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宋惠莲之死(第二十六回节选) |
释义 | 宋惠莲之死(第二十六回节选)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也看见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他炕上去罢。”玉箫道:“刚才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门庆道:“好襁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惠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西门庆笑道:“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难以打发你。你安心,我自有个处。”因令玉箫:“你和贲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儿,我使小厮送酒来你每吃。”说毕,往外去了。贲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箫将话儿劝解他,做一处坐的。 只见西门庆到前边铺子里,问傅伙计要了一吊钱,买了一钱酥烧,拿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来安儿送到惠莲屋里,说道:“爹使我送这个与嫂子吃。”惠莲看见,一顿骂:“贼囚根子,趁早与我都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大拳打了,这回拿手摸挲。”来安儿道:“嫂子收了罢。我拿回去,爹又打我。”于是放在桌子上。就见那惠莲跳下来,把酒拿起来,才待赶着摔了去,被一丈青拦住了。那贲四嫂看着一丈青咬指头儿。正相伴他坐的,只见贲四嫂家长儿走来叫他妈,他爹门外头来家,要吃饭。贲四嫂和一丈青走出来,到一丈青门首,只见西门大姐在那里和来保儿媳妇惠祥说话,因问:“贲四嫂那里去?”贲四嫂道:“他爹门外头来了要饭吃,我到家瞧瞧就来。我来看看,乞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儿,谁知倒把我来挂住了,不得脱身。”因问:“他想起甚么,干这道路?”一丈青接过来道:“早是我打后边来,听见他在屋里哭着,就不听的动静儿。乞我慌了,推门推不开,旋叫了平安儿来,打窗子里跳进去,才救下来了。若迟了一步儿,胡子老儿吹灯,把人了了。”惠祥道:“刚才爹在屋里,他说甚么来?”那贲四嫂只顾笑,说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惠祥道:“这个媳妇儿,比别的媳妇儿不同好些: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这一家大小谁如他?”说毕,往家里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来。”贲四嫂道:“甚么话,我若不来,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西门庆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箫伴他一处睡,慢慢将言词说,劝化他,说道:“宋大姐,你是个聪明的,趁早恁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主子爱你,也是缘法相投。你如今将上不足,比下有余。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去也是去了,你恁烦恼不打紧,一时哭的有好歹,却不亏负了你的性命。常言道:我做了一日和尚,撞了一日钟。往后贞节轮不到你头上了。”那惠莲听了,只是哭涕,每日饭粥也不吃。玉箫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又令潘金莲亲来对他说,也不依。金莲恼了,向西门庆道:“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便拿甚么拴的住他心?”西门庆笑道:“你休听他摭说。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一面坐在前厅上,把众小厮家人都叫到根前审问:“你每近前,几日来旺儿递解去时,是谁对他说来?趁早举出来,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听出,每人三十板子,即与我离门离户。”忽有画童跪下说道:“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妨。”画童道:“那日小的听见钺安跟了爹马来家,在夹道内,嫂子问他,他走了口,对嫂子说。”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一片声使人寻钺安儿。 这钺安儿早已知此消息,一直躲在潘金莲房里不出来。金莲正洗脸,小厮走到屋里,跪着哭道:“五娘,救小的则个!”金莲骂道:“贼囚,猛可走来唬我一跳。你又不知干下甚么事?”钺安道:“爹因为小的告嫂子说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劝劝爹。若出去,爹在气头上,小的就是死罢了。”金莲道:“怪道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说甚么勾当来,恁惊天动地的,原来为那奴才淫妇。”分付:“你在我这屋里,不要出去。”于是藏在门背后。西门庆见叫不将钺安去,在前厅暴叫如雷,一连使了两替小厮,来金莲房里寻他,都被金莲骂的去了,落后西门庆一阵风自家走来,手里拿着马鞭子,问:“奴才在那里?”金莲不理他。被西门庆绕屋走了一遍,从门背后采出钺安来要打。乞金莲向前把马鞭子夺了,掠在床顶上,说道:“没廉耻的货儿,你脸做个主了!那奴才淫妇想他汉子上吊,羞急,拿小厮来煞气,关小厮另脚儿事!”那西门庆气的睁睁的。金莲叫小厮:“你往前头干你那营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钺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这潘金莲几次见西门庆留意在宋惠莲身上,于是心生一计,行在后边唆调孙雪娥,说:来旺儿媳妇子怎的说你要了他汉子,备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恼了,才把他汉子打发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顿,拘了你头面衣服,都是他过嘴告说的。”这孙雪娥耳满心满。掉了雪娥口气儿,走到前边,向惠莲又是一样话说,说:孙雪娥怎的后边骂你“是蔡家使喝了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家门。说你眼泪留着些脚后跟。”说的两下都怀仇忌恨。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都来与他做生日。吴月娘留他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这宋惠莲吃了饭儿,从早辰在后边打了个晃儿,一头拾到屋里,直睡到日沉西。由着后边一替两替使了丫鬟来叫,只是不出来。雪娥寻不着这个由头儿,走来他房里叫他,说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那惠莲也不理他,只顾面朝里睡。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这惠莲听了他这一句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翻身跳起来,望雪娥说道:“你没的走来浪声颡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来?打你一顿,撵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这雪娥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惠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这几句话分明戳在雪娥身上,那雪娥怎不急了。那宋惠莲不防他,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的脸上通红的。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一处。慌的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把雪娥拉的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你每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等你主子回来,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娥便往后边去了。月娘见惠莲头发揪乱,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哩。”惠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乱着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 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金瓶梅》的世界暗无天日。君主昏庸,权奸当道,贿赂公行,民不聊生。人性被封建等级和拜金狂所扭曲,尊严、高贵被动物般的欲求所踏倒,市侩庸俗之气笼罩着一切,到处是令人窒息的恶浊……但在这无边的暗黑之中,也偶然发出微弱的人性的呻呤,也偶然闪现出一线人格尊严的亮光。宋惠莲之死,就是这种在绝望之中给人们带来某种希望的闪光。 宋惠莲是清河县卖棺材宋仁的女儿,被判卖给蔡通判做婢女,因淫行被逐出府,嫁给厨子蒋聪,蒋聪死后再嫁西门庆仆役来旺,于是进到西门庆家。宋惠莲天生一副姣好的容貌,脑筋又灵活,很会打扮自己。她到西门庆家不久,便模仿孟玉楼、潘金莲的打扮,“把䯼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的长长的”。与西门庆勾搭上了以后,有了一点钱,“头上治的珠子筛儿,金灯笼坠子、黄烘烘的。衣服底下穿着红潞绸裤儿,线捺护膝。又大袖子袖着香茶木樨,香饼子三四个,带在身边”。元霄灯节,她随孟玉楼、潘金莲上街看灯,“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袄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三个香茶翠面花儿,金灯笼坠子……月色之下,恍若仙娥”。她的丰韵和娇艳,与她的内在的青春活力结合在一起,显得格外的明艳、活泼和热烈,这正是她的独特的风姿,这风姿是足以使男人动心的。清明时节,吴月娘等人在花园里打秋千,独她最能。“这惠莲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抱地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被一阵风过来,把她的裙子刮起,里边露见大红潞绸裤儿,扎着脏头纱绿裤腿儿,好五色纳纱护膝,银红线带儿”。面对她的青春的体态身姿,吴月娘也情不自禁地赞赏道:“贼成精的!” 在封建时代,一个出身寒微、出身贫贱的女人,她的美丽对于她来说一般是不幸多于有幸。在客观上,因为她有几分姿色,就会成为权贵们、财主们、东家老爷们玩弄的对象,她想要平平安安过自己贫寒或奴隶的生活也不可能,她的遭遇和归宿比同阶级的姐妹们还要更悲惨。就主观而言,她的容貌和地位会造成一种心理的不平衡。地位贫贱而漂亮的女人,往往会有一种委曲的痛苦,会有一种虚荣心,认为上天既然给了自己这样一副姣好的容貌,就不应该生在这样贫苦卑贱的家庭里,而应该享受人间精美豪华的生活。这客观和主观的因素,使得她染上了小市民的虚荣,使得她淫荡放纵。 宋惠莲的作风,表面看很像潘金莲。她少女的贞操早就被蔡通判一般老爷给糟踏了。她属于那种一旦失去贞操就一切都无所谓的女人,精神的伤痛不表现为眼泪,而表现为放荡。她嫁给厨役蒋聪,暗地里早与来旺私通,嫁给来旺后,很快与西门庆奸合,而且对西门庆家里的男人们,都可以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弄得傅伙计,贲四老爹和陈经济们都神魂颠倒,乐于为她效劳。她的虚荣,她的轻佻,的确很象潘金莲。 但她与潘金莲却有根本的不同,不同就在于她还有一颗穷人的仁爱之心,还有一点没有泯灭的做人的尊严,而这些潘金莲则已荡然无存。宋惠莲的虚荣、轻佻,以及与西门庆勾搭上以后的得意忘形,都显得可悲可厌,然而,当故事发展到西门庆欺瞒着她,要把来旺置于死地时,她灵魂深处的感情和道德的力量突然爆发出来。她第一次自杀未遂,坐在冷地上排手拍掌地失声大哭,指着西门庆说: 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什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去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今要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得成,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什么! 原来宋惠莲还有这样的骨气和精神,敢于指斥凶残的主子,敢于以死来抗议不平的现实。她对来旺, 自然谈不上爱情,但她有一种穷人共同生活中建立起来的情义,谁要无端地欺压她的丈夫,她决不善罢甘休。当年蒋聪被人打死,她央来旺转求西门庆帮助,把凶手拿住问了死罪;现在来旺含冤负屈,凶手正是有钱有势而且是自己的姘夫的西门庆,她无人可求,也无可以求,因为来旺之含冤负屈,正是由于自己与西门庆通奸而引发的。于是她感到被玩弄被欺骗的痛苦,对生活产生了极度的绝望。在她对西门庆的指斥中,在她以死抗争的行为里,都表现了作为人的起码的尊严。 在这里,宋惠莲显示出她与潘金莲是迥然不同的人。潘金莲习染了那个社会坏女人的一切恶习, 自私、妒嫉、狠毒、放荡,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惜一切手段,不惜踏倒一切人。宋惠莲如果抛弃仁爱之心,抛弃作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也可以攀到类似潘金莲的地位上去。按西门庆的逻辑,宋惠莲应当忘掉来旺,甚至应当为来旺的流放而高兴,因为来旺一去,她和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奸通,她就可以安心地过上更舒服的生活。但她不愿意,她把穷人的情义看得高于一切,高于她的情欲,高于她的生命。她认为“天理”不存,就毫不迟疑地放弃她曾经孜孜以求的艳丽的衣服、闪亮的手饰和一切生活的享受,悬梁自尽了。 宋惠莲的死,使我们看到西门庆家庭的黑暗,认识西门庆家庭人事关系的险恶。宋惠莲是一个肤浅的女人,对于周围的环境几乎毫无认识。她从第二十二回出场到第二十六回自杀,按小说的描写仅仅半年的时间。这半年中,西门庆所眷念的就只有她,别的妻妾不用说了,连昔日曾热恋过的李瓶儿、潘金莲也都冷淡了。宋惠莲因此而得意,却不知道她已得罪了西门庆的妻妾。孟玉楼比较老成,她的妒嫉和怨恨不轻易外露,但她也隐忍不住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风流的仆妇。一次吴月娘、孟玉楼几个内眷掷骰儿,宋惠莲站在旁边扬声大气的指指点点,孟玉楼便正色地训斥她:“你这媳妇子,俺每在这里掷骰儿,插嘴插舌,有你什么说处?”当然,宋惠莲尤其得罪了潘金莲。宋惠莲原名宋金莲,与潘金莲一样因脚缠得小而得名,进到西门庆府里,这名儿犯了潘金莲的讳,于是改名惠莲。宋惠莲喜欢在人前炫耀自己的小脚比潘金莲更小,已使潘金莲不快;她与西门庆在藏春坞幽会,说潘金莲也不过是“露水夫妻”,戳到潘金莲的疼处,潘金莲更为恼怒;她知道潘金莲与陈经济的私情后,有意在潘金莲面前挑逗陈经济,煽起潘金莲的狂热的嫉恨。潘金莲一时没有发作,只是没有寻到时机,同时还碍着西门庆。宋惠莲不仅得罪了西门庆的妻妾,而且还得罪了同阶级的姐妹。她得意的时候,常常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肯干灶上的粗活,有时竟还支使别的婢仆。一次因她不肯上灶煮茶,误了待客,害得厨房里的惠祥挨跪受罚。短短半年时间,宋惠莲与周围上下的关系就弄得剑拔弩张了。 这种种矛盾因来旺醉骂西门庆而激化。来旺从外地出差回来,从他的情妇孙雪娥那里得知由潘金莲做窝主、宋惠莲奸通西门庆的丑闻,便趁着酒兴大骂西门庆和潘金莲,揭了他们毒杀武大的老底。孙雪娥的本意在发泄对潘金莲的仇恨,却不料由来旺一骂,被潘金莲抓着作为说服西门庆除掉来旺和宋惠莲的最有力的理由。潘金莲知道西门庆要除掉来旺不会手软,要除掉宋惠莲则未必忍心,于是她利用了孙雪娥和宋惠莲的矛盾,利用了她们的愚昧浅识,挑拨她们火并殴斗,使得她们两败俱伤,而宋惠莲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第二次自杀,终于缢死在门楹上。 象宋惠莲这样的“荡妇”,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向来是鞭挞的对象,但《金瓶梅》的作者对宋惠莲却没有采取这种简单的鄙视的态度,他坚持写实的原则,描写了宋惠莲身上美的和丑的,高尚的和庸俗的,善良的和邪恶的……复杂而又真实的结合,而她那人性的闪光。虽然是那样微弱,却也足以使我们眼睛为之一亮,在黑暗冰冷的世界里看到了一线光明,感到了一丝暖意,使我们不得不思索她的悲剧以及由这悲剧而联带的别的更复杂更深刻的问题。 |
随便看 |
诗文大全共收录221028篇诗文,基本覆盖所有常见诗歌美文的中英文翻译及赏析,是不可多得的汉语学习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