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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四次会见
释义

四次会见

亨利·詹姆斯 (吕千飞 译)


尽管我只见过她四次,我却记得十分清楚。我对她印象很深。我觉得她很美,也很有趣。她属于一种令人感动的类型。这种类型的人我另外还认得几个,恐怕都没有她这样迷人。听到她死去我是很难过的,然而却又想,干吗我要难过哪?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当然并不——!但是,把我们几次会面依次叙述出来会是饶有趣味的。


第一次大约是十七年前,在乡间雪夜里,在一个小型茶会上。我的朋友拉多士要去跟他母亲一起过圣诞节,坚持要我参加。我说的这次茶会就是这位善良的夫人为欢迎我们举行的。对我说来,茶会真是充满着趣味——应有尽有哇。在那种季节我从未到过新英格兰乡间。雪下了一整天,积雪没到膝盖。我就奇怪,妇女们是怎样走到那人家去的;但是我猜想,也许正因这场普临大地的严寒,使人们感到了有两位纽约来的先生参加的聚会的吸引力,觉得值得努力挣扎着去走一趟。
拉多士太太那天晚上问我是不是“愿意”把照片拿给几位姑娘看看。照片放在几个大纸夹里,已经由她的儿子带回家来。他和我一样,也是最近从欧洲回来的。我环顾四周,觉得惊奇,姑娘们大都有着有趣的东西在看,都比最生动的色调明朗的照片更有吸引力。只有壁炉架跟前的一位,只身独自,带着一点模糊的微笑,一种谨慎的、掩饰的渴望,和她孤独的情况颇不相称。我看了她一会就选定了。“我愿意把那些照片拿给那位姑娘看。”
“噢,对啦。”拉多士太太说,“她正是个理想的人。她不爱调情卖俏呀——我去告诉她。”我回答说如果她不爱调情卖俏,可能就不是个理想的人,但是拉多士太太已经几步走过去请她来参加了。“她很高兴,”我的女主人回来告诉我说。“她正是个理想的人——多么安详,多么聪明。”她告诉我这个姑娘名叫卡罗琳·斯潘塞小姐——说罢就把我介绍给她。
卡罗琳·斯潘塞小姐并不十分美丽,但是仍然娇小奇妙,惹人喜爱。估计她是快三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却几乎象个小姑娘,面色象孩子一样。她的头也最美丽,上面的头发梳整得和希腊半身塑像极其相象,尽管她实际上曾否见过希腊半身塑像还成问题。我觉得她是“艺术的”,当然这是就北维罗那与此相反的努力允许向往的范围之内,以及当地能提供的条件之下来说的。她的眼睛可能太大了一些,也嫌老是惊奇不止,但是她的嘴唇有一种温和的坚决,而她的牙齿,玉粳白露,却很魅人。她的颈上围带着我想妇女是叫做“褶带”的东西,别着一个小小的粉红珊瑚别针;手里拿着一把麦秸编成的扇子,周遭饰有粉红色的花边。她穿着一身不太丰满的黑色丝衣,说话迟缓、温柔、利落,甚至不肯玉粳白露地微笑。她看到我介绍给她的风土景色,好象极其高兴,其实是十分激动迫切的。我从角落里找出大纸夹来,拖两把椅子到灯前,一切就顺利地进行起来。那些照片一般都是我所知道的东西——瑞士、意大利、西班牙的大幅风景照,山水、著名建筑物、图画、雕塑的翻印照片。我尽量为它们做些解释,而我这位同伴安安静静地望着,看着我拿起的图片,她的麦秸扇子抵着下唇,轻轻地(我都觉得几乎是激动地)摩擦着。偶尔在我放下某张照片时,她带着没有把握的胆怯神气说:“你见过那个地方吗?”我总是回答说我见过好多次了——我是旅行过很多地方的,尽管有人特意告诫我不要吹牛——于是我觉得她用美丽的眼睛盯看我片刻。开始的时候,我问她去过欧洲没有,她对我回答说,“没有,没有,没有”——声音压得很低,好象就连这事的影子,为了严肃起见,也不该提起似的。但是在那以后,虽然她眼睛从未离开照片,却是说话很少,所以我怕她终于厌烦起来。因此,看过一个纸夹之后,我提出,如果她同意,就不要再看了。我本来认为看这些照片真地耽搁了她,但她缄默无言却使我迷惑不解,我要让她说出话来。我转身看去,见她两颊轻轻泛起红晕,不住把扇子摇来摇去。她不看我,两眼盯着靠在桌上的没有看过的照片夹。
“你把那些给我看看,好吗?”她颤声说,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象一个人已经上了船,船也开了,现在却感到有点簸动了。
“非常高兴,”我回答说,“如果你真的并不厌烦的话。”
“噢,我一定也不厌烦,我简直入了迷。”说完之后,当我拿起另一个纸夹时,她把手摆到上面,轻轻地抚摩着。“这里你也到过吗?”
我打开纸夹后,发现我的确是到过的。第一幅照片是日内瓦湖畔犀永堡垒的远景。我说,“这里我到过好多次了。你看美吧?”于是我指出澄澈宁静的水面上石岩和尖塔的清晰倒影。她并没有说一声:“啊,美极了!”就撇开去看下一幅照片。她凝视片刻,然后问我那是不是拜伦描写过的波尼瓦被囚禁的地方。我说是的,想要引用拜伦的诗,却一时记不起来。
她自己扇了一会,随即正确地背出了那首诗,声音柔和平淡,然而坚定感人。但是,背完以后,却羞红了面孔。我夸奖了她,并且保证说她已具备了到瑞士和意大利旅游的条件。她又怀疑地看了我一眼,看我这话是不是认真说的。我又接着说,如果她盼望看到拜伦描写的景象,就必须赶快出国——有关拜伦的遗迹日益凋零了。“我该多么快呢?”她于是问道。
,叫我说,十年吧!”
“好吧,我看在这段时间之内,我是能够去的。”她字斟句酌地回答说。
“那么你就会大大享受一番,”我说:“你会觉得万分有趣。”就在这时,我翻到一张照片,是我很喜欢的外国城市的一个角落,引起我一些亲切的回忆。我兴致勃勃地讲演(我认为是讲演)起来。我的同伴坐着屏息静听。
“你在那里住了很久,很久吗?”我结束之后,过了一会她问道。
“啊,把好多次加在一起,是很久的。”
“你到处都旅游过的吗?”
“我旅游过很多地方。我很爱旅游,又幸而能够旅游。”
她又一次缓缓地羞怯地盯起我来,“你懂那些外国话吗?”
“多多少少呗。”
“说外语难吗?”
“我认为你不会感到难的。”我勇敢地回答说。
“噢,我并不要说——我只是要听。”然后停了一停又说:“他们说法国剧院是非常漂亮的。”
“啊,世界上首屈一指了。”
“你常看戏吗?”
“我第一次到巴黎的时候,每夜都去的。”
“每夜啊!”于是她大大睁圆澄澈的眼睛。“我听来简直是”——于是她神采飞扬起来——“象神话一样。”过了几分种她问我道,“你喜欢哪个国家呢?”
“有一个国家,我最爱啦,我看你也会爱的。”
她凝神注目,仿佛依稀见到启示,然后悄声说,“意大利。”
“意大利。”我也柔声回答说。有一度时间,我们亲密地谈起意大利来。她显得很美丽,好象我不是在给她讲照片,而是和她谈恋爱一样。她脸上泛起红晕,让人看来更象是真的一样了。谈话停了一会,终于她打破沉寂说,“那个地方我是特别想去的。”
“噢,就是那个地方——就是那个地方!”我大声笑道。
她悄悄地又看了两三张照片。“他们说并不很费钱。”
“和别的国家比较而言吧?啊,在那地方人们可以把自己的钱捞回来。这个好处可不小啊!”
“可是,都很费钱吧?是不是?”
“你是说在欧洲吗?”
“要花旅费,而且游览也花钱。麻烦就在这里。我的钱很少。我教书,你知道吧。”卡罗琳·斯潘塞小姐说。
“啊,当然得有钱,”我承认,“可是,如果用的得当,不费很多钱也能办到。”
我想我是能够办到的。我在存钱,已经存了起来,我还总是不断添上一点。都是为了这件事。”她稍停一会,然后继续说下去,带有一种压抑着满腔热望的神气,好象极其想要把这事告我,又怕这是一种不纯洁的自我陶醉。“你知道,还不仅是钱的问题——什么都成问题。谁都反对这件事。我几乎不敢谈论它。有两三次,有些可能了,于是我就谈论了,却又冰消瓦解了。我谈论得太多啦,”她言不由衷地说——因为我看出来这种谈论是一种小小的震颤的狂喜。“有一位妇女,我的好朋友——她不愿去,但我总是劝她去。我想我是很惹她讨厌的。就在前两天,她对我说简直不知我会落到什么地步。她估计如果我不能出航,我是会发疯的。然而,如果我能去,我才真的是要发疯哪。”
“那好,”我笑道,“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出航——所以我认为你现在就是疯狂的了。”
她对什么都是一本正经。“,我想我肯定是疯狂的。好象其他一切我都不能去想似的——我不需要照片来推动。我朝思暮想的就是这个问题。因而我对近在家乡的一切(我该办理的一切)都毫无兴趣。这就是一种疯狂啊。”
“那么好啦,要治疗这种病就只有出去了,”我笑道——“我是说治疗这种病。当然你另一种疯狂更为严重,”我又加上说——“你到了外国以后的那种疯狂。”
“啊,我有信心,总有一天我肯定是要去的!”她洋洋得意地高声说。“我有个亲属,就在那边,”她继续说,“我想他是会照顾我的。”我表示希望她能够如此,后来我记不清是否又翻过一些照片,但是当我问她是否一直住在我们见面的这个地方,她热切地回答我说,“啊,不是的,先生。我曾经在波士顿住过二十二个月零半个月。”我提出一个势在必提的笑话回答她,说如果是这样,外国的地方将来是会使她失望的,但是我的话并没使她感到惊诧。“我了解那些地方,比你料想的要多一些。”——她很认真,甚至回驳了我的笑话。“我指的是通过读书——因为我真的读了不少。事实上我已经不遗余力地做了思想准备——事前的准备。我不仅读过拜伦,还读过有关的历史、旅行指南、文章和其他许多东西。我知道我对一切都会是欣喜若狂的。”
“‘一切’包括的内容很多,不过你的情况我是了解的,”我回答说。“你有美国人那伟大的通病。而且病得厉害——欲望,病态的畸形的欲望,为了色彩的形式,为了别致和浪漫,不惜一切。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一生下来就带有这种毛病——就牢牢带上病菌,而且是在体验生活之前;可能我们得病还要早些,早在意识产生之前——我们环顾四周,感到将要(为了拯救我们的灵魂,或至少拯救我们的知觉)被死命地拉向倒退。我们象是沙漠中的旅人——断绝了饮水,遭受到干渴热病和幻象的折磨,却听到、看到数百英里外泉水鸣溅,园树葱郁。我们也干渴得象他们一样——只不过我们的情况更为奇妙:我们前面有从未见过的美丽的古老的东西,而等最后见到它们(如果我们幸运!)的时候,我们一下就认出它们。经验所做的只是把我们具有自信的梦境肯定下来,奉为神圣不可侵犯而已。”
她睁大眼睛听我说完。“你这种说法太好了。我想情况就是这样。我曾经梦想过一切——我要了解一切!”
我装成并无恶意的玩笑态度,“我怕你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
“啊,是的!那是我最大的毛病啊!”我们周围的人开始走散,他们正在告别。她站起来,把手伸给我,怯生生地,但却象是又高兴、又激动。
“我要回到那边去——不得不回去啊,”我和她握手的时候说:
“我将期待你去。”
是的,她因有信心而激动得热狂,简直是容光焕发。“好的,如果我去不成,我会告诉你的。”于是她离开了我,意味深长地挥舞着小小的麦秸扇子。


几个月之后,我又渡海东去,在欧洲消磨了三年光明。我一直住在巴黎。十月底以前,我离开这个城市到勒阿弗尔去迎接两个亲戚。他们写信告我就要到达那里了。到了勒阿弗尔以后,我见轮船已经靠了码头——我迟到了两、三个小时。我直接走到他们住的旅馆里去。我的姐姐旅途劳顿、筋疲力尽,已经睡下。她最怕航海,这次旅行受的罪最多。这会儿,她想要安静休息,只能给我谈五分钟的时间——这足够我们商量一番,决定休息过夜住到明天。姐夫关心妻子,不愿离开她的房间;但是她坚持叫我带他出去散步,帮他恢复精神,遛遛腿脚。
早秋天气,白日温暖迷人。我们穿过这个古老的法国海港五光十色的繁华街道,缓踱消遣。我们沿着阳光灿烂、市声喧哗的码头走去,然后蜇入一条宽阔舒适的大街。大街的一面阳光灿烂,另一面却隐于阴影之中——一条法国外省城市街道犹如古老的水彩画一般:高耸的、灰色的、带有尖顶和红色山墙的多层房屋;窗上绿色百叶、涡漩装饰;洋台上的花盆和门口戴着白帽的妇女。我们走在阴影里;上述的一切,在阳光灿烂的那一面街景中舒展开去,形成一幅图画。我们一面走过,一面瞧望;这时我的同伴突然停住——拉着我的手臂盯视起来。我跟着他的眼光看去,发现我们停在一家咖啡店前面。房前雨篷下面,人行道上摆了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后面是打开的窗户,有六盆花摆在门口两旁。人行道撒着干净的糖皮。这是一家小小的、可爱的、宁静的旧世界的咖啡店;里面,在对比之下稍为阴暗的地方,我看见有个健壮美丽的妇女,帽上饰有粉红缎带,高高坐在镜子前面,向一个坐在看不见处的人微笑。确切地说,这是我以后才看见的。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位妇女,独自坐着,在外面一张大理石面的小桌旁边。我姐夫站住看她。她面前摆着些东西,但她只斜倚向后,一动不动,两手握在一起,背着我们,向街的另一端看去。我只见到她小半个面孔;但是我认出来我们一定是见过面的。
“船上的那个小女人啊!”我的同伴喊道。
“她是和你一条船吗?”我感兴趣地问道。
“从早到晚啊,她从不晕船。她老是没完没了地坐在船边,两只手臂那么交叉抱着,凝望着东方的地平线。”
“你现在要和她说话吗?”
“我不认识她。我从来没有结识她。我不善于结识妇女。但我总是在看着她,并且——我不知道为什么——对她很感兴趣。她是一位可爱的美国的小女人。我看她是个度假的女教师——是她的学生出钱供她度假的。”
现在她的脸转过一些,露着半个面孔,向对面陡立的灰色房屋正面看去。这回我下了决心。“我要亲自和她说话。”
“不要去找她说话,——她很羞怯。”我姐夫说。
“亲爱的老朋友,我认识她。我有一次在茶会上给她讲过照片。”说到这里我向她走过去,当她转身看我时,我确实认清了是她。卡罗琳·斯潘塞小姐实现了她的梦想。但她并没有象我认出她来那样迅速地认出我来,显得有些困惑。我拉把椅子到桌旁坐下。“好啦!”我说,“我希望你的希望没有落空。”
她呆望着,有些羞红——突然轻轻跳动了一下,认出我来。“是你给我讲的照片,在北维罗那。”
“是的,是我。这回碰得真巧,我到此正式欢迎你,——正式的欢迎啊——不是再合适不过的吗?关于欧洲,我给你谈过那么多啊。”
“你谈的并不过分。我真是极度地高兴啊!”她声明说。
她确实看来是很高兴的。她一点儿也不显得比以前老些。还是象以前那样带着严肃、端庄、认真神气的美丽。如果她在那个时候给我的印象是一朵枝茎纤细、色彩柔和的清教主义之花,那么,可以想象,在目前这个场合,这支皎洁的花朵也就更加动人了。她旁边,一位老绅士正在喝苦艾酒。她身后,戴着粉红缎带的dame de comptoir向穿着长围裙的待者呼唤着:“阿尔西比亚德,阿尔西比亚德!”我向斯潘塞小姐说明,和我一起的这位坤士这次曾和她搭乘同一条船,于是我姐夫走上前来,我介绍给她。但她看看他,好象从未见过面似的。我记起来他给我说过,她的眼睛是一直盯着东方的地平线的。她显然并不曾见过他,现在仍然怯生生的微笑着,一点也不想假装见过他的样子。后来他回旅馆去看他妻子,我和她留在这家咖啡店的门台上。我对我这位朋友说,我们不早不晚,就在她上岸的第一个小时见到面,真有些巧得出奇;但是,能在这里听到她谈谈初游的印象,我是很高兴的。
“哎,我谈不出来啊!”她说,“我觉得真好象做梦一样。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我不想动一动。一切都是这么美,这么富有浪漫色彩。我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咖啡喝得我头昏——和我以前喝的真是不一样啊。”
“真的,”我回答说。“如果见到这个平凡的勒阿弗尔就高兴成这样,你就没有兴致留下来欣赏更好的地方了。不要在头一天就把你的鉴赏力用光——记住,这就是你在智力银行里存的本钱。不要忘记,你有许多美丽的地方和事物要看。不要忘记我们谈过的那个美丽的意大利。”
“我不怕用光,”她欢喜地说,仍然盯着对面的房屋。“我能在这里坐一整天——一直自己念叨着我到底来啦。它是多么幽暗、奇特——多么古老异样啊。”
“嗨,可是,”我问道,“你怎么会坐在这个怪地方?你没有找一家旅店吗?”看到这么一位娇弱美丽的女人,显然单身独自,心安理得地坐在人行道旁,我觉得又好笑,又惊奇。
“我堂兄把我带到这儿来就走开了——才一会儿的工夫。”她回答说。“你知道,我给你说过,我有个亲属在这儿。他还在这儿,是我实有其事的堂兄。”她毫不掩饰地直率地说,“他今早到船上接我的。”
这有些怪——同时这情况又和我毫不相干;但我觉得有些不安。“他要是这么快就把你丢开,那他就不该来接你。”
“咳,他才离开我半个小时。”卡罗琳·斯潘塞说,“他是去给我取钱的。”
我仍然觉得惊奇,“你的钱在哪里?”
她好象很少大笑,但这回却乐得大笑起来。“我感到很高兴来告诉你!我的钱在旅行支票上啊!”
“你的旅行支票在哪儿呐?”
“在我堂兄的口袋里啊。”
她如此清楚坦率地说出这些话——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感觉到一股冷气。此刻我完全不能坦然地纠正我的错误看法,因为我不了解斯潘塞小姐的堂兄。既然他和她——亲爱的尊敬的小人儿——是这种关系,他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一想到她才上岸半个小时就把自己一点点钱交到他的手里,我就觉得畏缩起来。“他要和你一起旅行吗?”
“只一起到巴黎。他是巴黎学美术的学生——我总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我写信告他我要来了,但是真没想到他会到船上来。我原以为他只是到巴黎火车站接我的。他对人很和气。他真的是非常和气——又非常聪明的。”卡罗琳·斯潘塞说。
我立刻觉得很奇怪地想要见见这位又聪明又和气的、学美术的堂兄。“他到银行去了吗?”我问道。
“是的,到银行去了。他带我住进一家旅馆——那么一个古怪、雅致又精巧的小地方,院子在中间,四面是走廊,有个可爱的女主人,戴着非常好看的带勾槽的帽子,穿着非常合身的衣服。过了一会,我们出来到银行去,因为我没有法国钱币。但是我乘船颠簸,很觉头晕,我想最好是坐一会。他给我找了这个地方——然后他自己到银行去了。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她讲得很清楚,我的印象很缭乱,但我认为这位绅士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在我朋友身边一把椅子上坐下,决定等待这件事发生。她正沉浸于我们近旁和周围的一切事物的幻影和想象之中——她观察、她辨认、她赞叹、她紧张得令人感动。她注意地看着街上从我们面前经过的一切事物——奇特的服装、各式各样的车辆、大诺曼马、肥胖的牧师、剪毛狮子狗。我们谈论这些东西。她那新鲜感,她那由于从书本里培养出来的幻想,眼前在狂喜中实现的高兴劲儿,都使她显得妩媚。
“你堂兄回来以后,你打算干什么呢?”我接着说。
对于这个问题,说来有些奇怪,她却不得不思考起来。“我们还不太清楚。”
你什么时候到巴黎去呢?如果你坐四点的车走,我就能幸运地和你同路了。”
“我想我们不会走的。”这一点她倒是有精神准备的。“我堂兄认为我最好在这里住上几天。”
“噢!”我说——五分钟之内我再没有说什么话。我正在纳闷这位未出场的人物(说句粗鲁话)在“搞什么鬼”。我朝大街两端望去,却看不见好象是聪明和气的美国美术学生模样的人。最后,我冒昧地说出我的看法,我说不能把勒阿弗尔当作旅欧途中什么美丽的驿站。它是个方便的地方,此外则一无可取。把它当做过渡的地方,应该迅速一掠而过。我建议她乘下午的车到巴黎去,同时,为了赏心乐事,还可以驱车到港口古碉堡一游——那个非凡的圆形建筑带有弗朗西斯一世的名字,并且塑建成一种小的圣·安吉洛堡的样子。(好象我真的预先就知道它是要毁坏似的。)
她很有兴味地听我讲说——然后阴沉了一会。“我堂兄告诉我,他回来以后有些话要特别和我谈一谈。在我听到那些话以前,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定。可是我要让他马上告诉我,然后我们就到那个古老的碉堡去。你说是弗朗西斯一世吧?啊!那真可爱,用不着急忙赶往巴黎去,时间是足够的。”
说到最后,她抿着温柔而严肃的小嘴唇微笑起来。然而,我有意地看着她,我认为我从她的眼里发现一丝不安的眼神。“你恐怕是要告诉我说这个可怜的家伙要带给你坏消息吧!”
她脸上泛起红晕,好象因为心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不过又觉得她已振翼高飞,不会跌落下来了。“嗯,我猜想是有些不妙,但我认为不会过分糟糕。不管怎样我是一定要听从的。”
我僭越地毫不客气地摆起架子来。“你这是什么闹的;你到欧洲来不是来听从的——是来观光的!”但现在我确实知道她的堂兄是会回来的;他既然要给她谈些不愉快的话,他没错准会回来。我们又坐了一会,我问她的旅游计划如何。她背诵如流地说出那地方名字来,象异教妇女数珠念佛那样庄严;从巴黎到第戎,再到阿维尼翁,从阿维尼翁到马赛,再到高尼斯路;从那里到热那亚,到斯培哥亚,到比萨,到佛罗伦萨,到罗马。她显然并没有想到她单身旅游有什么不便之处。而她既然没有旅伴,我当然彬彬有礼地避免打扰她的安全感。
最后她堂兄回来了。我见他从一条小街出来转身向我们走来。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一定是那位聪明的(如果不是和气的)美国美术学生。他戴着一顶宽边呢帽,穿着一件旧的黑色天鹅绒上衣,就象我常在拿破伦街遇到的那样。他领口敞开,露出一段喉头,远远看去,并不具有显著的雕像美。他又高又瘦,头发红色,带有雀斑。这一切都是在他从浪漫的帽檐下带着自然的惊奇看着我、走近咖啡店来的时候,我利用时间看到的东西。当他走到我的跟前,我连忙自我介绍,说是斯潘塞小姐的老朋友。她宁静地容许我这样介绍自己。他用一对小而尖锐的眼睛死命盯着我,然后,按照“欧洲”的方式,用那很旧的宽边帽向我挥动一下。
“你原来不是在船上的吧?”他问道。
“没有,我不在船上。近几年来,我一直住在欧洲。”
他严肃地又鞠了一躬,用动作表示要我再坐下来。我坐下来,不过只是为了再观察他一会——我觉得该是我回到我姐姐身边去的时候了。斯潘塞小姐的这位保护人,据我看来,是个很奇怪的人物,他天生的形象并不适合拉斐尔或拜伦的服装。他的天鹅绒紧身和裸露出来但是并不成圆柱形的喉颈和他面部的特征也不协调。他的头发剪得很短,耳朵大而不很对称。他带有一种装腔作势的风度和一种感伤的颓废,和他锐利的、警觉的、颜色奇怪的(近红的棕色)眼睛极不协调。可能我有些偏见,我觉得他的眼神鬼里鬼气。一段时间里他没有说话。他的手拄着手杖,向大街两端张望。然后,慢慢举起手杖指着说:“那块东西很漂亮啊。”又忽然把手杖放下。他头歪向一边,眯起难看的眼皮。我顺着他的手杖看去,它指的是从一个陈旧的窗户里伸出来的一块红布。“颜色真漂亮啊。”他接着说,头部不动,却眯着眼睛斜过来看我。“构图不错。古老的色调真棒。真漂亮啊。”他生硬粗俗地说。
“我看你很有眼光,”我回答说。“你堂妹告我你是美术的。”他还是那样看着我,不回答我。我故意谦恭地接着说,“我猜想你一定是在一位伟大艺术家的画室里学习的。”听到这话,他仍然继续盯着我,然后说了一个当时最伟大的画家的名字;这使我问起他是否喜欢他老师。
“你懂法语吗?”
“懂一些。”
他的小眼盯着我,一边说道:“Je suis fou de la peinture!”
“噢,这话我懂!”我回答说。我们的女同伴的手高兴地挥动一下,搭到他的臂上。和这样熟悉外语的人在一起是令人高兴的。我起身告辞,并问她到巴黎以后我该到哪里去拜访她,她将住到什么旅馆去?
她转身询问地看他,他又用疲倦的小眼睛光顾了我一回。“你知道王子旅馆吗?”
“我知道它的地址。”
“对,就在那儿住店。”
“我祝贺你,”我对斯潘塞小姐说。“我相信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旅馆了;但是,万一我还要在此地拜访你,你住在哪儿哪?”
“噢,那个名字真美,”她愉快地回答说,“美丽的诺曼底人。”
“我敢说这些事情我还是在行的。”她的亲属插嘴说。我离开他们的时候,他用他那装腔作势的大沿帽向我着实挥舞了一下,好象大获全胜之后,在战场上挥舞军旗一样。


后来我发现我的亲戚没有充分恢复过来,还不能乘下午的火车离开。所以在那个秋天日暮的时分,我有时间到我朋友告我的旅店去拜访。我必须承认,分手后这段时间我总在纳闷,这两个人中,不讨人喜欢的这一位告诉另外一位的那桩不愉快的事情到底是什么。“美丽的诺曼底人”原来是在阴暗的小街上的一家小客栈。斯潘塞小姐一定充分欣赏到地方色彩了,想到这里我很心满意足。这个客栈庭院很小,而且歪扭不整,接待客人大都在这个庭院里面。有个楼梯通向位于墙外的寝室。有一个滴水的小喷泉,中间按着一个灰泥的小雕像。有个戴白帽子,白围裙的小男孩在一个很显眼的厨房门口正在擦铜器。有个谈着闲话的女店主,衣服缀着整齐的花边,正在粉红色的盘子上把杏子和葡萄摆成艺术的金字塔。我四周探望,有一扇打开的门,上面写着“餐厅”,门外有条绿色的板凳,我见斯潘塞小姐坐在那里。我一见她就知道自从早晨以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倚在板凳的靠背上,手握着放在膝上,她的眼睛盯着庭院的那一边——女客主巧妙地摆弄杏子的地方。
但是我看出来,这位又可怜又可爱的人物正在想的并不是杏子,甚至也不是女店主。她心不在焉地、沉思地凝望着:走近一看,我敢保证她是在哭。她还没有发觉,我已经在她身旁坐下来;以后,知道是我来了,她并不惊奇,只是回转身来,让我看到她愁苦的面容。一定发生了很不幸的事情;她完全变了一个人,我立刻为此责备起她来。“你堂兄告诉了你坏消息。你一定很苦恼啊。”
片刻时间她没有说话,我想她是不敢说话,怕是又把眼泪勾引起来。然后我想到,即使我离开她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她的眼泪已经流尽了——所以她现在极其冷漠镇静。“我不幸的堂兄是有不幸的消息,”她最后回答说。“他非常愁苦。他的消息很糟糕。”然后,阴郁地故意停顿一会儿:“他迫切需要用钱。”
“需要用你的钱吧,你是说?”
“只要是他能够弄到手的钱——当然是说用正当的手段。只有我的钱——啊,只能弄到这些钱。”
嗬,好象从一开始我就满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把你的钱要过去啦?”
她又犹豫起来,但是她的面部表情却同时在祈求。“我把我的钱全给了他。”
我回想起来,这几个字是我听到过的最为优美的天使般的声音——恰恰因为如此,我带着一股象是我自己受到欺凌的气愤情绪几乎跳了起来。“我的老天,小姐哪,你认为他把钱弄去用,是正当手段吗?”
我太过分了——她脸上的红晕一直延伸到眼睛。“我们不要谈了。”
“我们非谈不行,”我一面再一次坐到她身旁说。“我是你的朋友——相信我的话,我是你的保护人;我觉得你是需要保护人的。这位了不起的人物怎么啦?”
她声色不动地回答说:“他只是负了很重的债。”
“当然他是负债很重的!可是你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替他还债哪?而且这样地迫不及待?”
“噢,他把他的情况都告诉我了。我对他十分同情。”
“我也同情,如果你到了这个地步!但是,我希望,”我直率地加上说,“他会马上把钱还你。”
说到这里她马上回答。“当然他会还的——只要他一有钱。”
“那要等到什么鬼年头啊?”
她依然神态自若。“等他完成他那幅伟大作品的时候。”
这象是一记耳光打到我的脸上。“我亲爱的姑娘,他的伟大作品见鬼去吧!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到哪儿去啦?”
好象她一定要让我有时间感觉出来我真是在逼迫她做出回答——虽然实际上他就在那理所当然的地方。“他正在吃饭。”
我转过身来,通过打开的门向餐厅里看去。就在那里,毫无疑问,在一条长桌的横头,就是我朋友同情的对象——那位聪明、和气、年轻的美术学生。他集中注意力在吃饭,起初没有看到我,但在把喝干了的酒杯放下的时候,他看到我正在观察他的神情。他的进餐停了一下,于是头歪在一边,瘦下巴慢慢动着,眼睛盯住回看我。这时,女主人托着杏子金字塔轻巧快速地走过我们。
“原来那一小盘漂亮的水果是给他的呀?”我哭丧地说。
斯潘塞小姐温柔地看着那盘水果,“他们看来什么都收拾得这么好!”她简直在叹息。
我觉得无能为力,激动起来。“喂,说实在的,”我说,“你认为那个壮实大个骗你的钱是对的,是正当的么?”她眼睛躲开我——我显然使她痛苦。这事情已经不可挽回。那个壮实大个已经使她发生了“兴趣”。
“如果我谈到他时很不礼貌,请你饶恕我,”我说,“但是你真是过于慷慨了。而他显然并没有起码的体贴。他自己欠下的债——他应该自己去还。”
“他很傻,”她固执地说——“当然我是知道这一点的。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今天早晨我们谈了很久——这个可怜的人完全依靠我的仁爱和帮助了。他已经在一笔巨款的票据上签了字。”
“那他更是傻瓜了。”
“他真是苦恼啊——还不只是他自己。还有他可怜的年轻的妻子。”
“啊! 他有可怜的年轻的妻子吗?”
“我以前不知道——但他把秘密和盘托了出来。他结婚已经两年了——秘密结婚哪。”
“为什么要秘密呢”
我的对谈者小心翼翼,好象生怕别人听见。然后压低声音,很神气地说:“她是个伯爵夫人啊!”
“你确实知道吗?”
“她给我写了一封极美的信。”
“她向你——从未见过面的人——借钱吗?”
“她要我相信她、同情她,”——斯潘塞小姐现在精神振作地说。“她的家庭对她残酷无情——就是因为她和他的关系。我堂兄已经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了我,而她,通过自己的那种可爱的方式,在那封信中向我求援。那封信就在我的口袋里。这是一桩奇异的旧世界的罗曼史,”我非凡的朋友说。“她是个年轻美丽的寡妇——她第一个丈夫是个伯爵,出身高贵无比,但实际却最坏不过,她和他在一起并不快乐。他生前千方百计地骗她,死去时把破产给她留下。在这种情况下,我可怜的堂兄和她相识,可能有些过分轻率地可怜她、爱上她、找到她,你懂吧?”——卡罗琳为这个人所作的呼吁真是惊人。“但是她经历过这样遭遇之后,很容易就信任了一个较好的男人。她‘家里的人’(他这样说,我真喜欢这字眼)傲慢骄气得要命。她的老伯母,那位老侯爵夫人一旦知道她因为爱情要嫁给一个穷而有才的美国青年艺术学生,就把她完全丢到一边,甚至连话也不跟她说,对他就更不用说了。她本来是可以从老夫人那里获得财产的,为了爱情,也只好牺牲了。看来这一带的贵族真是高傲得可以,”她几乎不敢冒渎地继续说——“毫不含糊,就象有名的旧书里写的那样。那个家族,我堂兄的妻子的,”说到这里,几乎是满足地结束说,“是普罗旺斯的最古老的家
我听得简直要糊涂起来。这个可怜的女人肯定是认为靠贵胄氏族的花朵进行诈骗是怪有趣的——其实什么氏族啊,花朵啊,连一点点事实都没有——她实际上已感觉不到把她存款拿走对她意味着什么。“我亲爱的小姐,”我呻吟着。“你不愿让这一大堆废话把你全部的钱都刮走吧!”
听到这话,她起而维护自己的尊严了——很象一只粉红色的剪了毛的小羊的做法。“这不是一大堆废话,我也不会被刮。我不会比以前生活得更坏,你看不见吗?而且不久之后我还要回来和他们住在一起。伯爵夫人——他说他仍然称呼她的头衔,象在英国人们称呼贵族的寡妇,也就是说伯爵未亡人那样,你知道吗?——坚持要我以后来拜访一回。所以我想为了将来回来,我可以重新开始存钱——在中间这段期间我会把钱积累起来。”
这太使人伤心了。“那么你马上就要回家了吗?”
我感到她尽力抑制着声音轻微的颤动。“我没有钱旅行了。”
“你都给了他啦?”
“我留有足够的回程路费。”
我想我是大叫了一声。就在这个关节,目前形势的主角,占有了我的小朋友的神圣存款,又占有了她方才对我描述的那位热恋的贵夫人的幸运儿,在津津有味地吃过大胆挣来的美餐之后,心安理得地又走了出来。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从他喜爱地留下来的一颗大梅杏里抠出核来。然后,他把杏子放进嘴里,他在让它适口地溶化的时候,站着盯看我们,两条腿分开,手插在天鹅绒口袋之中。我们的同伴站起来,向他微微看了一眼,我看到她表现出又是顺从,又是喜爱——这是她牺牲到最后所剩的残渣,带着一种强打精神的痛苦。尽管我认为他丑恶、粗俗、狡猾、装模作样,连一点象样的道理也没有,然而他却成功地迎合了她热切而温柔的向往。我深深感到厌恶,但我无权干涉,而且觉得,无论如何,干涉也是无效的。这时他十分欣赏地挥起手来。“古老的庭院真美,古色古香的地方真美。曲曲弯弯的旧楼梯真美。颇有几样美丽的东西啊。”
我绝对不能忍受了,二话不说,我把手伸给我的朋友。她以雪白的面孔和圆圆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当她玉粳微露的时候,我想那就算是她的微笑了。“不要为我难过,”她高贵地请求说:“我知道将来我还是要到这个亲爱的老欧洲来看看的。”
但是,我拒绝了向她最后告别——明晨我还要抽空回来。她这位可怕的亲属原已戴上宽边帽子,这时摘下来向我挥舞并趁势鞠了一躬——于是我就赶快走开了。
第二天早晨我真地回去。我在旅店院里遇到那位女店主,带子系得比晚上还要松得多。我打听斯潘塞小姐,“Partie,monsieur,”那位好女人说,“她昨天晚上十点钟就走了,和她的——她的——不是她的丈夫吧,嗯?总之,她的先生吧。他们到那条美国船那儿去了。”我转身走开——我觉得泪水涌进眼里。这可怜的姑娘在欧洲大概待了十三个钟头。


我自己幸运得多,亲身遇到了机会却不断抛弃了。在这段时间里——大约有五年的时间——我失去了朋友拉多士,他在勒旺岛旅游时死于疟疾热病。我一回到美国,首先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到北维罗那他那可怜的母亲家去慰问拜访。我见她悲痛哀伤,就在到达之后陪她坐了整整一个上午——我是深夜到达的——一面听她哭泣诉说,一面称赞我这位朋友。我们一直在谈我这位朋友,直到一位敏捷的小妇人到来为止。这位妇女自己赶着轻便马车驶到门前,我见她把缰绳甩到马背上,就象被惊起的睡眠者把床单甩开那样利落。她从马车上跳下来,并且跳到屋子里来。她原来是牧师夫人,镇上有名的嚼舌根。她显然有精彩的消息要传播。这一点我看得消楚,一如我清楚可怜的拉多士太太在哀痛之余也并非就不肯洗耳恭听她那消息一样。我觉得还是知趣一点,脱身为妙。于是我就说想在进餐以前散一散步。
“哎,可是,”我添上说,“你要是告诉我,我的老朋友斯潘塞小姐住在哪里,我想我是要拜访她的。”
牧师夫人马上就开了腔。斯潘塞小姐住在浸礼会教堂那边第四所房子。浸礼会教会就在右边,门上有那么个奇怪的绿色的东西,他们叫做门廊,但看起来却更象是一个甩到空中的床架子。“你一定要去看看可怜的卡罗琳。”拉多士太太又吩咐说。“看到客人的面孔可以使她振作一些的。”
“我以为她客人的面孔是看够了!”牧师夫人喊着说。
“我是说看到一个有趣的来访者啊。”——拉多士太太修正她的话说。
“我以为她有趣的朋友是看够了!”她的同伴回答说。“但是你不会住上十年的。”她加上说,眼睛含有意义地看了我一眼。
“她有这样一位客人吗?”我一无所知,问道。
“你会认出这种客人来!”牧师太太说。“她很容易见到。她一般就坐在前院。不过对她说话要注意些。千万要有礼貌。”
“啊,她这么敏感吗?”
牧师太太跳起来向我行了一个屈膝礼——最具讽刺意味的屈膝礼。“她就是这个孩子,如果你愿意。‘伯爵夫人’嘛!”
这个小女人用最尖刻的语调说出这个头衔来,好象要对她们提到的这位夫人当面取笑一样。我站着,在凝望、在诧异、在回
“啊,我将非常注意礼貌!”我大声说,抓起帽子和手杖,就走开了。
我并没费力就找到斯潘塞小姐的住宅。浸礼会教堂很容易辨认出来,它旁边那所小小的住宅,陈旧的白色,中央是大的烟囱,墙上布着弗吉尼亚爬山虎,自然而合宜,就象一所引退的老处女的住宅,花钱不多,意趣效果却好。我走到近前,把脚步放慢下来,因为听说前院总是有人坐着,我想侦察一下。一道低矮的白色栏栅,把种有花草的小院和没有铺面的街道隔离开来。我小心地从栏栅望去,但是不见伯爵夫人一样的人。一条笔直的小路通向扭曲的台阶,两边各有一块草地,边沿围着红醋栗丛。草地的中间,左面和右面各有一棵大榅桲树东歪西扭,古趣盎然。在一棵榅桲树下,摆着一张小桌和一对轻便椅子。桌上放着一幅未完成的刺绣和三两本封面鲜艳的平装书。我从门口进去,走到小路中间停下来,看看还有什么主人的踪迹。不知为了什么,我在见到主人之前突然迟疑起来。这个时候,我看到这所小房子是极其破旧的,对我闯进来的权利感到突然的怀疑。好奇心驱我而来,而好奇心又是难于得到信任的。我正在犹豫,从敞开的房门出来一个人,站住看我。我立即认出是斯潘塞小姐。但她同我面面相觑,好象素不相识。我轻轻地、但是严肃地、心怯地走向门台,试探着用友好的玩笑说:
“我在那儿等你回去,但你总没回去。”
“在哪里等候,先生?”她声音颤抖,天真无邪的眼睛又象以前那样睁圆。她老得多了,看起来又疲倦、又衰弱。
“噢,”我说,“我在那个古老的法国港口等你。”。
她更注意地凝视我,然后认出我来,笑着,羞红了脸,两手拍在一起。“我现在记起你来了——我记起那一天来了。”但是她站在那里,既不出来,也不请我进去。她很困窘。
我也觉得很尴尬,用手杖点着小路说。“我一直在等候你,年复一年哪。”
“你是说在欧洲?”她哀伤地用气音说。
“当然是在欧洲。在这里显然你是容易找见的。”
她的手撑在没有漆过的门柱上,头微微偏向一边。她这样看着我,什么也不说。我看到那种女人眼里就要涌出泪水的表情。突然她走出来,站到门前有裂隙的石板上,把身后的门关起。然后勉强地微笑起来。我又看见她的牙齿,象以前一样美丽。但是脸上也挂着泪珠。“从那以后,你到那里去过吗?”她低声问。
“我一直在那里,三周以前才离开。而你呢?你再没有回去过?”
她尽量保持对我笑着,把手伸向后面,重新把门打开。“我不很礼貌,”她说。“你愿意进来吗?”
“我怕你不方便。”
“噢,不会!”——她现在不会听任我推辞了。于是把门推开,做个手势,请我进去。
我跟她进去,她领我到狭窄的厅房左面一间小屋去,尽管那是在房舍的后面,我猜那就是她的客厅了。(我们走过另一间关着门的房间,从那里显然可以看到那两棵榅桲树。)这间屋望出去可以见到一个小木棚和两只咯咯叫着的母鸡。我先只以为这房间很美,后来发现它寓优雅于简朴之中,就感到它更美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褪色棉布和古旧的铜板雕刻,用漆过的秋叶镶边围绕起来,设计得这样优雅动人。斯潘塞小姐坐在沙发边沿,手紧握着放在膝上。她看来老了十岁。我现在并不觉得非要叙述她容貌不可了,不过我仍然觉得它有趣,而且无论如何使我动心。她异乎寻常地激动,我装做没有看见。但是,突然之间,我以一种非常矛盾的方式——这是我们在古老的法国港口倾谈的难以抑止的反响——对她说道:“我确实使你不方便了。你又苦恼了。”
她抬起两手捂住面孔,呆了一会。然后放开手,“那是因为你提醒了我。”她说。
“你是说,我提醒你,使你想起了勒阿弗尔那个不幸的日子吗?”
她惊奇地摇头,说,“并不是不幸,是快乐的。”
啊,是这样吗?我听她那话时的态度一定使她知道我是不以为然的。“第二天早晨我到你客店里去,发现你已经不幸地登上归程,真是无比震惊。”
她等了一会,然后说,“咱们不要谈这个吧。”
“你一直就回到这里来了吗?”我仍然问下去。
“从家里起身算起,整整三十天以后我就回到这里了。”
“以后就一直待在这里?”
“每一分钟都是在这儿的。”
我倾听了她的话,不知说什么好。接着我说了一句听来几乎是嘲笑的话。“那么你什么时候再去那里旅游呢?”这话可能有些放肆,但是她一味委屈顺从,使我有些恼火。我想从她那里挤出一点不耐烦的表情。
她的眼光盯住地毯上一小块阳光看了一会,然后站起身来,把窗帘放低一些,遮断阳光。我等候,很感兴趣地看着她——好象她还要对我说些什么。好,为了回答我最后的问题,她少停之后说了出来。“永远不去了。”
“我希望你堂兄至少已经把钱还了你啦。”我说。
听到这话,她又眼睛看向别处。“我现在不在乎了。”
“不在乎你的钱啦?”
“到欧洲去。”
“你是说,能去也不去了吗?”
“我不能去——我不能去,”卡罗琳·斯潘塞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不同了。我再也不想这件事。”
“那么说,这个无赖根本没把钱还你!”我喊道。
“请,请不要——!”她开始说。
但是,她又停下来——她向门口看去——刚才厅房里有衣裳窸窣声和脚步声。
我也向门口看去,门在开着,现在进来一个人——一位妇人。她走进门就停下来。在她身后,走来一个年轻男子。妇人看我,两眼紧盯不放——这段时间足够让我把她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她转向卡罗琳·斯潘塞,带着很重的外国口音说,“Pardon,machere!我不知道你有客人。”她说,“这位坤士悄悄地就走了进来。”说完这话,她又对我垂顾起来。她很奇特,然而我立即认出来我以前是见过她的。事后,我颇觉得,我只不过是见过和她十分相象的一些妇人。但是是在距离北维罗那很远的地方见到她们的。在现在这环境中,见到她们中的一个,真是奇之又奇。她的样子使我想到什么迥然不同的场面呢?想到腌臜的巴黎五层楼阴暗的平台——想到露出油腻前厅的敞开的门,想到妓院的老板娘掩着褪色的睡衣靠在栏杆上、向下大叫女佣送上咖啡。我的朋友的客人是个很壮大的中年女人,长着一副肥胖苍白的面孔,头发梳向后面a la chinoise。她有一对小而盯人的眼睛和法语所谓的le sourire agreable。她穿着一件旧的开士米睡衣,上面绣着白色花朵,并且,和我瞬间幻象中见到的那样,她用裸露而滚圆的臂和肥胖而带着深涡的手,在胸前掩着睡衣。
“我只是来雪(说)我的咖啡。”她带着她的le sourire agreable对她女主人说。“我希望到花园去笑(小)树下喝咖啡。”
她身后那个年轻男子这时走进屋来,他也站在那里由人去看,虽然挑战的意味要少一些。他是个绅士,个子小不点,地位不明,可能是北维罗那第一名时髦人物。他的小鼻子很尖,小下巴很尖;而且,据我看到,脚也最小。举止态度却是极其平凡。他愚蠢地看着我,嘴巴张开着。
“咖啡就来,”斯潘塞小姐说,好象有整队的厨师在为她准备咖啡一样。
“Cest bien!她的胖大的同居者说。“把你的树(书)找来”——这位人物转身对张着大嘴凝望的年轻人说。
他张着大嘴把屋里每个角落瞧看。“我的语法书,你是说?”
但是这位胖大的妇人只能面对着她的朋友的客人,一面不断懒散地掩盖她飘动的睡衣。“把你的树(书)找来。”她更加心不在焉地重复说。
“我的诗,你是说?”年轻男子说,他也不能使眼睛从我水上移开。
“不要管你的树(书)了,”他的同伴又重新考虑说。“今天我们只谈谈吧。我们进行会话。但是我们一定不要打扰小姐。来,来,”——于是她移动了一步。“在笑(小)树下边,”她为了让小姐听清,又说了一遍。在此之后,她对我稍稍招呼一下,小心地遽然说了一声“先生!”就又带着她的青年随从风驰而去。
我看看斯潘塞小姐,她的眼睛一直没有从地毯上移开。于是我说,恐怕是不太礼貌地说道。“这到底是什么人?”
“伯爵夫人——那就是我的cousine,他们法语是这么说的。”
“那么,年轻男人是谁?”
“伯爵夫人的学生,密克斯特先生。”她这番对刚刚离开我们的这两个人的关系的说明,一定使我的严肃神情有点松动,因为我记得我的朋友反而更严肃地继续解释下去。“她教授法语和音乐,比较简单的——”
“简单的法语么?”我怕是插嘴说过。
但她仍然无动于衷,并且事实上这时语调似乎带上了一些责难我开低级趣味的玩笑的口气。“她受过严重的创伤——没有人可以指望。她准备接受任何苦难——而且是愉愉快快地接受。”
“啊,好啊,”我回答说——无疑带一点苦恼,“我自己也在表面上装着是这样哩。她要是诚心不累赘人,那她就都做对了。”
我的女主人呆呆地——我觉得是很疲倦地——环顾一下:她对我的话并没有其他方式回答。“我得去拿咖啡了。”她只是说。
“这女人有很多学生吗?”我仍然追问说。
“她只有密克斯特先生。她的时间都花在他身上了。”听到这话我本来是要发火的,但是一想到我的朋友是如何敏感,我就强迫自己严格遵守礼貌要求。不管怎样,她还是意图难测地说下去。“他缴费很多。他不很聪明——作为一个学生说来。但他很富有,也很体贴。他有一辆轻型马车,带有后座,他常带伯爵夫人去兜风。”
“兜风的时间准短不了,我估计,”我不禁插口说道——虽然这话是她不爱听的,使她仍然竭力躲开我的眼睛。“再说,这附近到处是美景啊,”我继续说,然后,当她轻过身去的时候:“你要给伯爵夫人准备咖啡了吧?”
“如果你能允许我走开一会。”
“没有别的人去做这事了吗?”
她好象惊奇另外有谁。“我没有雇用仆人。”
“那么我不行吗?”说过之后,她只是看着我,我又改正说。“她不能伺侯她自己吗?”
斯潘塞小姐慢慢地摇摇头——好象是说这个想法也很奇怪。“她不习惯体力劳动。”
这种区别真正奇妙,但是我注意涵养礼貌。“我懂啦——而你是习惯的。”但是同时我又止不住好奇。“在你走开之前,请无论如何告诉我一点:这位了不起的女人是谁啊?”
“我在法国告诉过你她是谁——就在不寻常的那一天。她是我堂兄的妻子。我的堂兄你是在那里见过的。”
“是因为婚姻问题被她的家庭断绝关系的那个女人吗?”
“是的;她家的人再没有见过她。他们和她完全断绝了关系。”
“那她的丈夫呢?”
“我可怜的堂兄死了。”
我停下来,但是只停了一会。“那你的钱在哪儿哪?”
这可怜的人畏缩起来——我使她苦恼。“我不知道。”她悲伤地说。
我简直不知道在这句话刺激之下,我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但我按部就班地逐一问下去。“丈夫死过以后,这个女人马上就到你家来了吗?”
好象她曾经多次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似的。“是的,有一天她来了。”
“多久以前?”
“两年零四个月。”
“从那以后一直住在这里吗?”
“一直住着。”
我都听进耳朵里。“她喜欢住在这里吗?”
“噢,并不很喜欢。”斯潘塞小姐好心地说。
这话我也听进去。“那么你怎么——?”
她用两手捂住面颊,就象十分钟以前做过的那样。然后很快地走去给伯爵夫人拿咖啡了。
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心里有两种感觉。一是非常厌恶;一是相反的愿望,希望看一看,多了解些情况。过了几分钟之后,那个扈从我们谈到的这位夫人的年轻人又露了面,好象为的是再来看我一眼。他显得极其严肃——身穿那种可笑的杂色的法兰绒衣服;于是他不大有信心地把别人叫他传的话说出来。“她要知道你愿不愿意立即出来。”
“谁要知道?”
“伯爵夫人。那位法国太太。”
“她叫你来带我去吗?”
“是的,先生。”这位年轻人软弱地说——因为我可以说身高体重都超过了他。
我和他一齐出去,于是我们看见他的女老师坐在屋前小榅桲树下面。她在那里用肥胖的手把一根细针穿过一幅不太新鲜的刺绣。她很谦和地指向身边的椅子,我就坐下来。密克斯特先生环顾一番,然后凑和着坐在她脚下的草地上。他从那里向上看着,嘴巴张得比平时还大,好象认为我们两人之间要发生了不起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雪(说)法语,”伯爵夫人说。她向我卖弄她那愉快的微笑的时候,两只眼睛奇妙地突出来。
“我会的,夫人——tant bien que mal。”我回答说,恐怕是更加冷淡了。
“啊,voila!”她好象高兴似地喊起来。“我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到过我那可怜的亲爱的国家的。”
“住过相当长时间。”
“那么你爱它吧,mon pays de France?
“啊,我很早以前就爱上它了。”但是我并没有精神焕发起来。
“你很熟悉巴黎吧?”
“是的,sans me vanter,夫人,我想我是真正熟悉的。”于是,出于有意识的目的我向她的眼睛看去。
这个时候,她把目光移开,低头去看密克斯特先生。“我们在说什么呀?”她向注意倾听的学生问道。
他把腿踡起,用手拔草,凝视着,有些羞红。“你们在说法语。”密克斯特先生说。
“La belle decouverte!”伯爵夫人讽刺地说。“已经学了十个月了。”她对我解释说,“打我开始教他算起。你不必感到说不出口,他可真是la betise meme ,”她以高尚的风度加上说。“他一点也听不懂你说的话。”
密克斯特先生正在我们脚下笨拙地玩耍,我看了一会,觉得他确实是不会听懂的。于是我对我的款待者说:“我希望你另外的学生给你露脸增光。”
“我另外没有了。这地方的人不懂法语是什么东西,什么也不懂;他们就不想懂。所以你可以想见,遇到一个能象你这样说法语的人,我是多么高兴。”我只能回答说我自己也是一样高兴。于是她继续刺绣,行针的时候小指优美地翘曲起来。隔上一会,她就把近视眼凑到活计上看看,也装做是为了态度优美才这样做。若干年前我见到她的丈夫(如果他是丈夫的话),这一次又见到她。这两次会面都同样使我讨厌;她和她的丈夫一样使我觉得不可信任:她粗鄙、平凡、做作、虚伪——就象我不是什么大教长,她也不会是什么伯爵夫人。她有一种自信,——显然是由经验养成的;但这不可能是“种族”的经验。不管到底是什么,现在却以怀念的形式进发出来。“给我谈谈巴黎吧,我希望见到mon beau Paris。听到它的名字me fait languir。你离开那里多久啦?”
“两个来月以前。”
“Vous avez de la chance!给我谈谈它的情况吧。他们在做什么呢?啊,把林荫大道给我谈上一个钟头吧!”
“他们在做他们一贯做着的事情——大大开心取乐啊。”
“在剧院里取乐吧,hein?”伯爵夫人叹息说。“在咖啡店的音乐会上吧? Sous ce beau ciel——坐在门前的小桌旁吧?Quelleexistence!你知道,我是个巴黎女人,先生,”她添上说,“完全是的啊。”
“那么斯潘塞小姐错了,”我冒险地回答说,“她告诉我你是个普罗旺斯人哪。”
她呆望了一会,然后把鼻子凑到刺绣跟前;就在我们坐着谈话的一会儿,这刺绣显得更邋遢更杂乱了。“啊,从出生地来说,我是普罗旺斯人,但是从爱好来说——我是个巴黎女子。”在这之后,她继续说道,“而且是从我生活中最悲惨的事件来说,也是从我某些最幸福的事件来说,咳!”
“换句话说,也是从五花八门的经历来说!”现在我终于笑了。
听到这话,她用冷酷的、外凸的小眼睛询问我。“啊,经历!——我可以谈谈它,如果我愿意,当然可以。On en a de toutesles sortes——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命运,比方说,会流落到这个地步。”于是她用粗大的臂肘并且扬了一下头指出周围的一切东西——白色的小房子、一对榅桲树、东例西歪的栏栅,甚至精神专注的密克斯特先生。
我勇敢地把这些都随便浏览一过。“啊,如果你是说你无疑地处于流放——!”
“你可以想象它是什么!这两年是我的epreuve——ellesm'en ont donnees,des heures,des heures! 人们会对一切习惯起来的。”——于是把两肩耸起,达到打破北维罗那纪录的高度;“所以我有时想,我对这个已经习惯了。但是有些东西总是在重新开始起来。比如说,我的咖啡。”
我这时又按捺不住了。“你总是在这个时候喝咖啡吗?”
她眉毛扬起,肩膀象刚才抬得那么高。“你要我在什么时候喝咖啡呢?我必须在早饭之后喝一小杯的。”
“啊,你在这时候吃早饭吗?”
“在中午——comme cela se fait。而他们这地方吃早饭在七点过一刻。这个‘过一刻’最妙了。”
“但是你刚才是给我谈你的咖啡,”我同情地说。
“我堂妹不会相信那个;她不懂得那个。c'est une fille charmante,但是那一小杯黑咖啡里掺一滴高级酒,在这个时候端上来,——那是她所不能理解的。所以我不得不每天开口,而这就使得咖啡,你看,拖这样长时间。而等它真地送了来的时候,先生——!如果我不敢硬要叫你喝——虽然这位先生有时是和我一起喝的——那是因为你是在林荫大道上喝过咖啡的呀。”
我可怜的朋友这样出力,她却这样吹毛求疵,我非常气愤,但我什么也没说——这是我保持礼貌的唯一办法。我眼睛垂下去看密克斯特先生,他盘腿坐在那里,手抱着膝盖,他盯着我这位对谈者的异国优美姿态,带着那样大的兴趣,虽然已经熟悉了这位夫人,却显然仍是有增无减。她自然察觉了我瞅他的神秘的眼光,鼓起全副勇气来正视这个问题。“他崇拜我,你知道,”她咕噜着,又把鼻子凑近刺绣——“他梦想要成为mon amoureux。是的,ilme fait une cour acharnee——就象你看到的他这个样子。我们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他读过几本法国小说——花了六个月的时间。但从那以后,他就认为自己是男主角,而把我——就是我这个样子,先生——je ne sais quelle devergondee!”
密克斯特先生可能推测到我们在议论他;但是这女人竟以这种态度谈论他,却是他没有想到的——因为她认为他正全神贯注地狂喜地凝视着。加之,我们的女主人这时也从屋里出来,托着一个整洁的茶盘,上面是一个咖啡壶和三个杯子。等她走近来时,我从她眼里看出短促而强烈的要求——我觉得那种无语的表情,以她从未向我看过的最严肃的一瞥传递过来,表示她渴望了解,作为一个见过世面的人,特别是见过法国世面的人,我对现在驻扎在她生活战场上的这两支联军是如何看待的。但是,我只能,象北维罗那人说的那样,“表演”出谁也看不透的样子——毫无表情和回答。我不能暗示,更不能坦白地说出:我对伯爵夫人过去生涯的内心感觉,对她德性、身价和教养的估计,以及对她应该受到的适当对待的限度。我不能向我的朋友暗示我个人如何亲自“识破”了这个有趣的依靠她生活的人——比方说,是个拈酸吃醋的理发匠的,或是脾气凶狠的面包师的在逃的老婆;是个个人问题已经弄得无可挽回的小市民,或者甚至是个更加缺乏教养的某种流浪人物。我不能就此打开百叶窗,放进严酷消息的阳光,而后推得一干二净,转身扬长而去。目前我只能采取相反的态度,挽救局面,至少是挽救自己的处境,掌握自己,打起精神,装做只知道我们之间的这个可怕的人物是个“贵夫人”,此外一无所知。这种做法实际仅能作为秩序井然而礼节周到的退却。如果我不能说出来,我就更不能待下去。我想,无论如何,看见卡罗琳·斯潘塞象侍女一样地站在一旁,我准是气得面目发青的。所以我起身告辞,不管效果如何,就对伯爵夫人说道:“你还要在这个parages住些时候吗?”
她抬眼看我,两人面面相觑,这时我们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至少使我的朋友已经得到了今后泄露真情的种子,或者至少播下了这种种子。伯爵夫人又耸了一下肩。“谁知道呢?我找不到出路啊——! 这算什么生活,可是当陷于不幸的时候——! Cherebelle,”她又添上,向斯潘塞小姐请求说,“你在咖啡里忘了加高级酒。”
斯潘塞小姐默默考虑了一下刚才发生的这一小小的对峙,正要转身去找酒,我把她拦住。我默默伸出手来——我得走了。她的苍白呆板的小面庞,极端地温和,片刻以前想问的问题现在已经冷却下来,表现出极度疲乏,但另外也表现出某种奇特的刚想好的东西——仍然是不顾一切的忍耐呢?或者终于采取不顾一切的其他办法呢?我并不知道。总地说来最为明显的事情是她见我要走是高兴的。密克斯特先生站了起来,正在给伯爵夫人倒咖啡。当我回去走过浸礼会教堂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在另外一次更为紧张的、现已成为历史陈迹的危机里,我的可怜的朋友所表现的信心是完全正确的,那就是她终会看到可爱的古老的欧洲的一些东西。


美国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称詹姆斯是“描写优美的良知的史学家”的确,道德、品质是詹姆斯小说最常见的主题,而这又往往在年轻的美国与古老的欧洲遇合一类题材中表现出来。
享利·詹姆斯生长于一个富有教养的美国家庭之中,象当时许多有素养的美国人一样,他羡慕古老的欧洲文明。詹姆斯自幼往来于欧美之间,1875年定居伦敦,后加入英国国籍。他将自己对于欧洲的认识,对于欧洲的向往融化在他的小说中、他所创作的文学形象中。《四次会见》是他较早表现这一题材的作品。这篇小说写了一个悲剧性的故事:善良的美国乡村女教师卡罗琳·斯潘塞强烈地热爱欧洲的文化与风景,热切地渴望能去那片土地上游览观光。她花了多年的时间,积蓄了旅费,终于踏上了欧洲大陆。但是,善良、单纯的卡罗琳·斯潘塞一上岸就被她的表兄——一个在巴黎学画的美国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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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2 11:5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