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婉曲 |
释义 | 婉曲两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若遇高手,如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诣道之极也。向使此道,尊之於儒,则冠六经之首; 贵之於道,则居众妙之门; 精之于释,则彻空王之奥。但恐徒挥斧斤,而无其质,故伯牙所以叹息也。 诗有内外意; 内意欲尽其理,理谓义理之理,颂美箴规之类是也; 外意欲尽其象,象谓物象之象,日、月、山、河、虫、鱼、草、木之类是也。内外含蓄,方入诗格。 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 若嵯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仁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 美颂不可情奢,情奢则轻浮见矣; 讽刺不可怒张,怒张则筋骨露矣。贾岛 《题李频出居》诗:“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此言小人将退也。薛道' 《题牡丹》 诗:“见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此贤人复得相逢也。郑谷《舟次通泉精舍》诗:“更共幽云约,秋随绛帐还”,此言贤人在位也。周朴《秋泽》 诗:“巷有千家月,人无万里心”,此比屋可封也。司空曙诗:“自恨长沙谪去,江谭春草萋萋”,此小人纵横也。贾岛《感令狐相公赐衣》诗:“即入调商鼎,期分是与非”,此剌时之不明也。刘得仁《秋望》:“西风蝉满树,东岸有残晖”,此小人争先而据位也。 一曰高不言高,意中含其高; 二曰远不言远,意中含其远; 三曰闲不言闲,意中含其闲; 四曰静不言静,意中含其静。 《登岷山》:“荒山秋日午,独上意悠悠。如何望乡处,西北是融州。”《渡桑乾》:“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山驿有作》:“策杖驰山驿,逢人问梓州。长江那可到,行客皆生愁。”此三诗,前一柳子作,后二贾岛作。子厚客洛阳,融州盖岭外也。幽、燕并关河东,望咸阳为西南。长江在梓州之西。前辈多诵此诗,少游尝自题《桑乾》诗于扇上。此所谓含蓄法。 诗文要含蓄不露,便是好处。古人说雄深雅健,此便是含蓄不露也。用意十分,下语三分,可几《风》《雅》; 下语六分,可追李、杜; 下语十分,晚唐之作也。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易,此诗人之难。 诗有句含蓄者,老杜曰:“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郑云叟曰:“相看临远水,独身上孤舟“是也。有意含蓄者,如宫词曰:“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揩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又嘲人诗曰:“怪来妆阁闭,朝下不相迎。总向春园里,花间笑语声”是也。有句意俱含蓄者,如九日诗曰:“明年此会知谁健,更把茱萸子细看”,又宫怨曰:“实仗平明宫殿开,暂将纨扇共徘徊。玉容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是也。又白乐天云:“泪满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诗有辞前意,辞后意,唐人兼之,婉而有味,浑而无迹。宋人必先命意,涉于理路,殊无思致。及读《世说》:“文生于情,情生于文。”王武子先得之矣。 唐人或漫然成诗,自有含蓄托讽,此为辞前意。读者谓之有激而作,殊非作者意也。 诗家虽刺讥中要带一分含蓄,庶不失忠厚之旨。杜甫《秋兴》:“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着一“自”字,以为怨之,可也; 以为羡之,亦可也。何等不露!王维《喜祖三至留宿》:“蚤岁同袍者,高车何处归?”似乎言同袍者之薄,然也借之以明祖之过我者为厚,其意未尝不婉。若使他人为之,则露矣,直矣。虽取快唇吻,非所以自占地步也。 唐诗固有惊人好句,而其至善处在乎谵远含蓄,宋失含蓄,明失澹远。唐如李拯诗云:“紫宸朝罢缀鹓鸾,丹凤楼前驻马看。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兵火后之荒凉,不言自见。但此法唐人用之已多,今不可用也。 诗贵和缓优柔,而忌率直迫切。元结、沈千运是盛唐人,而元之《舂陵行》、《赋退诗》,沈之“岂知林园主,却是林园客”,己落率直之病。乐天《杂兴》之“色禽合为荒,政刑两已衰,”《无名税》之“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轻肥》篇之“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买花》篇之“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等,率直更甚。东野《列女操》、《游子吟》 等篇,命意真恳,措词亦善; 而《秋夕贫居》及 《独愁》 等,皆伤于迫切。韦苏州 《寄全淑道士》及《暮相思》,亦止八句六句,而词殊不迫切,力量有余也。贾岛之《客喜》、 《寄远》、 《古意》与东野一辙。 曹邺、 于𣸣、聂夷中五古皆合理,而率直迫切,全失诗体。 诗意大抵出侧面。郑仲贤《送别》云:“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人自别离,却怨画舸。义山忆往事,而怨锦瑟亦然。文出正面,诗出侧面,其道果然。 古人为诗,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唐代诗人,唯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明无余物矣;“城春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恐,则时可知矣。 始学为诗,期于达意。久而简澹高远、兴寄微妙。乃可贵尚。所谓言见于此而起意在彼,长言之不足而咏歌之者也。若相竟以多,意己尽而犹刺刺不休,不忆祖咏之赋《终南积雪》乎? 诗贵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李太白 《子夜吴歌》,本闺情语,而忽冀罢征。《经下邳圮桥》本怀子房,而意实自寓。《远别离》本咏英、皇,而借以咎肃宗之不振,李辅国之擅权。杜少陵《玉华宫》云:“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伤唐乱也。《九成宫》云:“巡非瑶水远,迹是雕墙后。”垂夏殷鉴也。他若讽贵妃之酿乱,则忆王母于宫中。刺花敬定之僭窃,则想新曲于天上。凡斯托旨,往往有之,但不如《三百篇》有小序可稽,在读者以意逆之耳。 含蓄二字,诗文第一妙处。如少陵前后 《出塞》、《三吏》、《三别》,不直刺主者,便是含蓄。机到神流,乃造斯境。 诗肠须曲……意本如此而说反如彼,或从题之左右前后曲折以取之,此之谓曲肠。……诗肠之曲,如宋之问“不寄西山药,何由东海期”,本羡天台道士之成仙,反言以激之,正深望其寄药。岑参“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本怨赴边庭,归期难必,却反言不敢道远,梦中可归。张九龄“自匪常行迈,谁能知此音”,本惮行迈,反说曲江溪中溪水松石之音足以怡人。杜甫“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本怨朋友绝迹,反以喜言。又“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非恐圣躬劳于应接,正恐圣心狃目前收京之喜,不为剪灭朝食之计耳。所以知诗中有此意者,以上文有“杂虏横戈散,功臣甲第高”二语,故结句云云,可谓妙于立言矣。 诗从对面写法,如唐人“巴山夜雨芦荻花”中,皆有加倍一层境界。 诗宜含蓄,唐人不露论锋,所以可贵。庾子山本梁臣,后入东西魏,又事后周,历四朝十主。唐人卢中 《读子山集》云:“四朝十帝尽风流,建业长安两醉游。惟有一篇《杨柳曲》,江南江北为君愁。”按庾信《杨柳曲》:“君言丈夫无意气,试问燕山那得碑?盖欲自比孟坚从窦宪立功塞外,究亦书生大言耳。卢诗隶事精切,风刺之意,都在言外。 诗犹文也,忌直贵曲。少陵“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是身在长安,忆其妻在鄜州看月也。下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用旁衬之笔; 儿女不解忆,则解忆者独其妻矣。”香雾云鬟”、“清辉玉臂”,又从对面写,由长安遥想其妻在鄜州看月光景。收处作期望之词,恰好去路,“双照”紧对“独看”,可谓无笔不曲。 讥刺语须含蓄,如少陵“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太白“汉宫谁第一? 飞燕在昭阳”、“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皆刺明皇、杨妃事,何等婉曲!若香山《长恨歌》,微之《连昌宫词》,直是讪谤君父矣。诗品人品,均分高下。义山“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尤为轻薄坏心术。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羡寒鸦羡得妙。“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怨沅、湘怨得妙。可悟含蓄之法。 《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若作燕子他去,便呆。盖燕子仍入此堂,王、谢零落,已化作寻常百姓矣。如此则感慨无穷,用笔极曲。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深得一“婉”字诀。 少陵七绝,槎枒粗硬,独《赠花卿》 一首,最为婉而多讽。花卿僭用天子之乐,诗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何言之蕴藉也? 《江南赠李龟年》 诗,亦有韵。 小杜“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是加一倍写法。陵树秋风,已觉凄惨,况无树耶?用意用笔甚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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