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才器 |
释义 | 才器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 风雅体变而兴同,古今调殊而理冥,达于诗者能之。工生于才,达生于明,二者还相为用,而后诗道备矣。 夫诗道幽远,理入玄微,凡俗罔知,以为浅近。善诗之人,心含造化,言舍万象,且天、地、日、月、草、木、烟、霞,皆随我用,合我晦明。此则诗人之言应于物象,岂可易哉! 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尔。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尔。 大概学诗,须以《三百篇》及汉魏间人诗为主,方见古人妙处,自无齐梁间绮靡气味也。 楚词、杜、黄,固法度所在,然不若遍考精取,悉为吾用,则姿态横出,不窘一律矣。如东坡、太白诗,虽规摹广大,学者难依,然读之使人敢道,澡雪滞思,无穷苦艰难之状,亦一助也。 先辈谓杜工部以诗为史,韩吏部以文为诗,由其胸中储贮博硕,然后信笔拈出,自成宫商,非抉摘刻削,求工于笔墨言语以为诗也。太白豪放发于气,郊、岛穷悴迫于时。 学诗有三节: 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 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 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 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 辩家数如辩苍白,方可言诗。 作诗须从陶、柳门庭中来,乃佳。不如是,无以发萧散冲澹之趣,不免于局促尘埃,无由到古人佳处也。如《选》诗及韦苏州,亦不可不熟读。 作诗不学六朝,又不学李、杜,只学那峣嵠底,今便学得十分好,后把作甚么用! 作诗先用着李、杜,如士人治本经然; 本既立,次第方可看苏、黄以次诸家诗。 学诗须是熟看古人诗,求其用心处。盖一语一句不苟作也。如此看了,须是自家下笔要追及之。不问追及与不及,但只是当如此学,久之自有个道理。若今人不学不看古人做诗样子,便要与古人齐肩,恐无此道理。陈无己云:“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此语得之。 诗本性情而发于才。才也者,天之所以付我,不可强也,非穷之所能限也。李、杜穷同于郊、岛,而其才之宏阔,郊、岛所不得同也。故李之作为豪逸,杜之作为浑雄,郊、岛所无也, 故曰“郊寒岛瘦”, 噢咿𡠽蹙, 专于穷也。 作诗者陶冶物情,体会光景,必贵乎自得。盖格有高下,才有分限,不可强力至也。譬之秦武阳气盖全燕,见秦王而战慄失色。淮南王安虽为神仙,谒帝犹轻其举止,此岂由素习哉! 余以谓少陵、太白当险阻艰难,流离困踬,意欲卑而语未尝不高; 至于罗隐、贯休得意于偏霸,夸雄逞奇,语欲高而意未尝不卑。乃知天禀自然,有不得易者。 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所谓法者,不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其高者失之捕风捉影,而卑者坐于粘皮带骨,至于江西诗派极矣。惟严沧浪所论超离尘俗,真若有所自得,反覆譬说,未尝有失。顾其所自为作,徒得唐人体面,而亦少超拔警策之处。予尝谓识得十分,只做得八九分,其一二分乃拘于才力,其沧浪之谓乎? 若是者往往而然。然未有识分数少而作分数多者,故识先而力后。 自古诗人养气,各有主焉。蕴乎内,著乎外,其隐见异同,人莫之辨也。熟读初唐盛唐诸家所作,有雄浑如大海奔涛,秀拔如孤峰峭壁,壮丽如层楼叠阁,古雅如瑶瑟朱弦,老健如朔漠横𫜸, 清逸如九皋鸣鹤, 明净如乱山积雪, 高速如长空月云,芳润如露蕙春兰,奇绝如鲸波蜃气,此见诸家所养之不同也。学者能集众长合而为一,若易牙以五味调和,则为全味矣。 今之谭诗者,必曰某杜、某李,某沈、宋,某元'、白。其甚者,则曰兼诸人而有之。此非知诗者也。诗者,志之所之也。陶冶性灵,流连景物,各言其所欲言者而已。如人之有眉目焉,或清而扬,或深而秀,分寸之间,而标置各异,岂可以比而同之也哉? 沈不必似宋也,杜不必似李也,元不必似白也。有沈、宋,又有陈、杜也。有李、杜,又有高、岑,有王、孟也。有元、白,又有刘、韩也。各不相似,各不相兼也。 文中子曰:“谢灵运,小人哉! 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 其文冶,君子则典。”甚矣君子小人之文可辨而知也,王氏之论之详矣。而吾以为又有要焉者: 君子之文必刚,小人则柔; 君子之文必阳,小人则阴。上下数千年,未有以易此者也。 胆也者,六腑之精,是曰中池,万虑之断决胥出此焉。人有恒言,心欲大,胆欲小,唯诗不然。《风》有《七月》、《东山》,《雅》有《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颂》有《载芟》、《良耜》,言之长者,籥章掌之,以逆寒暑,以祈年,以乐田畯,以息老物。汉则《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陌上桑为秦罗敷作》,韦孟父子讽谏自劾之篇,蔡琰悲愤之章,木兰从军之歌,其辞不厌其多,皆放胆为之者也。六朝代降,志微涤滥之音作,而发扬蹈厉之志寡矣。唐人取七,拘以格律,至李、杜、韩三家,始极其变。由是刘叉、李、贺、卢仝、马异辈,从而驰骋,极乎天而蟠乎地。叉之言曰:“诗胆大如天。”殆信然耶! 诗总不离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诘。太白以气韵胜,子美以格律胜,摩诘以理趣胜。太白千秋逸调,子美一代规模,摩诘精大雄氏之学,篇章字句,皆合圣教。今之有才者辄宗太白,喜格调者辄师子美,至于摩诘,而人鲜有窥其际者,以世无学道人故也。合三人之所长而为诗,庶几其无愧于风雅之道矣。犹未也,学诗而止学乎诗,则非诗; 学三家之诗而止读三家之诗,则犹非诗也。诗乃人之所发之声之一端耳,而溯其原本,何者不具足?故为诗者,举天地间之一草一木,古今人之一言一事,《国风》、汉魏以来之一字一句,乃大而至两方圣人之《六经》、《三藏》,皆得会于胸中,而充然行之于笔下; 因物赋形,遇题成韵,而各臻其境,各极其妙。如此则诗之分量尽,人之才能方备也。 诗本乎才,而尤贵乎全才。才全者能总一切法,能运千钧笔故也。夫才有情、有气,有思、有调,有力、有略,有量、有律,有致、有格。情者,才之酝酿,中有所属; 气者,才之发越,外不能遏; 思者,才之径路,入于缥缈; 调者,才之鼓吹,出以悠扬; 力者,才之充拓,莫能摇撼; 略者,才之机权,运用由己; 量者,才之容蓄,泄而不穷; 律者,才之约束,守而不肆; 致者,才之韵度,久而愈新; 格者,才之老成,骤而难至。具此十者,才可云全乎? 然又必须时以振之,地以基之,友以泽之,学以足之。夫披鲜掞藻,春华裕如,是时以振之也; 雄视阔步,门业清高,是地以基之也; 辨体引义,以致千秋,是友以泽之也; 金声玉振,以集大成,是学以足之也。复得此四者,而才始无弊,可称全才矣。 诗到极则,不过是抒写自己胸襟,若晋之陶元亮、唐之王右丞其人也。 诗写性灵,必先具清逸流丽之笔,然后锻炼至于苍老。唐惟子美有之,有极娟秀者,有极老成者,天才学力,略无欹头,似天平上兑出来者。 夫作诗必须心闲,顾心闲惟进乎道者有之。进乎道者,于其中之所有,无不尽知尽见。夫既力能为之,便将此事放下,成木鸡之德; 然后临作诗时,则我无不达之情,而诗亦无不合之法矣。 诗文之厚,得之内养,非可袭而取也。博综者谓之富,不谓之厚。秾缛者谓之肥,不谓之厚。粗僿者谓之蛮,不谓之厚。 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中,不着一点; 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 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发生。 韩子高于孟东野,而为云为龙,愿四方上下逐之。欧阳子高于苏、梅,而以黄河清、凤凰鸣比之。苏子高于黄鲁直,而己所赋诗,云“效鲁直体”以推崇之。古人胸襟广大尔许。 《记》曰:“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 广大而静; 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 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 正直而静,廉而谦者,宜歌《风》。”凡习于声歌之道者,鲜有不和平其心者也。今人忌才扬己,揎拳露臂,观其意气,可觇所养矣。 诗有性情,有学问。性情须静功涵养,学问须原本六经。不如此,恐浮薄才华,无关六义。 诗书非为诗也,而学诗不可不读书。诗须识高,而非读书则识不高; 诗须力厚,而非读书则力不厚; 诗须学富,而非读书则学不富。昔人谓子美诗无一字无来处,由读书多也。故其诗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老自言其得力处。又尝以教其子曰:“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窃见人于应酬、嬉游、宴会、博弈及蓄种种玩好,莫不殚精竭力而为之,至于读书则否。纵多才多艺,叩以学术,无异面墙也。苟以应酬、嬉游、宴会、博弈及蓄种种玩好之精神,用之于读书,则识见日益高,力量日益厚,学问日益富,诗之神理乃日益出,诗之精彩乃日益焕,何患不能树帜于词坛而蜚声于后世乎? 沧浪主妙悟,谓“诗有别材,非关学也; 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是言诗中天籁,仍本人力,未尝教人废学也。竹垞谓“必储万卷于胸,始足以供驱使”。意主于学,正可与严说相参。何必执片言以诋古人,而不统观其全文哉! 近代诗家,宗严说而误者,挟枯寂之胸,求渺冥之悟,流连光景,半吐半吞,自矜高格远韵,以为超超元著矣。不知其言无物,转堕肤廓空滑恶习,终无药可医也。其以学为主者,又贪多务博,淹塞灵机,饾饤书卷,如涂涂附,亦不免有类墨猪。不知学问之道,贵得其精英,弃其糟粕也。少陵云:“读书破万卷”,非谓学乎?“下笔如有神”,非谓悟乎? 味此二句,学与悟可一贯矣。 诗人以培根柢为第一义。根柢之学,首重积理养气。积理云者,非如宋人以理语入诗也,谓读书涉世,每遇事物,无不求洞析所以然之理,以增长识力耳。勿论九经、廿一史、诸子百家之集与夫稗官杂记,莫不有理存乎其中。诗人上下古今,读破万卷,非但以博览广见闻也。读经则明其义理,辨其典章名物,折衷而归于一是。读史则核历朝之贤奸盛衰、制度建置,及兵形地势,无不深考,使历代数千年之成败因革,悉了然于心目之间。读诸子百家之集,一切稗官杂记,则务澈所以作书之旨,别白其醇疵得失真伪,使无遁于镜照,而又参观互勘,以悟其通而达其变。设身处地,以会其隐微言外之情,则心心与古人印证,有不得其精义者乎? 而又随时随地、无不留心,身所阅历之世故人情、物理事变,莫不洞鉴所当然之故,与所读之书义,冰释乳合,交契会悟,约万殊而豁然贯通,则耳目所及,一游一玩,皆理境也。积蓄融化,洋溢胸中,作诗之际,触类引伸,滔滔涌赴,本湛深之名理,结奇异之精思,发为高论,铸成伟词,自然迥不犹人矣。此可以用力渐至,而不可猝获也。 积理而外,养气为最要。盖诗以气为主,有气则生,无气则死,亦与人同。昌黎曰:“气,水也; 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大小浮者毕浮,气盛则声之高下与言之长短皆宜。”东坡曰:“气之盛也,蓬蓬勃勃,油然浩然,若水之流于平地,无难一泻千里,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一日数变,而不自知也。盖行所当行,止所当止耳。”是皆善于言气者。夫气以雄放为贵,若长江大河,涛翻云涌,滔滔莽莽,是天下之至动者也。然非有至静者宰乎其中,以为之根,则或放而易尽,或刚而不调,气虽盛,而是客气,非真气矣。故气须以至动涵至静,非养不可。养之云者,斋吾心,息吾虑,游之以道德之途,润之以诗书之泽,植之在性情之天,培之以理趣之府,优游而休息焉,蕴酿而含蓄焉,便方寸中怡然涣然,常有郁勃欲吐、畅不可遏之势,此之谓养气。及其用之之际,则又镇之以理,主之以意,行之以才,达之以笔,辅之以理趣,范之以法度,使畅流于神骨之间,潜贯于筋节之内,随诗之抑扬断续,曲折纵横,奔放充满于中,而首尾蓬勃如一。敛之欲其深且醇,纵之欲其雄而肆,扬之则高浑,抑之则厚重,变化神明,存乎一心,此之谓炼气。似乎气之为气,诚中形外,不可方物矣。然外虽浩然茫然,如天风海涛,有摇五岳、腾万里之势,内实渊淳岳峙,骨重神寒,有沉静致远之志。帅气于中,为暗枢宰,若北辰之系众星,以静主动。此之谓醇而后肆,此之谓动而实静,故能层出不穷,不致一发莫收,一览易尽也。在识者谓之道气,诗家谓之真气。所云炼气者,即炼此真气也; 养气者,即养此真气也。彼剽而不留,或未终篇而索然先竭者,正坐不知养气与炼耳。盖养于心者,功在平日; 炼于诗者,功在临时。养气为诗之体,炼气则诗之用也。予幼作《论诗绝句》云:“正声自古由中出,真气从来不外驰”,略见大意,可参看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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