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言

赵有方士好大言，艾子戏问之曰：“先生寿几何？”方士哑然曰：“余亦忘之矣。忆童稚时，与群儿往看宓羲画八卦。见其蛇身人首，归得惊痫。赖宓羲以草头药治，余得不死。女娲之世，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余时居中央平稳之处，两不能害。神农播厥谷，余亦辟谷久矣，一粒不曾入口。蚩尤犯余以五兵，因举一指击伤其额，流血被面而遁。苍氏子不识字，欲来求教，为其愚甚，不屑也。庆都十四月而生尧，延余作汤饼会。舜为父母所虐，号泣于旻天，余手为拭泪，敦勉再三，遂以孝闻。禹治水经余门，劳而觞之；力辞不饮而去。孔甲赠余龙醢一脔，余误食之，于今口尚腥臭。成汤开一面之网以罗禽兽，尝面笑其不能忘情于野味。履癸强余牛饮，不从，置余炮烙之刑，七昼夜而言笑自若，乃得释去。姜家小儿钓得鲜鱼，时时相饷，余以饲山中黄鹤。穆天子瑶池之宴，让余首席；徐偃称兵，天子乘八骏而返；阿母留余终席。为饮桑落之酒过多，醉倒不起。幸有董双成、萼绿华两个丫头相扶归舍；一向沉醉，至今犹未全醒，不知今日世上是何甲子也。”艾子唯唯而退。
俄而，赵王坠马伤胁， 医云：“须千年血竭傅之乃差。”下令求血竭，不可得。艾子言于王曰：“此有方士，不啻数千岁，杀取其血，其效当愈速矣。”王大喜，密使人执方士，将杀之。方士拜且泣曰：“昨日，吾父母皆年五十，东邻老姥携酒为寿， 臣饮至醉，不觉言词过度，实不曾活千岁。艾先生最善说谎，王其勿听。”赵王乃叱而赦之。
这是一篇满寓讽刺意味的笑话，出自明末陆灼所著的《艾子后语》一书。读来令人忍俊不禁，掩卷后又耐人寻思，很有告诫意义。
小说在结构上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写赵地有个方士好大言，艾子戏问其“寿几何？”方士信口开河，从宓羲演八卦、女娲补天时说起，历举远古历史的种种传说，直到周穆王驭八骏西游、王母设宴招待的事，而称自己皆参与其间；并说因在王母宴上饮酒过多，醉至今日，尚未全醒，以至弄不清当今世上是何年月云云。对此弥天大谎，艾子听后却“唯唯而退”,欲擒故纵。写法上也为下文折辱方士蓄势。接着，第二部分写“俄尔，赵王坠马伤胁”,需要千年血竭敷之而不得。艾子遂言有方士。“不啻数千岁”,杀取其血，效果要更好。方士临杀前“拜且泣”,说他父母才刚五十岁，承认自己“言词过度”,被王“叱而赦之”。
这故事极富喜剧性，其喜剧性之一便是方士吹牛时，在历引的古代历史的传说中，将方士自己的形象巧妙地夹塞进去，组成情节，说得煞有介事，显得突梯滑稽，妙趣横生。例如，历史传说宓羲(伏羲)创制八卦，其形又是蛇身人首。于是方士称他童稚时与幼儿去看宓羲画八卦，又骇其形容，“归得惊痫”,还赖宓羲以草头药治好。又如历史上说舜曾受父母虐待，但长大后以孝闻名。方士则编排出舜受了委屈，对着苍天号哭，是他过去“手为拭泪，敦勉再三”,才“遂以孝闻”。
其喜剧性之二便是作品以三分之二的篇幅先极写方士吹“牛”,一个接一个的“牛”,层层迭起，越架越高，让方士在自吹自擂中飘飘然自鸣得意，忘乎所以。然后在下文的“俄尔”之后，生出事来，重重跌之，造成强烈的喜剧效果，令人捧腹。
这篇故事篇幅短小，结构简单，人物塑造却十分成功，仅寥寥数语，即形态毕现。例如，形容方士谈话之前先干笑一声的“哑然”二字，就将方士油猾奸诈的江湖骗子神态速描了出来，很是传神。又如方士说的“蚩尤犯余以五兵，因举一指击伤其额，流血被面而遁。”将蚩尤的好战，逃跑时的狼狈状，勾画得活灵活现，符合传说中蚩尤的形象。同时，方士夸饰其能的吹嘘神态也如现眼前。艾子在作品中也被刻画得很有性格。开始艾子“戏问”方士年寿几何；听完方士吹牛，艾子“唯唯而退”;赵王求血竭时，艾子举方士以代。作品中艾子仅出现三次，每次只片言只语，但其捉弄方士的计谋和心理情态，跃然纸上，足见作者手笔之高。
《大言》从写作手法上，明显地是受了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的影响。《世说新语》善于抓住人物的性格特征，从人物自身的一言一行中描摹刻画出人物的神髓。《大言》中的两个人物，无论是喋喋不休的方士，还是惜语如金的艾子，俱被刻画得生动传神，呼之欲出。艾子话少，但都用在肯綮之处，以一当十，方士语多，语多必失，被艾子抓住时机，寻出破绽，立时逼得方士当场出丑。艾子的话少和方士的语多两者形成鲜明的对照，双方互相以对方作为自己的参照系，更加深化了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
从内容揭示的意义来看，此文告诫人们不要大言欺人，欺人者往往以害己告终。但结合其写作背景来看，还可以看到作者含有讥刺时弊的意图在内。明代炼丹求仙之术盛行，明世宗时，皇帝带头倡行，于宫内设坛炼丹，对道士封官授爵，使得此风更炽，几乎支配了整个上层阶级。“二拍”中对当时社会上这种到处设坛打醮、炼丹服药的流风就有批判，对方士们为非作歹、坑蒙拐骗的丑恶行径给予揭露。当然，这种批判揭露是通过细腻曲折的情节描写来表现的。而作为短篇小说的《大言》,则是截取生活中的一段典型情节，来反映其中的一个侧面。方士们为要骗人，往往故弄玄虚，使人莫测高深；尤其对于他们的真实年龄更是讳莫如深，喜欢自高其寿，以见其长生有术，道法灵验。而该故事则让艾子故意单刀直入，偏去直问其寿，激出方士大言，再重重折辱之。小说以辛辣的笔调对方士讥讽、揶揄、折辱、暴形，极尽其致，可以看作是以调侃的方式对世风的一种针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