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集

杜甫集二十卷，集外诗一卷。……集有王洙原叔、王琪君玉序。皇朝自王原叔以后，学者喜观甫诗，世有为之注者数家，率皆鄙浅可笑。有托原叔名者，其实非也。吕微仲在成都时，尝谱其年月。近时有蔡兴宗者，再用年月编次之，而赵次公者又以古律诗杂次第之，且为之注，两人颇以意改定其误字云。(晁公武 《郡斋读书志》)

杜工部集二十卷。……案《唐志》六十卷，小集六卷。王洙原叔蒐裒中外书九十九卷，除其重复，定取千四百五篇，古诗三百九十九，近体千有六，起太平时，终湖南，所作视居行之次，若岁时为先后。别录杂著为二卷，合二十卷，宝元二年记，遂为定本。王琪君玉，嘉祐中刻之姑苏，且为后记，元稹墓铭亦附第二十卷之末。又有遗文九篇，治平中太守裴集刊附集外。蜀本大略同，而以遗文入正集中，则非其旧也。世言子美诗集大成，而无韵者几不可读，然开、天以前，文体大略皆如此者。三大礼赋，辞气壮伟，又非唐初余子所能及也。(陈振孙 《直斋书录解题》)

杜甫集编自唐人樊晃，其后五代孙光宪、宋初郑文宝、孙仅各有编，今无考。宝元初，翰林王洙原叔始分古体、近体二类，考其岁月以次之。其合古律为编，始自黄长睿及吾邑鲁冷斋先生訔。嘉泰中，建安蔡梦弼据冷斋本为会笺，岁月可疑者明著其莫可考，附卷后。嘉定中，临川黄鹤父子始取分体旧本，于题下确定其岁月，犹未敢便更其次也。元大德中，庐陵高楚芳者，刘辰翁门下士，则直据黄氏，并其次尽善之，居然不疑，今行世本是也。初原叔编年，第约略诗中语，求其时以为次，非真有确然可据之岁月。中间牵合虽多，而阙疑之意尚存。自概定于黄鹤，紊改于高氏，高又附辰翁批评以行，于是耳食者奉若杜陵手撰，次序颠倒，不复知原本为何矣。读杜诗者，即不可不稍知其岁月，然亦何至每首必定以所作之年，强为穿凿，而终失于不可通乎？宋徐居仁、方温叟各有门类杜诗一编，似厌诸家拘挛，为之破除者。今传世亦有编体者，不知是其本否？惜义例亦未见妥，老杜一生诗，境遇转困，格律亦转老，其孰为东都、长安，孰为秦川、蜀中，孰为夔府、湖南，明眼人复卷可按。若未到此处，且未许看杜诗在，与分别时次何益？大可省此葛藤也。(胡震亨 《唐音癸签》 卷三二)

宋人注杜诗者，王原叔、宋次道、崔德符、鲍钦止、王禹玉、王深父、薛梦符、薛苍舒、蔡天启、蔡致远、蔡伯世、王彦辅、苏东坡、徐居仁、谢任伯、吕祖谦、高元之、赵子栎、赵次翁、杜修可、杜立之、师古、师民瞻、蔡梦弼、郭知达，非一家，皆无可观，以诸注半出学究手，其托名人以行者皆伪也。杜集虽编自王原叔、而原叔实未尝注。东坡杜诗故事，乃闽人郑印所为，造伪古人名，伪古人事，增减杜诗见句附合之，而不能言所自出之书。朱晦庵、洪容斋，严沧浪诸公皆详辨之。今行世千家注中，尚淘汰未尽。祝和文、陈晦伯类书中亦误引一二、流传乱真，盖最可恨者。陆务观云：“近世注杜诗者数十家，无一字一义可取。欲注杜诗，须去少陵地位不大远，乃可下语。今诸家徒欲以口耳之学，揣摩得之，不如勿注可也。”此语诚然。但吾观诸家，并口耳之学尚未敢言耳。注杜律单行有元虞集注，实豫章张性所撰也。学究气正同宋人。(同上)

坡公论李、杜二集，谓杜集较李集伪撰为少，此殆不然。宋宝元初本杜诗一千四百五篇，至皇祐中王介甫竟增入二百余篇，自为序曰：“予令鄞，客有授予古之诗所不传者二百余篇，予知非人所能为，实甫也。自 《洗兵马》而下，序而次之”云云。今其诗皆杂入集中，但即看此《洗兵马》一篇，已较然不可溷真，固易鉴别也。《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崔五”云云，岐王薨于开元十四年，崔五涤亦卒于开元中，时子美方十五岁，天宝后子美又未尝至江南，他人诗无疑。七言古 《杜鹃行》二篇，其一见司空曙集。五言律“酒渴爱江清”，见《畅当集》; 《哭长孙侍御》，载《中兴间气集》，杜诵作。绝句“虢国夫人”，张祐《集灵台》之第二篇。推此，知他集误入者自复不少。(同上)

杜诗即不无误字，然本无误而后人以意妄改者亦有之。宋蔡兴宗者，为 《杜诗正异》，颇以意改定其字。朱晦庵嫌其未尽，欲改“风吹沧江树”树字为去，“鼓角满天东”满字为漏。以漏天对上句烧栈，犹可也。“风吹沧江树，雨洒石壁来”，正谓风吹树，雨随来耳，若第云“吹江去”，岂复成句哉？亦恐天下无此逆风雨也。近代杨升庵更好改杜诗，如“航”为“艇”、“照”为“点”，不一而足。后贤因之为然为疑未休。用修当年何不以推敲功改己诗，暇与此老改诗乎？ (同上)

杜诗昔号千家注，虽不可尽见，亦略具于诸本中。大抵芜秽舛陋，如出一辙。其彼善于此者三家： 赵次公以笺释文句为事，边幅单窘，少所发明，其失也短； 蔡梦弼以捃摭子传为博，泛滥踳驳，昧于持择，其失也杂； 黄鹤以考订史鉴为功，支离割剥，罔识指要，其失也愚。余于三家，截长补短，略存什一而已。(钱谦益 《钱注杜诗》 略例)

宋人解杜诗，一字一句，皆有比托，若伪苏注之解“屋上三重茅”，师古之解“笋根稚子”，尤为可笑者也。黄鲁直解《春日忆李白》诗曰： 庾信止于清新，鲍照止于俊逸，二家不能互兼所长。渭北地寒，故树有花少实。江东水乡多蜃气，故云色驳杂，文体亦然，欲与白细论此耳。《洪驹父诗话》，一老书生注杜诗云： 儒冠上服，本乎天者亲上，以譬君子； 纨袴下服，本乎地者亲下，以譬小人。鲁直之论，何以异于此乎！而老书生独以见笑，何哉？ (同上)

宋景濂为俞默翁《杜诗举隅》 序，以为注杜者无虑数百家，大抵务穿凿者，谓一字皆有所出，泛引经史，巧为附会，楦酿而丛脞。骋新奇者称其“一饭不忘君”，发为言词，无非忠君爱国之意。至于率尔咏怀之作，亦必迁就而为之说。说者虽多，不出于彼。则入于此，遂使子美之诗，不白于世。余谓此言，盖切中诸家之病。而明人注杜，则又多曲为迁就，以自发其怨怼君父之私，其为害盖又有甚焉者矣。景濂讥刘辰翁于杜诗轻加批抹，如醉翁寤语，终不能了了。其视二者，相去不远。元人皆崇信辰翁，莫有斥其非者，此实自景濂发之，而注杜者从未有一言及之，何耶？ (何焯《义门读书记·杜工部集》)

钱牧斋注杜，主宋绍兴关若季海本，若自序云：“凡称樊者，樊晃小集也。称晋者，开运二年宫书也。称荆者，王介甫四选也。称宋者，宋景文也。称陈者，陈无己也。称刊及一作者，黄鲁直、晁以道诸本也。”又宋胡仔《苕溪渔隐》云：“《子美集》，予所见者凡八家。《杜工部小集》，则润州刺史樊晃所序也。《注杜工部集》，则内翰王原叔洙所注也。(吴彦高集云： 是元祐间秘阁校对黄本，邓忠臣慎思所注，托名原叔。)改正王内翰注，则王宁祖也。《补注杜工部集》，则学士薛梦符也。《校定杜工部集》，则黄长睿伯思也。《重编少陵先生集》并《正异》，则东莱蔡兴宗也。《注杜诗补遗正谬集》，则城南杜田也。《少陵诗谱》，则缙云鲍彪也。” (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一八)

宋时注杜已有王洙、宋祁、王安石、黄庭坚、薛梦符、杜田、鲍彪、师尹、赵彦材等九家，原书不传，尚见于郭知达之所采集。杜之奥博，有非诂训不显。治乱之迹，与国史相证，近于变《风》、《雅》之义。注家征实，病其支虚则凿，章比句栉则固，治杜之倍难于诸家也。是编裁择各本，草薙沙汰，以归简约，使读者开卷瞭然。至其疏通证明，往往出前贤寻味之外。 又博采诸名家评， 附列简端， 如元高楚芳采刘辰翁之例，而后杜诗之学，阐发始无遗憾。虽其沉著独绝，殷殷乎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者，仍必待其人自领之。要之学者得此为津筏，厥功为不朽矣！ (杨伦《杜诗镜铨》朱珪序)

杜集之编，自樊润州始也； 杜之有注，自赵次公始也； 杜之有评，自刘须溪始也； 杜诗之编年，自鲁冷斋始也； 杜诗之分类，自陈浩然始也； 杜之有年谱，自吕汲公始也。而以杜诗之双声叠韵创为一书，则自此始。盖少陵之于诗所谓圣，而不可知之谓神，而后世之学少陵者，亦复皆有圣人之一体，由才力实能牢笼古今，无所不有。即如双声叠韵，不过其诗之一斑耳，而已至巧至密若此，况进求诸章句作法之全乎！ (周春《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 卷一)

惕庵先生既撰《四书翼注》、《论文发明》正学，惧士之为儒所腐也，乃取仇注杜诗，略为删订，汇抄西樵、阮亭、厚庵、 义门四先生所评者， 并列卷端， 又附益以平居闻于师友，得之考据者，参互其间，题之曰《杜诗详注集成》，以立风雅之宗。呜乎！成之不易，集也如是编者，允矣哉！按宋人王琪、吕微仲始谱杜诗年月，蔡兴宗编次之。注之者始于赵次宗，黄伯思从而校其差误。至郭知达集九家注，芟削依托矫诬之说，福清曾噩刻之五羊，最称善本。元人单阳元所订亦佳。若刘辰翁之本，则宋潜溪讥之。黄鹤鲁訔动援《唐书》，穿凿甚泥。其他徐居仁之《门类杜诗》，方温叟之《类集诗史》，皆不免各持一偏之见。近时浦起龙之《读杜心解》，编辑颇有考据，而繁冗亦多附会。歙人吴瞻泰之《杜诗提要》，又专以“帖括八比”之法，曲为解说，假使浣花复生，恐未许为知己也。朱子尝欲作 《杜诗考异》，卒未能就。(蒋士铨 《忠雅堂文集》 卷二 《杜诗详注集成序》)

杜诗为有唐诗史，广博渊奥，不易解，亦不易读。考亭朱氏谓惟虚心讽咏，乃能见之，知言哉！诠释者，宋以前亡虑数百家，其见于蔡梦弼《草堂笺跋》者，樊晃以下亦三十余家，纯驳不一。评杜者自刘辰翁须溪始，辰翁铺陈终始，排比声韵，不事训诂，最得论诗体例。元大德间高楚芳粹刻须溪评点，附列诸注，世颇称为善本，然已失辰翁本意矣。海宁刘君质文，有《杜诗集评》之刻，罗列诸先辈评语，凡若干家，不参己见，可谓善述，而不徒作读杜者，其视为五侯之鲭可乎！(刘濬《杜诗集评》阮元序)

自古诗人托物起兴，皆意有所郁结，不得发摅，而托之诗歌， 以写其绵哀怨之旨。 唐杜甫氏出， 指事类情， 推陈始末，天下利病得失、生民之休戚、亲故之离合、身世之荣悴悲忻，言之必达其志，虑之必穷其变，然后诗之蕴乃旁推交通，曲尽而无遗。当时论者以为集诗家之大成，无有异议。顾或以其忠爰之谊，寻章摘句，附会而迁就之，读杜诗者，转累于笺注之烦，茫然莫得其指归。明高氏棅、胡氏应麟、王氏世贞，乃专取其律法音节，会其微妙，开示学者； 国初新城王文简以诗学倡天下，考论杜诗，标其新异，摘其繁累，意尤美焉。嗣后五家评本出，学者循其说以求杜诗之义，浅者见浅，深者见深，犁然各有以当其意。巴陵毛西原又稍以意折衷之，简杜诗之善者为四卷，悉采诸家之说，证以己见，而辨论其不合者，命曰《杜诗心会》。夫通其辞而不达其意者有矣，未有求达其意而先不能究其辞者也。自唐以来，诗人推宗杜甫氏以至今日，而其义例之精，变化之妙，章章而比之，字字而析之，辨之久而其精日出，宜西原所得之深也。往者山阳潘德舆尝述朱子之言：“读李诗如士人治本经，不宜有去取； 杜诗之原于风雅，发于性情之正，读者皆能望其崖略，而其深亦未易引而尽也。”西原之于杜诗，未知视彦辅所记何如，要其持论之详，与其辨证诸家得失，最有裨益于学者，为之序其略而广其传焉。(郭嵩焘 《毛西原杜诗心会序》)

杜诗注本，以郭知达之《九家集注》为善。此外如唐元竑之《杜诗攟》， 仇兆鳌之《杜诗详注》， 皆未免有附会不经之处。近浦起龙之《读杜心解》，虽索摘文句，强分段落，不免为通人所嗤，然如《送远》、《九日》、《崔氏庄》、“诸葛大名”等篇，所解诚有意趣，可作后学读本。其寓编年于分体，亦颇便检寻。(梁章矩 《退庵随笔》)

问： 黄白山 《杜诗说》，浦二田 《读杜心解》，均自以为老杜后身，其注究有当否？未尝无各有见解处。但须节取耳。如黄白山改“彩笔昔曾”一句为“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今望苦低垂”，以就其对结之僻见。浦二田解“出郊载酸鼻”，“载”字如“出郊载贽”之“载”，反复辨疏，愈解而愈不通。如此说诗，岂不竟同梦呓！……杜诗注自当以钱笺为第一，其附会穿凿不可从者，前人已论之矣。……曾忆先府君见予案头有《杜诗详注》，曰：“此书可焚”。当时幼稚，不知问也。今偶阅之，见其分段辑注，多不合诗意。且尊杜太过，凡律诗失调之句，必改易平仄以迁就之，有一句改致三四字，不复可读者。穿凿之病，殆所不免。(陈仅《竹林答问》)

古今注杜诗者亡虑数百家，其蔽大约有二： 好博者谓杜诗用字必有依据，捃摭子传稗史，务为泛滥，至无可援证，则伪撰故事以实之。其蔽也，窒塞而难通。钩新者谓杜诗一字一句皆有寄托，乃穿凿其单辞片语，傅会时事，而曲为之说。其蔽也，支离而多妄。盖杜诗之亡久矣，杜诗未尝亡也，其真亡也，故愚以谓必尽焚杜注，然后取杜诗读之，随其人之性情所近，与其才分之偏全、浅深、工拙，而皆可以省得。(邵长蘅《杜诗臆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