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闲居赋

何吾人之介特，去朋匹而无俦。出靡时以娱志，入无乐以销忧。何岁月之若骛！复民生之无常。感阳春之发节，聊轻驾之远翔。登高丘以延企，时薄暮而起雨。仰归云以载奔，遇兰蕙之长圃。冀芬芳之可服，结春蘅以延佇。入虚廊之闲馆，步生风之高庑。践密迩之修除，即蔽景之玄宇。翡翠翔於南枝，玄鹤鸣於北野。青鱼跃於东沼，白鸟戏於西渚。遂乃背通谷，对绿波，藉文菌，翳春华。丹毂更驰，羽骑相过。

这篇赋大约作于建安末。写作者在闲居时日里的惆恨之情，和轻驾远游观赏春景的生活情景，在抑郁怅惘之中，表现出对美好人生的追求。赋的内容由两部分构成。先写闲居时忧郁苦闷的心境，再写游历所观春景。结尾似乎还应有一个集中抒情的层次，但赋有脱句，不见全貌。

赋的前半先以六句直接抒情，写自己在闲居生活中孤寂茫然的心绪。这六句又恰好为三个层次。首先他写自己的孤独：“何吾人之介特，去朋匹而无俦。”曹植诗赋以工于起调著称，此赋的开头，便突入而奇警。作者以感情强烈的反问句式，抒写自己因性情耿介持立而孤独无侣的怨艾之情。曹植倜傥不群，鄙弃世俗礼法，“任性而行，不自雕励”，“性简易，不治威仪”。(《三国志·陈思王传》)这样，在礼教森严，人心膈膜的上层社会中，自然要多生抵触，常有不快。特别是为做太子事，他又同曹丕之间有许多矛盾，所以，不时发出难为世容，孤独寡俦的感慨。因孤独寡俦，生活少有欢趣，不禁显出 “寻寻觅觅”之状： “出靡时以娱志，入无乐以销忧。”走出府门，希望得到娱悦，但是，他失望了；可回到府中，还是心绪烦乱，无法解除忧愁。一 “出”、一 “入”，写出作者徘徊犹疑，百般无奈的痛苦情状。就在我们对作者的孤寂苦闷深感同情之时，他又道出自己更深一层的烦忧：“何岁月之若骛！复民生之无常。”作者不仅感到孤独寂寞，更不安于孤独寂寞。这闲居的生活更使他惊叹：岁月如骛，时不我待，可是，人的命运又这样难于把握，更如何去利用时间而有所作为呢？这六句连连发出深沉的长叹，层转层深地自剖心迹，把自己不甘闲居无为，又苦于无从奋发的茫然、追索的感情表达得十分充分。作者仰天浩叹，怅恨不已。我们不仅看到了他的苦闷、迷茫，更感受到他那 “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的壮志雄心，而雄心以怅叹出之，更加感人至深。

作者希望能为世所赏，有所作为，但当时毕竟处于闲居之中，于是，他“感阳春之发节，聊轻驾之远翔”，要尽情观赏大自然的清景，感受生活的美好，驱散胸中的郁闷之气。下面，作者便以铺叙手法，纵情描绘。他先写自己登高远目，“登高丘以延企，时薄暮而起雨。”登上高山，翘首遥望，以寄自己高远的情怀，享受居高临远，一览无余的快慰。可是，这时天已薄暮，飘起轻柔的细雨，于是他 “仰归云以载奔，遇兰蕙之长圃。”望着归山的暮云，走下高山，向前路奔去，又看到长满兰蕙的长圃。路见芳草，引发了作者对芳洁的向往，他 “冀芬芳之可服，结春蘅以延伫。”希望佩带兰蕙、杜蘅这样的香草，不禁在这里伫立许久。我国古时有佩带芳草自喻高品的习尚，曲赋中屡出这类的诗句。作者面对香草便若有所思，流连不去，正含蓄地表达出他对芳洁、美质的向往和追求，这正同开篇孤独寡俦的悲叹遥相呼应，在酣畅的描绘中，别有一种低回婉转的情致。

离开长圃，再登前路，“入虚廊之闲馆，步生风之高庑，践密迩之修除，即蔽景之玄宇。”作者先进入空阔沉寂的屋室，又走上空洞生风，堂下有廊的小屋，再踏上静寂的漫长的阶梯，最后登上那荫蔽日光的深遂的屋宇。这几句分别以入、步、践，即四个动词领起，句式整齐，结构紧凑，即清楚地写出游踪，给人以移步换形之感，又在章法上，造成一个波澜，使赋文有起伏变化之妙。

作者登上玄宇，向四处观望，一派生机勃勃的美丽春景展现在眼前：“翡翠翔于南枝，玄鹤鸣于北野。青鱼跃于东沼，白鸟戏于西渚”。大地回春，万物得时，鸟出鱼跃，生机盎然。一句一景，构成连幅的色彩明丽的春意图。这四句并非完全写实，其中包含着对南北东西四方春景的形容比附，想象丰富，描写逼真，历历如画。作者热爱生活，欣赏春景，在自然山水中，领略到游目骋怀之快。于是，心中豁朗，便觉眼前生辉，所见之处，便觉春光烂漫，鱼戏鸟舞。因而，这虚实相合的美好景物，也正是作者愉悦心境的形象的外化。

下面作者灵活地运用虚词，笔锋一转，写自己要离开这美丽的所在，再踏上远游的途程，“遂乃背通谷，对绿波，藉文菌，翳春华。丹毂更驰，羽骑相过。”叙写游踪，作者也绝不轻描淡写，而是非常讲究词义的典雅，语言的华美，使人觉得，他仍然置身于美丽的画图中，背临幽深的山谷，前有绿波荡漾的春水，身下垫着文采生辉的虎皮，头上荫蔽着春日的新花。就在这春天的大地上，他那华丽的车子又向前奔驰了，威武的羽林骑士在身边往来追随。快乐的远游还在继续，前路还将有多少韶光胜景呢？作者的心中又会有多少喜悦与欢娱，赋篇收束了，而读者的心却仍在追随那踏春以销忧的“游人”。

此篇前六句直抒胸臆，后面以大段文字写景抒情。随着作者的游踪，一组组佳景迤逦而至。如同一幅幅情致天然的美妙图画。“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真性情。” (黄宗羲 《景州诗集序》)“天情物理，可哀可乐”。作者正是通过生机勃发的阳春美景的描绘，表达了自己对生活的无比热爱，对美好境界的向往，追求。而为了更好地抒写丰富的情感，作者写景又虚实结合，神情横逸。如明人屠隆在 《与友人论诗文》中所说：“诗有虚有实，……有虚而实， 有实而虚，并行错出，何可端倪。”景本关情，情为主，景是客，若能凌空径度，自然更称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