飐芙蓉水, 密雨斜侵薜荔墙”、“兼葭淅沥含秋雾,桔柚玲珑透夕阳”、“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只就此写景,已不可堪,不待读其”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矣。 子厚有良史之才,即以韵语出之,亦自须眉欲动。如叙韦道安毙盗辞婚事,生气凛凛。吾尤喜其“师婚古所病,合姓非用兵”,语甚典雅。 《平淮雅》二篇,诚唐音之冠,柳子亦深自负,但终不可以入周诗。今举其尤警者,如“我斾我旂,于道于陌。训于群师,拳勇来格。公曰徐之,无恃额额。式和尔容,惟义之宅。”“进次于郾,彼昏卒狂。裒凶鞠顽,锋猬斧螗。赤子匍匐,厥父是亢。怒其萌芽,以悖太阳。”“皇曰咨塑,裕乃父功。昔我文祖,惟西平是庸。内诲于家,外刑于邦。孰是蔡人,而不率从。”“蔡人率止,惟西平有子,惟我有臣。畴允大邦,俾惠我人。于庙告功,以顾万方。”试较 《皇矣》 之“临中闲闲”《江汉》 之“厘尔圭瓒”,便觉古人风发而漪生,此有巧人织绣之恨。 柳州诗长于哀怨,得《骚》 之余意。东坡谓在韦苏州上,而王阮亭谓不及苏州,各自成家,两存其说可也。 柳子厚哀怨有节,律中骚体,与梦得故是敌手。 诗有通首贯看者,不可拘泥一偏。如柳河东《岭南郊行》,一首之中,瘴江、黄茆、海边、象迹、蛟涎、射工、飓母,重见叠出,岂复成诗?殊不知第七句云:“从此忧来非一事”,以见谪居之所,如是种种,非复人境,遂不觉其重见垒出,反若必应如此之重见迭出者也。 子厚寂寥短章,诗高意远,是为绝调。若《放鹧鸪》、《跂鸟词》,并悔过之作,恻怆动人。 柳州哀怨,骚人之苗裔,幽峭处亦近是。 柳州歌行甚古,遒劲处非元、白、张、王所及。 八司马之才,无过刘、柳者。柳之胜刘,又不但诗文。其谪居自多怨艾意,而刘则无之。 柳子厚文配韩,其诗亦可配韩,在王摩诘、孟浩然、韦苏州之上,根抵厚,取精多,用物宏也。 柳州萧条高寄,位置在陶、韦之间。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柳子厚,唐之谢灵运; 陶渊明,晋之白乐天。)此章论陶诗也。而注先以柳继谢者,后章“谢客风容”一诗具其义矣。盖陶、谢体格,并高出六朝,而以天然闲适者归之陶,以蕴酿神秀者归之谢,此所以为“初日芙蓉”,他家莫及也。东坡谓柳在韦上,意亦如此。未可以后来王渔洋谓韦在柳上,辄能翻此案也。遗山于论杜不服元微之,而于继谢者独推柳州。 “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 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柳州继谢之注,至此发之。以白继陶,以柳继谢,与渔洋以韦继陶不同,盖渔洋不喜白诗耳。 此公笔力峭劲,又不是王、韦、孟流派。 柳柳州气质悍戾,其诗精英出色,俱带矫矫凌人意。文词虽掩饰些,毕竟不和平。使柳州得志,也了不得。柳文让韩,诗则独胜。 子厚深得骚学,故能至味自高,退之、李观自不能及。或谓深远难识,前贤未推重,非也。大都又雄深,又简淡,在苏州上。拟以武库森严,未免卤莽。 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人皆知之。温丽靖深处,罕有知者( 《雪浪斋》云: 欲清深闲淡,当看韦苏州、柳子厚、王摩诘、贾长江)。 柳子厚幽怨有得骚旨,而不甚似陶公,盖怡旷气少,沉至语少也。《南涧》一作,气清神敛,宜为坡公所激赏。 曾刚甫有《壬子八九月间所读书题词十五首》,实论诗绝句也。……《柳河东集》云:“不安唐古气堂堂,五言直逼华子冈。后人未识仪曹旨,只与时贤较短长。”(柳州五言,大有不安唐古之意。胡应麟只举 《南涧》 一篇,以为六朝妙诣,不知其诸篇固酷摹大谢也。) 五言整饰,其源盖出任彦升,至其驰骋之作,则前无所阻,宋元诗派此滥觞焉。七言造怀自喻,饶费苦吟,隽逸出新,神伤刻露,要处之储、韦以降,无愧一家之言。《淮雅》《贞符》,纯为文体,无复和音,虽精意求章,而丽则衰矣。《铙歌鼓吹》,犹存魏晋之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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