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朱㿥传奇《十五贯》

戏曲·朱㿥传奇《十五贯》

廉访

【步步入园林】(末上)浪逐蝇头江湖上，挣不破英雄网。老夫陶复朱。自从在枫江买货下船，指望到河南脱卸，不想遇着熊友兰之事，老夫怜恤奇冤，助钱十五贯，教他回家。谁想同舟客伴，尽道出门吉日，遇此蹭蹬之事，改舟南往，老夫只得随众到了闽南。一路且喜货物俱有利息，又买了些南货，依旧到苏发卖。讨完账目，赶回家中，不觉又是仲冬了。叹劳生空自忙，喜得故国云山，归来无恙。今日乃是望日，特来城隍庙去进香。办炷心香瞻仰，愿客况履嘉祥，祈晚景获安康。(下)(外扮术士，臂悬招牌，上写“天目山人观枚拆字神数泄天机”。小旦门子扮道童，背包裹随上)

【园林过江儿】海中针，寻来渺茫，糊突事，没些主张。下官淮安事竣，返棹南回。打发各役先回浒墅关伺候，自己换过微服，假扮一个拆字先生，唤个小船，到这里无锡地方，停泊上崖，探访游二致死根由。一路行走，只听得那些人纷纷传说，本府即日按临本地，搜缉凶身。只是我想这宗公案，不比前边的事体，有些墙壁，可据踏勘得；如今无影无踪，怎生是了？ 前面是城隍庙，不免到彼闲坐片时，再作道理。(向小旦)过来。我在庙中闲坐，你可远远伺候，不必前来。(小旦应下)(外)岂大案终无影响，那镜影犀光，照不出山魈伎俩？ (下)

(丑上)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我娄阿鼠，一生好赌，半世贪财。只因一时动了贪心，杀了游葫芦，把他十五贯铜钱偷回。凑巧得极，正撞着倒运的强遭瘟，恰好也背了十五贯铜钱，同了丫头走路，竟被地方追着，捉到当官，替我打，替我夹，替我坐监铺，替我问斩罪，真正是十足替死鬼。这一掷倒盆，十分得意。咳，只道打发过了铁，再无人来发觉了；不道前日监斩官，竟委着了苏州府太爷况青天，竟要正一掷起来，你道可是顽得的？万一献了底，怎么处？ 因此这两日心惶胆碎，肉跳心惊，躲在家里，坐不安，睡不稳，竟像掉了魂的一般，心上孤疑不定。今日是月半，到城隍庙里求一条签，看吉凶如何？ 莫若远去高飞，免得啕气。一路行来，呀，来的是陶大公！ (末上)慈悲胜念千声佛，造恶徒烧万炷香。原来娄鼠哥。(丑)陶大公，久违，久违。几时归来的？ (末)昨日打从姑苏回来。鼠哥，近日赌钱得彩么？ (丑)不要说起，竟到了六部衙门了——尚书。(末)你每赌场上朋友，输赢常事，为何慌慌张张？ (丑)你不晓得，我那敝邻，有这场官司(低声介)恐防带累乡邻，所以有点着急；特来求一条签，看看吉凶如何？ (末)你地方上有何事体？老夫一些也不晓得，就请你讲讲。(丑)说起话长，就是我隔壁游二家的事。

【江儿犯】奸杀奇闻事，乡闾到处扬。(末)甚么奸杀事？ (丑)就是那游葫芦死入糊涂账。(末)那游二被人杀死了？ (丑)是。(末)为甚事？ (丑)游二有个拖油瓶女儿，那日游二替他姐姐借了些钱回来做生意，为了这两个牢钱，到送了性命。(末)多少钱钞就送了性命？ (丑)十五贯青蚨将身丧，女孩儿认罪谁称枉？(末)不信是他的女儿杀死的！ (丑)当夜杀了人；明朝地方晓得，追上去，正在高桥地方，只见女儿呵，和着孤男相傍，俨做出私情勾当。(末)私约汉子同走，有何证见？ (丑)囊中十五贯是真赃，招成奸杀罪双双。

(外一面暗上)欲求明鸟语，不惮听狐冰。看门首有人讲话，隐隐听得十五贯三字，且走去听他。(上前拱手介)二位要起数？ 作成作成。(末)用不着。(丑)起数？ 住了，替我起一数。(末)既如此，你且站一站，我每讲完了话，就总成你。(外)当得奉候。(末)你且说那汉子甚么样人？ 是何名姓？ (丑)那人不是本地方人，叫做甚么熊友兰。(末)熊友兰？ (背介)呀！ 前日那船上当梢那人叫做熊友兰。(外暗听)他是那里人氏？ (丑)听得说是淮安人。(末)淮安人？ 这是几时的事体？ (丑)个是旧年秋里个事体。(末)呀呸，这是那里说起！ (丑)奇，奇！ 为甚么跳将起来？ (末)这熊友兰，乃是淮安胯下桥人。这十五贯钱，是老夫助他回去救兄弟熊友蕙的，怎么是游二家的起来？ (顿足)哎！ 世上有这等样屈事？ (丑惊背介)不信有这样。(转介)你且将助钱一事，说与我知道。(末)我旧年在苏州呵！

【五供养交枝】片帆北上，客伴闲谈，话出端详。(丑)也就说这件事了。(末)我每同舟朋友，偶然晓得淮安熊友蕙，被屈遭刑，不想舟尾有个当梢之人，就是这个熊友兰了，他偶倾窗外耳，此际好惊惶。(丑)听得兄弟有事，着急了？ (末)便是，听兄弟问成大辟，在狱追比十五贯宝钞，痛哭几亡。彼时老夫心怀恻隐，一力赠钱十五贯，教他回去代纳宝钞，以免追比。临期遣归慰雁行，早难道救冤反把奇冤酿！ (外暗点头介)(丑)就是你的钱，也无证据。(末)怎么没有证据？ 现有客伴船家看见的。也罢，老夫竟到苏州府况太爷处，与他辨明这宗冤狱去。(拜介)神明在上： 弟子今日进香，为因急往苏州，辨人冤枉，不能从容瞻礼，改日再来了愿罢。为辨人冤，不辞路忙。(丑)你要到那里去？(末)向黄堂申冤理枉！

(丑作急状，拦末介)呀呸！

【玉交海棠】伊休莽撞，怎出头撩锋拨芒？(末)我为人抱白明冤，也不算甚么撩拨。(丑)你还不晓得，我每地方上，为出这件事来，见上司，解六院，拖上拖下，不知吃了多少辛苦。况且况太爷有些兜搭，笑你负薪救火招无妄，岂不虑林木贻殃？(末怒)咳，此言差矣！ 当日指望救他的兄弟，不想反害了哥哥，我陶复朱的罪过也不小。若将他穷骨冤埋，枉却我侠肠雄壮！ (欲下)(丑扯住介)住了住了，熊友兰又不是你的亲故，甚么要紧？无事讨事做。常言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倘然况太爷到来你个身上要起凶身，怎么处？ 依我说，不要去！ (末)咳，我怎肯良心丧？拚做救人从井，同溺何妨！

(下)(丑)不好了！ 不好了！ 这件事竟要做出来了。(急乱走介)(外)有这等事？

【海棠姐姐】我自忖量！ (看丑介)看他情词窘迫难堪状。为何那人欲去出首，他却如此着忙？ 其中情弊，却有跷蹊！ 看他心虚胆怯，露出乖张。(向丑介)老兄，你方才说要起数，就请说来。(丑)我是来求签的。也罢，就起数罢。怎么样起法？ (外指招牌介)请看： 观枚拆字，声名播四方。(丑)怎么叫观枚测字？ (外)要问甚么心事，随手写一字来，就可判吉凶了。(丑)区区不识字的，写不出来。(外)随口说一个也罢。(丑)就是学生贱名罢。老鼠的“鼠”字。(外)尊名叫“鼠”字么？ (丑)不敢。贱名叫娄阿鼠，赌钱场上有名的。(外背介)呀！ 且住，野人衔鼠，已应其一；他名唤阿鼠，莫非正是此人么？ 我私追想，葫芦已有前番样，哑谜须教此际详。

(丑背介)他自言自语，想是拆不来。(外)你这个“鼠”字，是那里用的么？ (丑)官司。(外作手写介)一十四划。数遇成双，乃属阴爻。况鼠又属阴，阴中之阴，乃幽晦之象，若占官司，急切不能明白哩。(丑)明白是不曾明白，看可有缠扰累及？ (外)自己用，还是代占？ (丑支吾介)代占。(外)依数看起来，只怕不是代占。这桩事体，是为祸之首。(丑)何以见得？ (外)“鼠”为十二生宿之首，岂非你是造祸之端？ (丑惊呆介)(外)况且竟像在里头窃取了东西，构起这桩事的。(丑)有些古怪，偷东西你那里看得出来？(外)鼠性善于偷窃，所以如此断。(丑呆介)(外)还有一说： 这个人家可是姓游么？ (丑)你是那里晓得？(外)老鼠最喜偷油，故尔晓得。(丑背介)这不是拆字的先生，竟是仙人了！ (外点头介)已先不要管他，只看目下，可有是非口舌连累得着？ (外)怎么连累不着？如今正是败露之时了。(丑)怎见得？(外)你是鼠字，目下正交子月，当令之时，自然要明白了。(丑)先生，意欲躲避，外面度度，可避得过？(外)你只要实对我说，果然是代占，还是自家占？说得明白，我好指引你。(丑)实不相瞒，其实是自家用的。(外)这个好，避得脱的。(丑)避得脱！ 何以见得？(外)你若自占，本身不落空了。“空”字头着一个“鼠”字，岂不是个“窜”字，就是逃窜之“窜”。(又思介)咦，逃窜是逃窜得的，只是那老鼠多畏多疑，怕做了首鼠两端，不能出去。(丑)先生妙数，效验非常，其实我疑惑不定，所以起数。今承指点，竟依了先生，外面躲避躲避何如？(外)若能走避，万无一失的。只是今日就走好，若到明日，就走不脱了。(丑)今日天色渐晚，有些不便。(外)又来了，鼠乃昼伏夜动之物，连夜逃最妙的。(丑)有理。还要请教，走到那一方去便好？ (外)鼠属巽，巽属南；东南方去好！ (丑)还是水路走，旱路走？(外)鼠属子，子属水，是水路去好。(丑)水路东南方去，只是一时那有便船？ (外)你若要去，老夫到有便船在此，正要今晚下船，到苏、杭一路去赶趁新年。若不弃嫌，同舟如何？(丑)如此极妙，若能逃脱，先生是小子大恩人了！ 请上，容小子一拜。

【姐姐拨棹】仗伊姑容漏网，那怕他泼天风浪。(外)管前途稳步康庄，管前途稳步康庄，向天涯高飞远翔。(丑)你的船在那里？(外)就在河下。(丑)如此说，待我去拿了行李来。些些薄意相送。(外)这也罢了。快去快来。(丑)我欲归家，胆又慌；待离家，意转忙。

(急下)(外)门子快来！ (小旦)老爷怎么说？ (外)少停那人下船，只可称我师父，不可泄露风声。(丑背包裹上)

【尾】逃灾陌路权依傍。(外)来了么？ (丑)这是甚么人？(外)是小徒。(丑)好个标致小官。江湖上人，专会受用此道。(外)就此下船去罢。匆匆行色送斜阳，(合)远望吴山路正长。

(据古本戏曲丛刊本)

朱㿥，生卒年不详，约于清顺治前后在世。 字素臣，号苼庵，吴县(今江苏省吴县)人。通晓音律，擅长制作传奇，著有《十五贯》、《翡翠园》等。高奕评其风格为“少女簪花，修客自爱”(《新传奇品》)。

《十五贯》传奇又名《双熊梦》，用熊氏兄弟两个都因十五贯钱蒙冤作为情节的主要构架，内容丰富，冲突奇谲。它不是一个卿卿我我、情丝絮切的生旦剧目，而是一个曲折奇巧的破案故事，一个别开生面的清官戏，一个生旦净末丑齐备、唱做念打俱全、有繁复表演艺术的剧目。

《十五贯》传奇的主要情节是： 熊氏兄弟二人家贫难度，其兄熊友兰外出打杂工，以供其弟熊友蕙读书。一日，老鼠将友蕙隔邻侯三姑家的金环与十五贯钱衔来，为友蕙所得；侯三姑之夫冯锦误吃放置了毒鼠药的馅饼而死，冯锦之父冯玉吾发现儿媳的钗环在熊友蕙处，遂告侯三姑勾结奸夫谋害冯锦，知县过于执以为奸情无疑，而将两个定为死罪。

熊友兰闻弟凶讯，带了商人陶复朱资助的十五贯钱赶回府衙救弟，路上与游葫芦之女苏戌娟同行。原来游葫芦于姐夫处借来十五贯钱，喝醉酒后戏言已将苏戌娟卖与人家，苏即逃往亲戚家避祸。谁知当晚赌徒娄阿鼠谋财害命，杀了游葫芦，夺走十五贯钱。案发后，熊友兰与苏戌娟被误为奸夫淫妇，又经过于执之手问成死罪。

苏州知府况钟监斩二熊，发现疑点，又梦双熊诉冤，知有冤情，连夜到都察院御史周忱处请求另勘此案，并以印信为质。经过况钟仔细查勘，终于找到真凶，二熊之冤情得以昭雪。最后，二熊均登榜首，与苏、侯完婚。

传奇的某些情节来源于宋话本《错斩崔宁》，但比话本复杂得多，“编”的痕迹随处可见。如全剧最大的情节关目——熊氏兄弟皆因十五贯钱蒙冤招祸，就有过于奇巧之嫌。但剧本可读性依然很强，这就不能不佩服作者编剧时针线之缜密与细部之逼真。如苏戌娟出走与游葫芦被害一节，就写得十分真实可信： 苏戌娟随母嫁到游家，继父游葫芦是个肉贩子，由于生意亏蚀，得姐夫资助十五贯钱，半夜回家后因女儿熟睡开门迟了，便有些着恼，胡谄华学士小姐出嫁，要买陪嫁丫头，已将她卖了十五贯钱，苏闻讯惊恐，于天快亮时逃往维亭姑母处。而隔壁赌徒娄阿鼠半夜输钱回家，看到游家门虚掩着，想进去讨袋烟吃，进门后游正熟睡，娄见财起意，便盗走十五贯钱，不料惊醒了游葫芦，游操起肉刀，争斗中反被娄刺死。清早街坊到来买肉，见出了人命案，又不见游家女儿苏戌娟，却发现苏与一陌生男子同行，这男子衣囊中刚好有十五贯钱，一桩奸杀案就这样被巧合成了。

案情的发生，表面上看似乎事事皆出于偶然，但仔细一想却情在理在，这样编戏，就叫做“出观众意想之外，在人物情理之中”。游的戏言，苏的出走，娄的杀人，熊的巧祸，都在偶然性中蕴含着必然的因素，戏编得真实自然，天衣无缝。

《十五贯》的成就，还不在于真实可信地描写了兄弟二人因十五贯钱蒙冤，而在于通过这两桩冤案塑造了三个别开生面的“官”有形象。

古代文学作品写“官”时，常机械地将“官”分为清官贪官两种类型，非此即彼，非好即坏，把丰富的生活变成主观意念的图解演绎，使人望而生厌。《十五贯》却别开生面，撩开了官吏们内心深处的层层帷纱，把他们心灵颤动的韵律一一和弦奏出。请看：

过于执，原为山阳县知县，后升任常州府理刑，是一个集清官与贪官于一身、有丰富个性的人物。他“决意要做清官，凡有词讼，一概秉公审理”。到任之日，便在堂柱上钉上一副对联：“爱民犹子；执法如山。”可见他不同于贪赃枉法、蝇营狗苟之辈。但是，过于执却过于相信自己的执拗判断，陷入了主观片面的泥淖。他认为“侯氏天生冶容，锦郎身带残疾，心多怅望，邻有少年，再无有不做出来的道理。……不要说本县，就是三岁孩子，可也瞒他不过！”就这样“想当然”地将熊友蕙、侯三姑打成奸夫淫妇。接审熊友兰一案后，又认为案情“口词凿凿，并无半字矜疑”，又将它当成“铁案”。他认为经他审理后，“那两地冤魂少不得也在空中称谢本厅哩”! 其自以为是沾沾自喜的神情几处隔纸可辨！ 过于执既傲慢，又偏见，虽不奸贪，但很可恶，是我们在前代作品中还未见到过的极为典型的官吏形象。

况钟是一个历史人物，从公元1430年至1442年做了十二年的苏州太守，为政清廉。《明史》说他“刚正廉法，孜孜爱民，前后守苏者莫能及”。至今苏州城内还有“况公祠”遗址，阊门外有他的衣冠冢。

剧中的况钟是一个为民请命的清官，他奉命监斩，本无复勘的责任，但他发现案情有重大疑点：“熊生(友蕙)何不先将宝钞使用，反将有厮认的金环仍向本家露目？”“熊生(友兰)家住山阳，与无锡相隔千里，平昔既无交往，一时哪有私情？”为冤民请命，连夜叩见都爷。他甘冒“罚俸降级”的处罚，不顾巡抚的拒绝与斥责，据理力争，并以官印为质，不怕丢乌纱帽。为了复勘此案，他不辞辛劳，亲赴淮安、无锡等地踏勘，最后在私访中查出真凶，平反了原先的冤案。况钟不计自身得失，竭尽心力办案，他那种为民请命、救人救彻的精神，令人赞叹仰止。传奇将这一人物写得形神兼备，血肉饱满，光芒四射，获得很大成功。

巡抚周忱是个位高权重不恤民苦的官僚。他自己不认真审理案件，对况钟的申诉很不耐烦，并以“三推六问，朝审已过”为借口拒绝复勘二熊案件；甚至搬出朝廷大典压人，说“部文即下，本都院那里还做得主么”?况钟只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说：“那会典上原载有一款：‘凡死囚临刑叫冤者，许再与勘问陈奏。’”周忱拗不过，老羞成怒，竟用“独抗天条”的大帽子压况钟。最后况钟递上官印，他才勉强允许以半月期限复勘案件。

《十五贯》传奇以深刻的洞察力将过于执、况钟、周忱这三个官的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三个官吏，三种面目，丝毫没有图解演绎的脸谱化毛病。作者摒弃写贪赃枉法的老套，以全新的视角审视人物，写他们在两桩人命案审理中的不同态度，作品因此有了新的超越。杰出的艺术创造使这本传奇在清代戏曲史上享有重要的地位。

《廉访》是传奇的第十八出，写况钟装扮成算命先生查勘案件访得切实的过程。“廉访”就是察访的意思。这一出既写了况钟不辞辛劳、脚踏实地的精神，又写出娄阿鼠狡猾多疑的性格，情节波诡云谲，趣味盎然，很有可读性。

《廉访》大致可分三段。首段是个引子，从开头至[园林过江儿]曲毕况钟下场时止。这一引子主要交代故事发生的规定情境：仲冬望日在无锡县城隍庙。陶复朱归家途中到庙朝香；况钟侦破了淮安熊友蕙一案后，匆匆赶到无锡，查访游二致死根由，他假扮测字先生来到庙中闲坐。

第二段从娄阿鼠上场至[玉交海棠]曲毕陶复朱离去。主要写陶复朱与娄阿鼠两位相识在庙中相遇，免不了寒喧一番，说些市井新闻，很快就接触到热点话题——熊友兰一案，乍料陶复朱听到熊友兰因十五贯钱累了官司，一时气急起来，不仅声明这十五贯钱是自己所赠，而且执意要去太守黄堂为熊辨冤。这一段写得自然而然，从容不迫，从街谈巷议的闲聊写起。况钟隐隐听到“十五贯”三字而触动敏感神经，因而凑上前来——这个戏圈子绕得好，好就好在自然。如果一开场就写况钟扮做测字先生，娄阿鼠马上前来测字，直来直去，就难免牵强硬凑，戏味索然。

第三段从[海棠姐姐]曲起至末尾，是全出最精彩的片段。这一段写娄阿鼠测字，随口说了一个“鼠”字，由此翻出层层波浪： 况钟先是说“鼠性善于偷窃”，再说“老鼠最喜偷油”，并断定被偷人家“姓游”。由于况钟对游葫芦被杀一案成竹在胸，故一经点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镇住对方，使对方惊呼“不是拆字的先生，竟是仙人了”! 终于口服心服，俯首贴耳听从测字先生的指引，最后被引上况钟的“便船”。

这三段戏，情节发展自然，从市井闲聊中勾出案情，由访鼠测字到诱鼠落船，况钟变毫无着落的旁观者为稳操胜券的主动者，写来自然可信，妙趣横生，而场面风云变幻，一波三折，煞有看头。

《访鼠》一出，陶复朱、况钟、娄阿鼠三个人物的性格刻画活灵活现。陶复朱是江南客商，耿介正直，仗义疏财。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自己资助熊友兰十五贯钱被误做熊的赃款后，马上决定到苏州向太守辨明真相；做贼心虚的娄阿鼠听说陶复朱要亲去做证辨冤，大惊失色，马上加以拦阻，以“笑你负薪救火招无妄”为由，劝陶不要自讨苦吃。陶不理会他的劝告后，娄又祭起“是非只为多开口”的法宝，第二次拦阻对方：“倘然况太爷到来你个身上要起凶身，怎么处？”在这里，一个是一阻再阻，出尽浑身解数；一个是决意前行，任尔巧舌为簧。通过这两人的冲突，陶的仗义，娄的狡猾，都跃然纸上。

“测字”一段更有趣，况钟先是线索全无，只好在庙中孤坐；及听到“十五贯”三字触动神经，便权作旁听；等看到陶复朱“为辨人冤，不辞路忙”，娄阿鼠一再阻拦后，心中已明白了几分。陶走后，娄阿鼠急如热锅蚂蚁，况钟这才抓住时机，从“鼠”字入手层层设圈套，步步出奇招，使对方着实吃惊，以为竟是“仙人”下凡；取得信任后，况钟慢慢收紧绳索，将娄阿鼠诱上便船，一举擒获。这位为民请命不辞辛劳的清官机智沉着的性格，终于在与娄阿鼠的正面冲突中浮雕似地显现出来。

对娄阿鼠多疑善变的狡猾性格，本出也有精彩的描写。他先以“敝邻有这场官司”，“恐防带”，“特来求一条签，看看吉凶如何”骗过陶复朱，掩盖内心的恐惧；没想到陶了解案情后竟然要去辨冤，使娄阿鼠急忙加以阻拦。为了瞒过测字先生，他先说是“代占”，况钟也不急于拆穿，而是顺藤摸瓜，将“偷窃”和受害人家“姓游”这两桩儿拈出，打中了娄阿鼠的要害，使他不得不承认不是代占，而是“自占”。承认“自占”之后，剧情便急转直下，况钟掌握了主动权，最后以“指点”对方逃窜诱鼠上船，捕捉了这只狡猾多疑而善变的老鼠。

《十五贯》传奇语言通俗本色，作者是写戏的行家里手，剧本唱词入耳消融，说白接近口语，这在《廉访》一出也可见到。如况钟上场时唱“海中针，寻来渺茫；糊突事，没些主张”。像这样通俗入耳的唱词剧中随处可见。娄阿鼠的说白，夹杂着一些赌场用语及市井俗谚、歇后语之类，油嘴滑舌，不失市井无赖本色。而扮作测字先生的况钟的说白，则确有江湖味，熟练运用了不少相书术语。剧末的[尾声]曲云：“笑有声，哭有泪，文章真率动人宜。”无论剧情、人物、语言，这本传奇确实达到“真率动人”的艺术境界，这从《廉访》一出也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