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石板上写(给谢·埃)

〔俄—苏〕 茨维塔耶娃

我在石板上写，

在褪色的扇页上写，

在河滩上写，在海滩上写，

用冰鞋在冰上写，用戒指在玻璃上写，

在经历了数百个冬天的树干上写……

最后，为了叫大家都知道：

我爱你！ 爱你！ 爱你！ 爱你！

我用天上的彩虹尽情地写。

我多么希望每个人都受我抚爱，

和我一起永远鲜花一样开放！

而后来，我把头俯在桌上，

把名字一个一个勾去。

可是你，被紧紧握在我这个出卖灵魂的

作家手里！ 你螫痛着我的心！

你没有被我出卖！ 你在我的指环里面

你安然无恙，刻在我心底的碑上！

(陈耀球 译)

这首《我在石板上写》表现了茨维塔耶娃笔下的女性对爱情的执着追求，

以主人公个人的抒情独白宣泄了一种奔放强烈、丰富深刻的情感世界。茨维塔耶娃性格倔强、孤独。她早期一直生活在浪漫主义幻想和对爱情与幸福的追求之中。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所爱，在《魔灯》这本诗集的扉页上印着她题写的“我将此书献给谢尔盖·埃费隆”。埃费隆后来成为她的丈夫。在生活中，茨维塔耶娃总是执着地追求，凡是她要赐给对方什么，总是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茨维塔耶娃这首爱情诗也是写给谢尔盖·埃费隆的。诗的开头两节以“写”为载体表达感情，直抒胸臆。“写”是一种简单的动作，但在茨维塔耶娃笔下，这一动作具有了丰富的内容。第一节有六种“写”，“在石板上”、“扇页上”、“河滩上”、“海滩上”、“冰上”、“玻璃上”，几个地点连续出现，涵盖时空，有令人应接不暇之感。使“写”这一行动本身具有了博大的内涵，表达了作者感情的动荡与激烈。这种同时列举地点的手法，和中国古代元人马致远的小令：“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有异曲同工之妙，也颇有些像现代电影中表现情节发展的一连串的干净利落的特写镜头。这种写法，极其简练浓缩地表现了抒情主人公内心的激动感情。这种大幅度的情感波动，也从一个侧面揭示出作者性格的奔放与倔强。第一节侧重于“写”这一动作本身，气势磅礴，但没有点明“写”的具体内容。第二节“写”的动作从实写发展到虚写，明确地告诉我们她要表达的是“我爱你！”一个还不够表达她内心强烈的感受，就一连又写出“爱你！爱你！爱你！”开始是在可以写的地方写，到这里，诗人感情世界的扩大，完全超越了理智的灰色界限，她要在“经历了数百个冬天的树干上写……”“用天上的彩虹尽情地写”，情感升华到了一个旁若无人，只有一份真情存在的境界。诗人的浪漫主义思想，她对幸福爱情的追求，便尽在其中，一览无余了。

诗的后两节则以内心独白为主，表达了更加深沉的爱情。诗人的感情并没有局限在一个人身上，她“希望每个人都受我抚爱，和我一起永远鲜花一样开放！”把一己之爱无限扩展，成为一种更深刻的情感感受，表达了诗人内心深处无尽的欲望。她要爱“每个人”，更愿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幸福、美好、快乐。在这位俄罗斯女子的身上，颇有些中国儒家古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她在追求被爱的同时，也同样要求爱别人，这就脱离了一般女子只求被动的心理，而满含诗人对爱情的执着不懈。这种执着既异于常人，便不可避免也会给诗人带来心理上的压力，诗人接下来写道：“我把头俯在桌上，把名字一个一个勾去。”对爱情的火热追求使她的内心倍受煎熬，写下无数的名字还不足以表达她内心深切的感受，于是女主人公下意识地写了又勾，这一似乎矛盾的行动恰到好处地描摹了一位女人渴望爱与被爱的复杂心理。

诗的最后一节，女主人公的情感又一次升华。旧时俄国一部分贵族认为，作家投稿换取稿费是出卖灵魂，所以诗人自称是“出卖灵魂的作家”。她“手里紧紧”握住自己的爱人，任凭这爱“螫痛”她的心。接着，诗人笔锋一转，“你没有被我出卖。”虽然在描画感情世界，把它公之于众，但在她心中，“你”是“安然无恙”的。上文是写“你”的名字，写了又勾，但诗人的爱是永恒的，最终把它“刻在我心底的碑上”，表达了诗人对爱的执着，爱得深沉，爱得缠绵。

茨维塔耶娃以自己独到的感受写下了这首感情丰沛奔放的爱情诗。诗中几乎全是“我”的抒情独白，感情如春江浩荡，一泻千里，节奏强烈，诗句简练，语言优美、生动。参差不齐的句式，使韵律丰富多彩。整首诗给人强烈的动感，我们可以感受到抒情主人公一直处于急剧的“行动”中，茨维塔耶娃说“欲爱大海，必先成为渔夫、水手……躺在海边还不等于爱海……”这就是茨维塔耶娃创作的指导思想之一：化感情为行动。她的诗因此具有独到的艺术魅力，正如帕斯捷尔纳克所说：“我对茨维塔耶娃的评价最高——她从一开始就是一位成熟的诗人。在虚伪做作的年代里，她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人道主义和古典主义的声音。她是一位具有男人魂魄的妇女。她与日常生活的搏斗给了她勇气和力量。她奋力追求和最终达到了完美的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