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种葛篇

种葛南山下，葛藟自成阴。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欢爱在枕席，宿昔同衣衾。窃慕棠棣篇，好乐和瑟琴。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恩纪旷不接，我情遂抑沈。出门当何顾？徘徊步北林。下有交颈兽，仰见双栖禽。攀枝长叹息，泪下沾罗襟。良马知我悲，延颈对我吟。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往古皆欢遇，我独困于今。弃置委天命，悠悠安可任。

本诗属乐府 《杂曲歌辞》。为曹植后期作品，约作于黄初四、五年间。

曹植一生，以其同胞兄长曹丕于公元220称帝为界，可分前后两个时期。无论个人处境、思想状况和文学创作等各方面，前后都有着极为鲜明的差异。后期曹植因受曹丕父子的猜忌、压抑和迫害，生活困顿。“十一年三徙都” (《本传》)，“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连遇瘠土，衣食不继” ( 《迁都赋序》);终日 “块然独处，左右唯仆隶，所对唯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求通亲亲表》); 名为王侯而“陋同匹夫”(《三国志·魏书》本传注引孙盛语)，如同软禁的囚徒，“常汲汲无欢”，弟兄萁豆相煎，苦痛难熬。稍有不慎，便可导致大祸临头。如黄初二年 (公元221年)，曹丕借口曹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三国志·魏书》曹植本传)，即欲治其死罪，后 “逼于太后”( 《同书·周宣传》)，才幸免一死，仅贬爵位。所以此种情形下的曹植，只不过是“圈牢之养物”(《求自试表》)而已。“块然守空，饥寒备尝”(《社颂序》)。可曹植本人对曹丕却异常忠心，尽管对曹丕种种监控、压抑的做法十分愤慨，也只是谨小慎微，屡述忠心，婉言表意，以求明鉴。故其间写了不少诗篇，来间接表白自己的隐衷，其中《种葛篇》等，便是很好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全诗二十六句，大致可分三层意思。以一弃妇的形象自喻，表述自己现实的处境及由此引发的感慨、心曲。

“种葛南山下”至“好乐和瑟琴”，前八句以欢快的笔调，令人神往的情韵，满怀眷恋地追述了自己初婚时的美满、和睦、幸福、欢悦。开篇即以种葛成阴喻夫妻间感情缠绵，情深似海，甜蜜和谐，柔情美意。葛，豆科，多年生蔓草，缘附乔木而长。交错环绕，盘根错节，以此便可让人想象到那种初婚时夫妻双方的欢爱绝伦，如胶似漆，进而明写恩爱之浓，情意之深，同枕共衾，佳期如梦。再接下来，诗人以惊人之笔，化《诗经·小雅·棠棣》之句，较为明显地点出了自己的主旨，也即希望兄弟间能和睦友好，以诚相待，胜似夫妻。《棠棣》有句云： “棠棣之华，鄂不𫗔𫗔𫗔𫗔。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诗人缘此，真可谓神来之笔，构思奇特，恰到好处，意味深长。令人回肠荡气，叹为观止。其情之真，其意之切，可说是淋漓尽致地抒发倾吐出来了。正如丁晏《曹集铨评》所云： “棠棣隐寓兄弟，言之凄然。”

“行年将晚暮”至 “延颈对我吟”十二句，可看作全诗的第二个层次，倾诉弃妇今日现实之凄苦。“行年”四句，总括述说自己年老色衰，丈夫变心，恩断意绝，陷入抑沉的境地。行，历也。晚暮，喻年纪将老，与上文初婚时的年轻貌美鲜明对照。此处的佳人，特指丈夫，寓指君王。恩纪，恩情。旷，疏旷也。此句恰是诗眼所在，点睛之笔，一语双关，韵味隽永。写出了曹植 “兄弟永绝，吉凶之问塞，庆吊之礼废，恩纪之违，甚于路人；隔阂之异，殊于吴越”(曹植 《求通亲亲表》)的情景。被弃之痛，无以复加，精神恍惚，与 “初婚”时判若两人。此时的他踉跄出门，所闻所见，更添悲愁。“出门”以下八句，具体描述了诗人的痛切难耐，凄苦酸楚。忧思萦怀，北林徘徊。《诗经·秦风·晨风》： “𫜩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遭人遗弃，忧怨相加，感叹何其之多。林内所见是兽交颈相伴，禽双双栖息，而想想自己，活活一人，孑然只身，无人相依，还不如禽兽朝夕厮守，鲜明的反差、映衬，更使诗人仰天长叹，触目伤情，真乃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鸣。而良马的引颈长鸣，在诗人看来，是其知人心怀，望“我”吟叹。将兽类的自然反应看作是知心知己的举动，也可谓恰恰道出了主人公寂寞无托，处境之凄惨。诗歌的悲剧气氛，也淋漓尽致地煊染烘托出来。

末六句为全诗第三层，诗人再叹今昔殊异，并将此看作是上天之命，自己也只有委曲从之。往昔如同一池之鱼，游游欢爱，难舍难分，其情之浓郁醇厚，无以言表。而今却形同商参，你出我没，不可同在，永难相守。商、参，指商星、参星。一东一西，此升彼落。这种前后急遽之裂变，天壤之差别，令诗人心碎肠断，今古之不同，惟己之不幸，更使其痛心疾首，伤感百倍。但人无回天之力，既然天意如此，也只有如此而已了，只是此情此境，也应让上苍知晓。不难看出，这是诗人婉词寄寓，意在言外，其用心良苦甚矣。

本诗与《浮萍篇》等皆托喻言志，双关抒情，巧用典故、成句，贴切恰当，顺手拈来，出神入化，而无雕琢之嫌。对比反衬，更添震憾人心之力量。无真情实感，实难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