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改旧时波

     



        绍兴之所以美丽动人， 丰厚的人文底蕴自然是最重要的原因。绍兴很小， 却天然是一个出名人之处。教育、文学、科学、政治……各个领域的名人可列出一个长长的单子。而每个人真正不能忘记的， 又往往不同。


     我喜欢贺知章。并非因为他的诗作或书法， 更与他的地位、他告老还乡时皇帝为之送行毫无关系。我喜欢的是他的为人， 最喜欢的是他和李白的初见。


     “李太白初至京师， 舍于逆旅， 贺监知章闻其名， 首访之……白出《蜀道难》以示之， 读未竟， 称叹者数四， 号为‘谪仙’, 解金龟换酒， 与倾尽醉。”


     李白与贺知章， 年纪相差至少四十年。然而， 意气风发的年轻李白来到长安， 官居高位的贺知章竟然毫无“官样”地， 像一位老顽童一般跑去看李白。李白的《蜀道难》写得真是神奇变幻、大气磅礴， 贺知章因此说了一个著名的评价性的词语——“谪仙”, 让后人惊叹了千年。这还不算， 这位天真可爱的老人， 兄弟一般地拉着李白去喝酒， 似乎只有如此， 方可表达初见之惊喜。确实， 他将这种惊喜表达得痛快淋漓。“金龟”乃朝廷所赐、象征品级之物， 竟然解下换酒——幸亏当时天子是热爱艺术的唐玄宗， 我想即使玄宗知道了， 也会装作不知道。“与倾尽醉”, 他们都醉倒了， 互相搀扶着归去。


     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分别描写了贺知章和李白醉酒后的状态， 贺知章的醉态有些可笑：“知章骑马似乘船， 眼花落井水底眠。”他摇摇晃晃地， 无法驾驭马儿， 落在井底， 就顺其自然地睡了过去。——是因为他的故乡是水墨会稽， 所以那样喜欢水吗？而李白， “李白斗酒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的醉酒， 却是壮年人豪爽潇洒的醉法， 他纵横淋漓地写诗， 然后半真半假地抗拒皇命， 被视为放诞不羁的典型。


     他们二人， 本有很大不同处。然而他们就那样互相搀扶着， 醉着， 走出了酒家；或者枕藉着在长安市上眠去。当垆的胡姬掩口偷笑；繁华的路上， 人们不认识他们， 以为这只是一个贪酒的老人和他的子侄在习惯性地醉酒。


     于是李白一生倾心于这份忘年的情谊。他们都是男人， 所以这友情痛快淋漓。无需避嫌， 无需猜疑， 也和功名利禄、化妆扑粉毫无瓜葛。他们如伯牙子期， 只是互相欣赏而已。狂傲的李白对自己的师长和父兄贺知章， 从此有了一种终生难忘的敬慕和怀恋。李白至情至性， 那些心灵碰撞的瞬间， 在他脉管里与热血一同激荡， 永不衰竭。虽然他过于放浪形骸， 但， 在他的心灵深处， 贺知章永远是一座不可企及的山， 苍翠葱茏， 堪称仰止。


     这是一种虽然曾经亲密接触、但永远敬慕的距离， 君子之交， 心灵之交， 正是最好的距离。


     我相信， 贺知章的内心， 其实和李白一样不羁， 他并不喜欢做高官的生活——虽然唐玄宗时代并不是一个特别压抑和黑暗的时代。只是贺知章比李白能受拘束， 比李白稳妥， 比李白温馨。他的责任感， 让他一直留在了职位上， 他只是在公务之余放浪形骸一下。他一直在返回灵魂之园的途中。有时因为我们有责任和义务， 所以无法返回童年。然而故园就藏在我们心的深处。


     《回乡偶书》是一首小学生或幼儿都能背诵的唐诗。然而其中蕴藏着多少辛酸。乡音无改， 正是最初的爱无改；在春风里的长安， 在清秋里的宫阙， 他依然梦见越中的风景；只是， 这一生竟然都在长安度过了啊， 儿童以为自己是来自异乡的游客， 归乡的赤子竟然被误解为他乡的旅人， 三生已过， 物是人非， 故乡何在呢？他在一首送人从军的诗里写过：“万里长城寄， 无贻汉国忧。”我想， 他是因为心中沉重的责任， 才这样在长安度过了他漫长的一生。他身居高位， 精神却还在漂泊。因为他这样的人， 实在不适合政治；只是因为， 作为一位宽厚温雅的读书人， 作为古代典型的要“兼济天下”的士子， 他无法那样潇洒地放弃。于是他温雅地自嘲着， 用最通俗平易的语言写下了最深刻的苍凉。


     86岁的他终于回到了会稽， 向皇帝请求了鉴湖一角作为放生池， 刚刚要做一个在山水之间无拘无束遨游的隐者， 就逝去了。我能想象出李白的眼泪。我不想谈那个时代错综复杂的政治和繁华背后的危机， 只谈他们的友情。李白的眼泪突然从心底冲出， 汹涌澎湃如海潮。他挥毫疾书， 于是有了纪念馆中我们看到的著名的悼诗《对酒忆贺监》。


     李白虽也写过孟浩然， 同样是欣赏、敬佩， 但情感明显不同。他写孟浩然， 是单纯的赞美， 表达仰慕之情；但他只是一位评价者， 他本身并不在其中；而他写贺知章， 却是他自己在诗歌里， 与贺知章共同演绎着绝美的故事， 他非常真诚地在故事中徘徊， 抛洒血泪， 并且倾诉。


     他也没有用任何技巧。如果我们用“技巧”去欣赏《对酒忆贺监》, 则有亵渎真情之嫌。他只是用他的泪水和热血书写， 他写的时候不会想到诗歌的优劣、可否流传后世或获奖等等， 他只求一抒怀抱。琴毁人亡， 知音不在。正如子期逝后伯牙绝弦， 纳兰逝后顾梁汾归隐江南闭门不出， 他写的时候， 心里只有凄切和绝望。“长安一相见， 呼我谪仙人”, 即使狂傲的李白， 也如此珍惜这种知遇之情， 只因太简单太真实太难得；“念此杳如梦， 凄然伤我情”, 即使满怀壮志、豪迈不羁的李白， 也如此感慨， 洗尽其天风海雨、江河奔涌之豪气， 而伫立在记忆中的初见处， 默然千古。


     后来明代的徐渭也说：“幸有双眸如镜水， 一逢李白解金龟。”


     贺知章仅仅留下了19首 (另一说20首) 诗， 他的故事却被那些最优秀的诗人传诵不衰。


     一场太阳雨过后， 树影斑驳， 夕阳的光彩映亮了祠堂的庭院。这个小小的院落由“崇贤堂”、“千秋楼”、“怀贺亭”组成。光线最好的时候， 我顺着假山登上了“怀贺亭”, 夕照如火， 温暖而透明。绿藤参差， 水气氤氲， 忽见廊下映出了树木和小亭的影子， 想到在展厅中读过的诗句， 不觉黯然心动、凄然伤怀。


     愿先贤安好， 愿世界静好， 愿诗歌静好， 愿知音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