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愚人船 [美国]波特 |
释义 | 愚人船 [美国]波特【作品提要】 “真理号”客船从墨西哥的维拉克鲁斯启航,开往德国的不来梅港。头等舱里有来自不同国家的五十多位乘客。在漫长的一个多月的海上旅行途中,众人聚会的餐厅简直成了一个绝妙的舞台,这些有身份的体面人各显丑态。他们职业不同,性格不同,但统一的标志是愚蠢。色情、酒精、暴力是男人们的嗜好,装腔作势、蜚短流长、虚情假意是女人们的状态。因为种族、国籍、宗教信仰、身份地位等方面的差异而导致的冲突,让他们互相讥讽,彼此戒备,明争暗斗。他们尤其歧视犹太民族,对所谓的下等种族,也充满了不屑,却又在强悍、顽劣的西班牙人面前暴露出欺软怕硬的本性。他们对统舱里的贫苦百姓没有任何同情心,即使有人为了救他们的一条落海狗而丧命,他们也无动于衷。客船靠岸后,这些人也带着关于旅行的不同记忆各奔东西,但他们仍将在各自的人生中继续愚蠢的行程。 【作品选录】 弗赖塔格迟到了几分钟,来到餐桌旁。除了船长以外,人到齐了;舒曼医生向船长的客人们转达了船长遗憾地表示他无法出席的情况;客人们按礼节表示接受。弗赖塔格悄悄地坐到他的椅子上,向所有的人都微笑着点点头,他们的点头却不带明显的笑意——是不是他自己在神经过敏地恼火,所以才使他想象这些相当乏味的陌生人都带着一种鬼鬼祟祟的好奇心望着他?只有舒曼医生除外,他的仁慈的超然的神情,有一点儿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使弗赖塔格稍微有点恼火了;还有胡滕太太,她跟往常一样,盯着盘子看。 乘务员给他上开胃菜,拌上精致的配料的威斯特伐利亚烟熏火腿,旁边是一片甜瓜。他摇摇头;那个服务员问:“那你喜欢换什么呢,先生?烟熏马哈鱼?酸奶油拌鲱鱼?” “两样都挺不错,”弗赖塔格说,“鲱鱼吧。” 胡滕教授先生看到弗赖塔格先生在选择食物上缺乏适应性,几乎像是心不在焉地在说,好像他的思想是以一个很遥远的来源为依据的:“犹太特性的状态向西方人,尤其是基督徒,提供了一种意向,那就是没完没了地研究精神和道德的矛盾,还有神秘而有力的感情和心理的黏合力。犹太人一旦受到来自外界的、他们所说的异教徒的攻击,没有什么比得上他们的团结性了,没有什么超得过他们自己在各个领域里的凶狠的竞争。我问过许多在学术上认真、在哲学上超然的人:‘请告诉我——犹太人是怎么样的人?’他们没有一个能给我一个答复。他们管犹太人叫一个种族,然而这是荒谬的。他们跟我们一样,不过是白种人的支系上一个小小的片段罢了!” “啊,不是北欧日耳曼民族的!”利齐尖叫,“绝对不是!从什么时候算起呢?” “那么,他们是含米特人吗?”教授回答,咄咄逼人地向她转过身去。“蒙古人?或者埃塞俄比亚人?” “他们样样都是,是彻头彻尾的杂种,来自每个种族和民族的渣滓!”里贝尔先生说,他的愉快的性子突然消失了,脸涨得通红。“而且从有时间那会儿起,他们就是这样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威廉·弗赖塔格说,放下他的叉子,“我们现在都是杂种了,我想……” “啊,说你自己吧,亲爱的弗赖塔格先生,”里特斯多尔夫太太说,她接着探出身去,咬着牙向他微笑。“不过,我还是感到惊讶。你怎么可能呢,一个最典型的日耳曼人,金头发,高个子,灰眼珠……” “……我问他们:‘犹太人是怎么样的人?’我问他们,‘你是一个民族吗?——不。——那么,你是一个种族吗?——不。——那么,你是一种宗教吗?——不。——你信奉宗教吗,遵循饮食教规吗?不。’”胡滕教授提高声音,像在唱歌似的说,使里特斯多尔夫太太静下来,他决定把他那个小小的笑话慢腾腾讲下去;他们是不会不让他讲的。“就这样,我问他们——我要你们记住,我挑选的只是那些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可能轻易地被误认为是纯种的日耳曼人——我问他们:‘你凭什么自称为犹太人?’他们没有一个人例外,个个顽固不化地说:‘不过,不管怎样,我是犹太人!’——所以我就跟他们说:‘啊,原来是这样!犹太人特性明摆着是一种精神状态!”’在他的听众的赞赏的微笑下,他眉开眼笑。 “他们声称是上帝的选民,这叫我恼火,”里特斯多尔夫太太说,“这使上帝显得那么愚蠢,你不认为吗?” 人们全都震惊,一片沉默,好像没有一个敢对这话发表意见,因为它一方面表示出有道理,而另一方面太接近于亵渎神明,无法支持。里特斯多尔夫太太顿时察觉她说漏了嘴,想办法纠正。“我的意思只是,”她开口说,“我——我——” 胡滕教授先生赶紧体贴地搭救她。“这个错误的想法,产生于部落的虚荣心,是一种极为古老的想法,我想我们可以靠得住地说,那是一种最原始的神,他选择了一种特殊的民族。确切地说,我们不妨更确切地说,他们选择了他——在当时倒并不是一个不光彩的概念,”他宽厚地补上一句,“当我们考虑到一些其他同样古老的神的特性的时候,他还算不错哩。至少根据比较,整个说来,老耶和华并不显得糟糕透顶。” “你说得对!”里贝尔先生喊叫,一边咽菜和抹嘴。“是耶和华挑选了犹太人,他可以拥有他们——” “想想看,一小撮人,在将近二十亿的其他人中间只有小小的几百万人,居然这么放肆!”利齐叫起来。“最叫我冒火的就是这事儿。还有他们的举止、他们的花招、他们的……” “正义、仁慈和赐恩的上帝,圣父、圣子和圣灵,神圣的三位一体,启示的神圣的真理,基督教带到世上来的伟大的真理,”胡滕教授先生开始说,这时候微微有点儿泄气,“证实……” 里特斯多尔夫太太意识到里贝尔先生的社会地位低下,然而为了公正起见,压制她的偏见,同意他的意见。“你说得对,里贝尔先生,”她现出居高临下的优越的神情说。“仅仅是他们的神挑选了他们。咱们千万不可忘记。咱们并没有义务仿效他的可怜的爱好……” “我对宗教问题不感兴趣,”里贝尔先生说,他再怎么也没有梦想到里特斯多尔夫太太是给他赏脸,“我只是担心日耳曼民族,我们种族的血流,必须保持清洁,不得被他们玷污。” “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反闪米特人①分子!”小个子的施米特太太突然喊叫,好像被吓慌了似的。“我不认识一个犹太人,可是我并不讨厌他们……” “我压根儿不是反闪米特人分子,”里贝尔先生争论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很喜欢阿拉伯人,我一度生活在他们中间,发现他们是很好的人……” 里特斯多尔夫太太带着笑意向舒曼医生转过脸去。“你一句话也不说,亲爱的医生!你对犹太人有什么想法?” 舒曼医生温和而明确地说:“我对他们没有什么可反对的。我相信我们礼拜着同一个上帝。” “可是,医生,”利齐探出身子,摇晃着脑袋,“你是天主教徒,是不是?难道天主教徒不是首先礼拜圣母马利亚,然后才是上帝吗?” “不对,”舒曼医生说,把他的刀叉交叉摆成X形,小心地放下餐巾,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子。“对不起,请允许我先告退,”说罢,他离开他们。 “他有心脏病,”胡滕太太跟她丈夫说。“你认为我们应该派人去问候他吗?” “他是医生,”教授先生说,“他不需要我们的关心和意见。” “舒曼,”里贝尔说,噘出他的下嘴唇,“那不是犹太人的姓吧?” “在日耳曼人中不可能有犹太人的姓,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胡滕教授先生说;他看来好像有一点儿恼火,拿他来说,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了。他注意到弗赖塔格先生在这场谈话中一直硬邦邦地一声不吭,时不时地用叉子把他盘子里的一小口食物从这一头拨到另一头,但是不吃;他的脸是这么死板和苍白,别人可能怀疑他快要晕船了。“只有在中古时期被犹太人采用了一些德国人的姓;后来,他们决定改掉他们的古老的方式——譬如说,以撒·本·亚伯拉罕②——倒是一个好习惯,真可惜,他们放弃了,而那些姓一代代相传就跟犹太人家有联系了。舒曼是其中一个姓;弗赖塔格,请允许我冒昧地说,是另一个。难道不是这样吗,弗赖塔格先生?”他直截了当地、出人意料地向餐桌的另一边说;弗赖塔格抬起冷冰冰的、愤怒的灰眼睛。“你一直在寻找你们古老的日耳曼人的姓里有犹太人旁支不觉得烦吗?” “我不知道有任何犹太人姓弗赖塔格,”他说,他火得声音发抖了,“这就是说,只有一个人除外——我的妻子,”他说,接着他提高和稳定他的声音。“她是犹太人,她姓弗赖塔克,她使这个姓增光。” 他听到自己说的话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又让自己陷在冒火的心情中,陷在感情夸张的举动中,陷在既虚假又不必要的处境中。他的岳母早已发现他的这个弱点。她带着一点儿讽刺的意味劝他:“记住常规。千万别说你家里的事情。千万别吐露别人希望你说的事情。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一个问题。”她是笑着说的,但是他知道她的话是认真的。他一再感觉到他是生活在两个全副武装而且势不两立的阵营中间,是这一个阵营里的叛逃者,而是另一个里的闯入者,是没有人信任的变节者。他跟玛丽结婚以后,处在犹太人中间,时常会感到孤独,他们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攻击他,其中有些人公开表示蔑视,或者真正地表示个人的厌恶;另外一些人讲着犹太人出非犹太人洋相的故事;他们还让他听到他们在私下的谈话里用的、那些对基督徒不敬的名称。那么,现在且看他的自己人吧——他的眼睛慢慢地顺着餐桌一张张脸看过去,没有一张脸他不觉得可憎的——他的自己人,因为这些都是他的人,正在找另一个机会对付他;他们绝不会宽容一个这么自轻自贱的日耳曼人的。他认定,他已经受够了,双手按在餐桌边上,把椅子往后推。 利齐激动得尖叫起来,弄得他停住了正要站起的身子。“啊,弗赖塔格先生,真怪!我们当中有几个原以为你是犹太人——我们怎么可能这么看不清呢?——几天以前一个黄昏,那个跟我住同一个房舱的古怪的美国女人——你认识她吗?特雷德韦尔太太?她告诉了我一件我压根儿不相信的事情——不是你,而是你的妻子——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特雷德韦尔太太?”弗赖塔格重复着说,他震惊了。“这话是她说的?” “当然喽,我不是这么说的吗?不过——请别误解我的话——她当时有一点儿——你知道,她喝酒——有时候,她很糊涂……”这会儿,所有的脸都带着极其注意的神情朝着她;她在那些脸上寻找理解。不管他们可能听到船上那些美国人的行为有多么不体面,他们都不会吃惊。利齐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可不,不止一次,晚餐以后,独自个儿喝掉整整一瓶葡萄酒!” 弗赖塔格这当儿利索地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望着那一圈他的同胞,像一个演员念幕落时最后一句台词那样说:“好吧,我把特雷德韦尔太太交给各位亲切地照管了!”不等有人回答。但愿他们把你扯成碎片,他冒火地希望着,看到她独自个儿坐在她那张小桌旁,眼睑下垂,活生生的一个清白无辜的形象,在吃冰淇淋。他突然希望一个人要张餐桌。明天他会跟领班的服务员提出的。他不可能再留在船长的餐桌旁,跟那伙人坐在一起了。再听到他们人人都对犹太人说长道短,他就会掴耳刮子,每人一下。是这样,甚至舒曼医生,那个假正经的老家伙,他不置可否地溜走了。接着,顿时有一阵径直来自墓穴的寒意向他的熊熊的怒火袭来了——就在现在,他是在到玛丽的亲戚那儿去啊,他们那些人仍然会到玛丽的母亲家里去做客,或者去吃晚饭;他还得去听那些嘲笑非犹太人的笑话,那些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一个个创伤、使他对他们全都记恨在心的笑话。他趴在栏杆上,盯着看颜色越来越深的海水;现在,不再有愉快的新奇感了。“我可能在想自杀吗?”他的脑子经历一段短短的完完全全的空白时间后,他问自己;因为在他以为他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的那段时候里,他看到他自己像一个专业的潜水员那样头朝下地、滑溜地潜进深水,慢慢地,慢慢地一直沉到海底,永远平躺在那儿,睁大着眼睛,十足地自由自在,心满意足。他打了个冷战,直了直身子,眨眨眼睛,开始走动。这形象是这么清晰,几乎使他失去自信。不过,不,没什么可担心的。那条容易走的出路不是给他走的。他的路是清楚的——一直走进去,走完全程,再从另一面出来;他必须做的是: 一直走,别张皇失措,别让犹太人和基督徒把他折磨得乱发脾气,让他们白占便宜。在这段时间里,他倒想跟那位特雷德韦尔太太谈谈;可是,不急。 第二天早晨相当晚的时候,弗赖塔格独自个儿在酒吧间里喝咖啡,仍然板着脸,情绪低沉;他几乎一宿没有睡着,听汉森在上铺跟他的梦魇吵架。上一天黄昏他的晚餐被破坏以后,他简直饿坏了,但是他的憎恨更强烈了,决心要求换一个座位才进下一餐。当他看到那些熟悉的人影开始在早晨的甲板上走来走去的时候,他就去找那个领班的服务员。 领班的服务员对权力的爱好只比船长差一点儿。弗赖塔格表示希望在剩下的航程中独自个儿要张桌子,他的口气轻松,像在餐馆里向服务员头儿订一张桌子。那个领班的服务员查看着他那张座位图,好像这件事儿一定有什么可疑之处似的。接着,他用铅笔头点点他的手掌,极有礼貌地说:“先生,没问题。事实上,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我乐于说。” “安排好了?”弗赖塔格重复说,并及时忍住了没有问,“谁安排的?” “你向事务长提出的要求转告了我,先生,”领班的服务员说,声音是毕恭毕敬,脸上却是一副有保留的傲慢无礼的神情。弗赖塔格马上说:“谢谢。”接着转身走掉。他窝着一肚子火,觉得浑身轻飘飘、空荡荡,不知道是怎样走到上甲板去的。那可怜巴巴、叫人讨厌的鲍姆格特纳一家子带着病恹恹的神情,挤作一团走着,各自向他低声说:“早晨好……你好……你睡得好吗?”的时候,他粗鲁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大大地损伤了他们的感情却浑然不知;不过,即使他知道的话,也不在乎;这么窝囊的、让人讨厌的人算不上真的活在世上,他们压根儿没权有感情。或者至少没权挡他的道。他认为,他可以清清楚楚地追溯事情的经过;拿那头猪里贝尔和那个叽叽呱呱的白痴利齐来说,没有什么难以捉摸的事情。他们会去找事务长,或者甚至径直去找船长本人;船长会像个神似的高高在上,把其余的事儿给办了——啊,这不是够清楚了吗!除了一些细节外,这甚至不是一件新事情,自从他跟玛丽结婚以来,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他在一些场所被拒绝坐上以前他受到欢迎的餐桌。但是,以前只有玛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俊俏、漂亮,一头金发,浑身整洁,稍微带点笑意,眼光望着别处,玛丽会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旁,这时候服务员头儿在解释,他表示抱歉,但是没有订座的记录:“是我们的过错,没错儿,我们深深地表示遗憾,可是你也看到……”这一点不假,那儿每一张没有客人的桌上都摆着一张大卡片,那上面写着:“已订。”他会在街上、出租汽车内和回家以后大发雷霆,暴跳如雷,但是玛丽从来不丧失她的奇怪的忍耐心。“我习惯了,”她跟他说,“你还没有。不过,我亲爱的人儿,我不是告诉过你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吗?我知道哪儿我们可以去,哪儿不可以去。你不会不听我的话了吧?” “我一定听,玛丽,”他当时答应了她。“你要是没法跟我一起来的话,那我就跟你一起去。” 吃午饭的时候,弗赖塔格毫不犹豫地走进餐厅,好像他知道他该去的地方。一个服务员向他跑来,好像要拦阻他似的,装出奉承的神情用哄弄的低声音引导他向一张摆在服务员入口处附近、靠着一堵空白的墙的小餐桌走去;弗赖塔格好久以前曾经注意到,那个犹太人勒温塔尔独自个儿坐在那儿。这会儿,他独自个儿坐着。服务员用一鞠躬向弗赖塔格示意他的座位,把椅子拉出来,让他坐下,抖开他的餐巾,递给他,不等勒温塔尔眼睛向上看,就把菜单给他看。“下午好,”勒温塔尔说,说话的声调就像是个坐在自己家里的人在招呼一个陌生人,也许还是个可疑的人哩。 “下午好,”弗赖塔格说,神情平淡,不带感情,考虑到他已经跟自己打罢了这场战斗,将要用绝对冷静的心情和意志力控制这个局面。“我希望没有打搅你。” “要是你打搅了我,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吗?”勒温塔尔问,耸耸肩膀,抬抬眉毛。“有谁问过我们吗?”他看来好像并没有生气,只是在说一个明显的事实。 弗赖塔格的裸露的神经被刺痛了。“我要求那个领班的服务员给我独自个儿一张桌子,”他说,注意地显得声调轻松。“一定是弄错了。”他不得不在隔得实在太近的距离内看勒温塔尔先生那张油光水滑的脸、他的长在没有光的巧克力色眼睛上面的又大又厚的眼睑、他的在他咀嚼和说话的时候扭动着的、难看地一张一闭的厚嘴唇。弗赖塔格对这种人知道得太清楚了——要是你错误地、和气地对待他的话,他就会显得过分亲密;要是他怀疑你生性懦怯的话,他就会对你大嚷大叫,傲慢无礼;要是你懂得怎样叫他老老实实的话,他就会见风使舵,拍马奉承。不行,这个人是做不成大事业的领袖人物的,弗赖塔格断定。他不是那种会引得人们沸沸扬扬的人。甚至其他各种各样的犹太人也不会喜欢他。他是那种来到边门前兜售一些乌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的人;玛丽的母亲会让狗向他扑过去!他回想起犹太人互相乱起的古怪、滑稽的名字,轻蔑和可笑的名字,而那些最坏的名字就是指这种家伙的。 勒温塔尔在用怀疑的眼光察看他,嘴角带有一点儿恶意的扭曲。“你要求之前不向周围看一下吗?你看到哪儿有一张没有人的桌子呢?” 弗赖塔格火坏了,发现自己在一本正经地回答:“餐厅另一边,舷窗附近有一张。” “那是留给那个毛头毛脑的小伙子跟他那个有病的舅舅的,”勒温塔尔说。“不过,他已经像个囚徒;还有那个女伯爵,不过已经有几天没来了;那个时髦的美国女人,那个寡妇——她倒从不缺席!我的意思是,你非得跟一个人坐在一起不可——那么,干吗不是跟别人呢?干吗跟我呢?干吗不跟哪一位女士呢,或者那个你用不着经常看到的小伙子呢?” “事务长运用了他自己的判断力,我想,”弗赖塔格说,“就是这样。” 勒温塔尔平静的脸上现出龇牙咧嘴的讽刺的笑意。“在船长的餐桌上?”他不相信地问。“是你要换桌子?只有呱呱叫的人才跟船长坐在一起吃饭——这么说,你不欣赏跟那一批上层人士交往吗?哎,请原谅,不要犹太佬同桌吧,嗯?这么说,咱们是难兄难弟喽,嗯?不,不,别告诉我,让我猜!” 这种事儿又来了,来自另一个方面,弗赖塔格这么想的时候有一刹那恐慌极了。我也不能坐在这儿。他的胃像打了死结似的绞痛;他的右手紧紧握着,直到他硬逼它伸开,拿起菜单。“蔬菜清汤、麻哈鱼加黄瓜,”他跟服务员说,接着几乎用同样的声调对勒温塔尔补上几句:“我几乎不得不抱歉地说,为我个人的原因表示抱歉,可是你错了,我要是明白你好像要表示的意思的话,那么你错了。我不是犹太人。” 各种不同的矛盾表情在勒温塔尔脸上浮动,像有风的日子里池塘里的水。“时时刻刻都会发生新事情,”他最后说,“我会活着听到一个救世主说这话的!”服务员在他面前放上一盘煮得很老的鸡蛋和生拌包心菜。他咬了半个鸡蛋,加上不少包心菜,咀嚼了一会儿,继续说:“你用不着跟我说。你对这事儿要怎么办,完全是你的事儿。不止一回,我自己也忍不住,但愿没发生这样的事情,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我逃避不了——我长着这副脸相办不到。唉,刚会说话的娃娃们隔开一百英尺就嚷叫‘犹太佬’。我不妨说,你看来不像——我的眼光很凶,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作上帝的选民,确实是这样。不过,在德国,多的是这种种族混合通婚,呱呱叫的犹太小伙子纷纷追求那些黄头发的非犹太妞儿,他们真该害臊;就这样,我们有许多人的长相比我们应该有的长相更蠢头蠢脑。在德国,你瞧犹太人已经没有后脑勺了;这是不正常的。我知道有许多最下流的排犹分子用不着回顾得比他们祖父那辈人更远就能找到纯正的古老的犹太血统……可是他们能不看的话,就不看——” 弗赖塔格尽可能在吃,一边和气地点头,好像表示同意似的。勒温塔尔包办了这场谈话,这显得局面很正常。弗赖塔格背对着屋里大部分人坐着;他要是把头转过一半就可以直接看到船长的那张餐桌,尽管距离相当远。他感到一切盯视、低语、恶意中伤、嘁嘁喳喳的无聊的说长道短,都是冲着他来的;那么,让他们瞧瞧他和颜悦色、津津有味地在听勒温塔尔先生说话,绝不可能出现丝毫不愉快,或者引人注目的情景;他打算把这个再好不过的场面维持到底。他坐在那儿,感到鲜血快要从他的毛细孔里爆出来似的,忍受着囚犯被穿铁鞋③这种酷刑折磨的痛苦,听着勒温塔尔说话。 “有时候,这变得挺艰难,我用不着告诉你,”他继续说,“不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说,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是不是能跟我的同胞翻脸……我感到很奇怪,会被当作是另一个人。嗨,我还可能是另一个什么人呢?”他看来好像给难住了,好像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似的。“不过,我说,你要是有你的理由,而且你能逃避得掉的话,哎,我不责怪你。我,我是个犹太人;要是我有时候认为运气不好的话,那么我就想象自己不是个犹太人。呀。”他说完了,一副要呕吐的模样。 弗赖塔格的语调显得那么有耐心,看得出这激起了勒温塔尔的憎恨。“我妻子是犹太人,”他说,“不过,我不是。”仅仅为了把这个情景维持下去,他一直强制着自己继续谈话,这时候,决定把问题揭明了。“她属于最古老的犹太家族中的一个……” 一听到这话,勒温塔尔的态度又变了。他的嘴撅起,嘴角下垂,脸上尽是厌恶和不满的表情,连他的耳朵也在动;他粗暴地说:“一切犹太家族都是古老的。至少,人人都是亚伯拉罕的后裔。问题是,她家里的人是正统派吗?” “不是,是改革派,已经有两三代了。” “犹太小伙子可以娶非犹太人,这没什么,谁在意呢,这有什么关系?”勒温塔尔说,耸耸肩膀。“可是一个挺好的犹太姑娘去嫁给一个非犹太人!告诉我,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家庭?” “是有钱人家,”弗赖塔格说,“家里大多数人有钱。父亲是律师。已经去世了。祖父一辈中有两个是拉比!”他向那个坐在他对面的可怜虫夸耀,那个人分明多少代都是小贩的后裔。 “这可更糟,”勒温塔尔说。“一个生活在低层的女人要脱离,我倒能理解,这也许对她太好了,可是一个出身在拉比家庭里的姑娘——我可接受不了!”他探出身子,故意大声说,希望可以被最近那几桌上的人,至少被那个服务员听到:“这种犹太姑娘使所有我们其余的人都蒙受耻辱。任何背离宗教嫁人的犹太姑娘都要受到脑子检查!……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伸出一个手指头去碰过一个非犹太女人,而且一想到碰一个非犹太姑娘,我就恶心;你们这些非犹太男人干吗不能别来招惹我们的姑娘,难道你们自己种族的姑娘还不够好吗?……我要女人做伴的时候,就找犹太人!我有了点钱要消磨一个黄昏的时候,就带一个对这事儿有乐趣的、挺好的犹太姑娘出去;我要结婚,就跟犹太姑娘结——我只知道这么办,其他的一概不知!真不害臊,弗赖塔格先生——你玷污一个犹太姑娘的那会儿,玷污了整个种族……” “闭上你的臭嘴!”弗赖塔格说,莫名其妙地凶起来,“要不,我会把你揍得离开这张桌子!”他浑身已准备好出拳揍人,然而及时停住,因为勒温塔尔突然默不作声,而且一动也不动,他倒愣住了。 勒温塔尔没有被吓倒;他是警觉的,注意着,而且有所防备;他看来对弗赖塔格的突然想要动手好像甚至并不感到惊奇。弗赖塔格倒对他自己差一点没干出的事儿感到震惊,仔细察看勒温塔尔的脸色。说也奇怪,脸色平静、庄重,唯一的紧张迹象是眼角周围的细小的肌肉在抽动,眼睛望着弗赖塔格,流露出一种很近似好奇的神情,好像他是一种需要懂得学会控制的动物。 勒温塔尔打破沉默,有点紧张地问出一个他的永远的问题,那算不上一个问题,而是一个声明;他的声音是合情合理的:“瞧,让我问你一件事儿——我到底对你干过什么吗?对你,或者对你的任何人?我对这次旅行的要求仅仅是一路顺利,没有麻烦,也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不是这样吗?我要求过你上这儿来吗?这张餐桌是他们安排给我一个人坐的,事先也没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不坐在这儿,坐在哪儿呢?他们把我独自个儿安排在这儿,因为我是唯一的犹太人——那么,干吗一个非犹太人一定要硬挤进来,而且因为咱们信仰的宗教不一样还要威胁我?干吗一定要……” 弗赖塔格说:“停一下。让我解释……”他吞吞吐吐地、沉痛地、尽可能地吐露在船长的餐桌上发生的事情,还补充说,“是对我妻子的侮辱叫我忍受不了……然后,我上这儿来,而你……” “说一个犹太姑娘不应该抛弃她的同胞,可不是侮辱,”勒温塔尔说,语气仍然是合情合理的。“我压根儿不会想那是侮辱。”弗赖塔格看到在他闭塞的脑子里对他的婚姻或者玛丽的没有一丝同情或者理解。他在失败中放弃解释,反倒顿时感到坚强些;这压根儿不是失败,他会干脆把整个问题挪到另一个场合去,在那儿继续战斗。他承认犯了错误;他一直是错误的,他愚蠢地跟蠢人们谈话,他正在为此狠狠地付出代价。他会再狠狠地控制他的事情,绝口不提。 “我很抱歉,忍不住发脾气了,”他很有风度地说,有点生硬地探出身去。“我希望向你赔不是。” 短短地停顿了一会儿;在这段时间里,弗赖塔格感到冷汗在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勒温塔尔用餐巾抹抹嘴,身子也向前探出一点儿,带着期待的神情。他什么也不说。弗赖塔格振作起精神来。 “我说,我愿意赔不是,”他重复着说,非常正规地。 “那好吧,”勒温塔尔干巴巴地说,“你怎么能不说呢?我在等着听你说你得说的话嘛。” “不要甜点,请别上了,”弗赖塔格对那个高高地站在他们身旁的服务员说。他站起身来,微微对他同桌的伴儿点点头。“我已经说过了,”他几乎愉快地说,“我要说的一切。”他用恰当的速度走出餐厅,不向他周围瞟一眼。 (鹿金 译) 注释: ① 闪米特人(Semite): 近代指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古代包括巴比伦人、腓尼基人、亚述人等。 ② 意谓亚伯拉罕的儿子以撒。亚伯拉罕乃《圣经》故事中传说人物,相传为希伯来人之始祖。 ③ 铁鞋是一种刑具。 【赏析】 “愚人船”,顾名思义船上坐着的是一群愚人,他们或疯癫,或愚钝,也有迷失心性的狂徒。毁灭和嗜血的欲望,让他们像野兽一样撕咬着他人。为此,他们遭到社会的放逐,在遥远的海洋上随波逐流。这原是西方中世纪的古老传说。但在后现代思想家福柯笔下,“愚人船”如同现代的医院、监狱、疯人院一样,都是现代文明的理性专制用来迫害不受约束的情感与个性的最初的工具或手段。首先把不受约束的情感、个性或所谓“非理性”打成“疯癫”,然后将它们禁锢起来,封锁起来,“愚人船”无非等于一个活动的监狱。福柯批判现代文明的名著《疯癫与文明》一开始就运用了这个喻象。 不过,假如脱卸了后现代的意味,“疯癫”就回到了原来丧失理智的本义上。失去了理智,只剩下兽性,人就会变成动物,变得昏乱、狂妄、野蛮、血腥、冷漠。而“愚人船”也就是那些为自私所驱动、为欲望所左右、为偏见所壅蔽的愚人们的地狱。事实上,没有理性的世界,和缺少感性的世界同样,都会使人变得片面和偏执。美国女作家波特写作小说《愚人船》,用的是后一层意思。她笔下的那艘航行在大西洋浩瀚无边的水世界中的“真理号”,其实是不折不扣的“愚人船”。小说中上流社会的芸芸众生,身份或有所不同,或为船长、大副,或为教授、医生,或为商人、艺术家,或为名媛、淑女,却无一不在做着违背理智的事。他们的逻辑和意识、观察和反应、言论与行动,用一句话就足够概括: 愚蠢加愚昧。 写作这部小说,花费了波特20年的时间。这部呕心沥血之作,除了处处洋溢的才情外,还蕴涵着无法简单陈说的深意。1961年小说出版以后,即被称为 “阴暗的寓言”。正如批评家们指出的,同波特以往的创作相比,它集中体现了她作为一位“有独特风格的文体家,精雕细刻、一丝不苟的艺术大师”的所有特征。 波特在小说开始前先为读者提供了一份详细的人物表,这一安排是体贴而必要的。当小说刚刚拉开序曲的同时,五十几个人物已经迅速地蜂拥般登场,令人颇有些应接不暇。对照着人物表去识别、熟悉他们,要省力许多。另外,透过人物表还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船上德国公民的人数最多,而接下来展开的故事情节更清晰地表明,德国人的言论是整艘船上主导的声音。小说的寓言性正体现在这里: 作家以船喻世界,以旅行生活中的零碎事喻政治形势。从作家进行创作的1941年到1961年期间,德国纳粹思想的羽翼逐渐丰满,种族血统论的阴影笼罩整个欧洲大陆,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更有无数的犹太人被杀害和驱逐,无数的穷苦百姓家破人亡。就像小说中的西班牙贫民和犹太乘客,他们的尊严被剥夺,生命被轻贱。 作家让这种宗教、种族、阶级的对峙和冲突,在船上餐厅小小的餐桌四周以一道菜、一杯酒的重量迸裂出来。这里成为凹透镜里的现实世界,微缩了百态,提炼了真相。不同人物的性格思想、宗教观念、情感意识,直至灵魂精神,都充分地暴露出来,一览无余。节选部分里,特别围绕着娶了犹太裔妻子的德国人弗赖塔格展开了描写。 有着正宗日尔曼血统的弗赖塔格敏锐地嗅到德国国内法西斯势力崛起的一些迹象和征兆,于是决定把妻子和岳母从德国接出来,到墨西哥定居。他知道,这一走,其实就是“流亡”了。作为血统纯正的德国人,他心中的感触异常复杂,既有难以割舍的眷恋故土之情,又有摆脱现实困扰的殷切渴望。旅行途中,他不断回想起自从娶了犹太姑娘做妻子以来遭遇到的各种歧视和轻蔑,内心忐忑不安又忿忿不平。餐桌上,人们公开讥讽、侮辱犹太人,他终于沉不住气了,一跃而起,与他们唇枪舌剑地正面交锋。曾经的座上宾,转眼成为低等客。就因为沾了犹太人的边,他就被他所出身的阶级和种族毫不留情地踹了出去。 当弗赖塔格与船上唯一的犹太人勒温塔尔坐在一起用餐时,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再次陷进那种两难的处境之中了。勒温塔尔像其他狭隘的犹太人一样,并没有张开怀抱欢迎弗赖塔格,给予他自己兄弟般的支持和安慰,而是挖苦、讽刺他,指责他勾引了一个犹太姑娘,罪大恶极。来自他联姻的这一阵营的排斥和非难同样巨大,他只好尴尬地张望,异常孤独。因种族、文化、宗教信仰势不两立而导致的冲撞无法调和,像两股蛮横之力,从两面挤压到弗赖塔格的身上。他简直无处容身,禁不住于无奈中叹息,于愤恨中诅咒。萍水相逢的人们,素来并无私人的纠葛和恩怨,在这船上第一次碰见,只因为偏见与敌意就变成了冤家对头,互相鄙夷和仇视,还要坚持老死不相往来,以保持所谓的种族纯洁。这来自于历史深渊的、诸多因素造成的对立冲突,看上去绝无一点化解的前景。即使是勇敢跨越鸿沟的少数人,也不得不忍受加倍的压力,或者干脆像弗赖塔格的妻子玛丽那样学会麻木和自欺。 通过勒温塔尔,作家毫不留情地揭示出了某些犹太人意识中不健康和扭曲的东西。这些病态的东西,在勒温塔尔身上表现得十分典型。勒温塔尔是个专门跟天主教教会做生意的商人。他一边咒骂天主教,一边又为天主教制造祈祷仪式中所需要的器物,从中获利。这种行为明显带有两面性。勒温塔尔不承认别的宗教信仰,认定那些宗教只是一伙异教徒在信奉假神。从这一点来看,他和天主教、基督教那些极端的信徒是一样的,不能虚怀若谷地接纳和认同异己信仰的多元存在。勒温塔尔还觉得世界上除了犹太女性以外,其他女性都是肮脏的,连碰一下都要恶心。这完全是种偏见。他认为弗赖塔格的妻子玛丽,作为一个犹太女人而嫁给非犹太人,更是绝对的离经叛道,不可原谅。与此同时,他对于船上公开张扬和泛滥的反犹情绪,却缺少慷慨仗义的胸怀。他只要面带戒备和憎恶的表情,远远地坐在没有人能接近他、攻击他的位置就好了。他不会为了任何与他本人无关的事情浪费感情。如果哪个非犹太人对他表示出好感和同情,即使对方出自真心,他也不会领情。长期遭受歧视和受到虐待的人,慢慢形成了一种变态的自我保护反应,足够排外,也足够促狭。 小说中,通过里特尔多夫和施米特夫人等形象,则深刻而准确地刻画出德国普通民众盲从于民族优越感并从中获利的心态。他们本身可能地位低微、性格懦弱,也可能不失善良和热情,但是血统让他们又近乎不劳而获地得到莫名的优势感与占据上风的有利位置。无形中因水涨船高造成的局面,让他们头昏脑涨地免费享用着这一切优势特权,平庸而世俗的灵魂也随之丧失了本性中作为人而具有的平等和悲悯的意识。他们被裹挟在这民族歧视和血统论的黑色潮汐中,随波逐流,甚至推波助澜。大多数的德国百姓,正因为这种被灌输而产生的种族优越感,自觉不自觉地构成了法西斯纳粹主义的社会基础,构成了希特勒推行暴力化、邪恶化并冒险发动战争的所谓全民力量。另外一些德国市民的形象,则各自有代表性。医生舒曼老奸巨猾,带着虚假的面具,绝非正义的发言人,也不做冲突的排头兵,遇事只求明哲保身。而船长、里贝尔、利齐、胡藤教授夫妇等人是极端分子,他们毫不掩饰自己强横、霸道的心迹,公开炫耀自己德国人的高贵身份。他们排挤甚至迫害弗赖塔格和勒温塔尔,恶毒而狰狞,是纳粹思想的忠实信奉者和主动执行者。 小说情节的展开,是以一个个既参演并组成故事内容,又充当观察员和描述者身份的人物来完成的。每个人物,以他们个性化的性情、德行、观念、信仰等因素,共同组成船上的风景。他们一个看着另一个,这个思考着那个,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角度和层次。作家彻底退隐到小说背后,漫长的旅程中几乎没有发出一句主观抒情和议论,她只是让她的人物在说话,在行动。直到统舱里的穷人为了救胡藤教授的狗而丧命,可胡藤教授夫妇却无动于衷,作家才终于忍耐不住跳出来,化身为一个女服务员大声地怒骂:“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做人还不如做狗!一条有钱人养的狗在喝穷人的骨头熬的汤。” 波特还熟练地运用意识流写法,将人物的心理开采并刻画得可谓入木三分。五十多个人,个个性格鲜明,绝无雷同。神秘堕落的女伯爵、淡情薄义的特雷德韦尔夫人、蠢头蠢脑的埃尔莎、装神弄鬼的格拉夫、轻佻热辣的珍妮……女作家仿佛钻进了人物内心,他们每一处神经末梢的跳动,每一丝感官体会的变化,都被她细致地拦截和捕捉到了。加上故事情节起伏波荡,《愚人船》无法不让人爱不释卷,心驰神往。反讽的手法也是女作家惯用的,于冷静客观的描述中寄寓着揭露与讽刺。例如船名“真理号”,但在一路上船舱内外见不到一丝真理的正义光芒,相反只有愚昧在公然横行。 (孙悦、张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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