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制衣女

·孟棨·

开元中，颁赐边军纩衣，制于宫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曰：“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兵士以诗白于帅，帅进之。玄宗命以诗遍示六宫，曰：“有作者勿隐，吾不罪汝。”有一宫人自言万死。玄宗深悯之，遂以嫁得诗人。仍谓之曰：“我以汝结今身缘。”边人皆感泣。

〔选自《本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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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棨的《本事诗》,是唐代笔记小说集。所记多为唐代诗人的本事，分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征异、征咎、嘲戏七类。作者在自序中说：“诗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间触事兴咏，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因采用《本事诗》。”说明作者撰写此书的本旨是提供有关诗歌作品的背景资料，以便助人了解作品的含义。但作者文笔摇曳多姿，对“诗本事”的叙述常能曲折生动，有的还富有传奇色彩，已不是单纯的“资料”,而是小小说了。《开元制衣女》即是其中一篇。
作者叙事简洁，百余字就把故事的来龙去脉交待得清清楚楚，而情节安排出人意料，几个人物也都具特色。至于最后大团圆的结局，化悲凄为欣悦，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也适合我们民族传统的心理要求和欣赏习惯。
唐代战事繁乱，唐玄宗轻动干戈，企图威震边远，而又几经失败，给人民带来沉重的灾难。唐玄宗为了鼓舞士气，施恩于戍卒，于是让六宫的宫女为戍边的将士制作棉衣。故事便由此发端。一位宫女在给远征的将士缝制棉衣时.附去一首诗，托物寄情，借以表达了自己的衷曲和希冀。诗句质朴，不事雕琢，然而词浅意深，是深苑之中孤寂宫女心情的贴切表达，有民歌特色。读其诗使我们能想见其人、其态、其情，如聆听宫人亲口叙说。诗中曰：“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生缘。”先表述对长期征戍将士的深切关注和充满忧虑的同情，再写自己缝制中的绵绵情意，最后则坦率地表露了自己对爱情的苦闷、绝望情绪。诗中，宫人把幸福寄托于来世，使一个囚禁深宫少女的凄苦、无奈的情思尽付纸端。人们在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常常企求在美好的幻想中实现，以此来达到心理的平衡。这首诗，既有助于宫人形象的塑造，又富有概括力地显示了所谓“后宫佳丽三千人”的命运轨迹，揭露了封建最高统治者摧残无辜女性的丑恶。
宫中女怨，情无所寄；征人远戍 无以为家。这正是历来文人常常提及的“内有怨女，外有旷夫”的社会背景。作者虽没有去着意描写边人、宫女的生活情景，可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边人及宫女的深切同情。与外界隔绝的边人，从御寒的袍中得到宫女的诗，这一情节发展，无疑增加了作品的情趣。可兵士却把诗告诉了将帅，事情发展要有风波，更没想到将帅又把诗呈献给了皇上。森严宫禁，岂容宫女传情？气氛骤紧，使得读者急切想知道袍中之诗，也就是宫女的命运如何。果然，“玄宗命以诗遍示六宫，曰：‘有作者勿隐，吾不罪汝’。”皇帝虽然温言相慰，但谁摸得准喜怒无常的君王习性？情节的推演如箭在弦上，不能不令人气为之屏。“有一宫人自言万死。”写诗的宫女出现了，我们深深为宫女的命运担忧，可就在这“山穷水尽疑无路”时，出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文章波澜曲折中陡然转向，“玄宗深悯之，遂以嫁得诗人”。这预想不到的情节突变，使故事生出光彩。“我与汝结今身缘”,由梦想变为现实，由绝望变为希望。皇帝此举，不但使“边人皆感泣”,就是读者也会一怔之后，继而大喜。在整个故事中，从宫女到皇帝都人情味盎然，结局适合人们善良的愿望，使人们在感情上能得到宽慰和满足。
这篇小说布局巧妙，情节以奇制胜，大曲折中又生出若干小的波澜，跌宕起伏。宫女给旷人缝制棉衣，藏诗于里，这已是一奇；一边人得诗，并告诉了将帅，这又是没想到；帅竟禀告皇帝，皇帝不但不怪罪，反而让宫女嫁给了边人，这更是奇中之奇。文章步步设障，矛盾丛生，而且环环相牵，层层堆聚，使人精神为之紧张，最后则陡然而弛，使人释然、欣然，确能显现作者行文布局之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