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书《论凤姐》后》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试读《石头记》，斯言不吾欺。仰首观太清^②，滓秽安可施^③。平视大圆镜，照见须与眉。作者手中笔，与我同毛锥^④;作者眼中事，与我同悲喜。万类世遁形，濡墨如燃犀^⑤。何故使其然，一往空陈规^⑥。“我手写我口”^⑦，造物失其私^⑧。白日悬中天，盘烛任所疑^⑨：或以拟掌故，朝局康熙时^⑩，是日旧红学⁽¹¹⁾，惜哉徒尔为⁽¹²⁾;或以品头足，秾纤校妍媸⁽¹³⁾，大嚼过屠门，遐想窥深闺⁽¹⁴⁾;或嫌貂不足，狗尾聊自持⁽¹⁵⁾，《续梦》复《真梦》⁽¹⁶⁾，可耻荒唐词；或有考据癖，面墙刮其皮，买椟椟不材，问珠珠不知⁽¹⁷⁾。有书《论凤姐》，借读陈一瓻⁽¹⁸⁾。鞭辟拈金针，触透肤与肌。明珠孔九曲，贯串长青丝。青绿何能入，蚁子衔而驰。一日过几曲，九折从可期。心深力不舍，一一皆吾师⁽¹⁹⁾。

注释 ①《论凤姐》：王朝闻著，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4月出版。此诗作于1979年4月9日，盖见其手稿而题之。书稿完成于1978年5月。②太清：天空。③滓秽：脏物。前数句极赞曹雪芹《红楼梦》前八十回抄本的思想、艺术水平之高。④毛锥：毛笔。这里指笔。⑤燃犀：指明察事物，洞烛幽微。典出《晋书·温峤传》：“旋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毁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车马著赤衣者。其夜梦人谓己曰： ‘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意甚恶之。至镇，未旬而卒。”⑥一往句：言曹雪芹打破小说创作中的传统陈规教条。⑦“我手写我口”：这是近代诗人黄遵宪关于诗歌创作的现实主义口号。这里借指曹雪芹采取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⑧造物句：言《红楼梦》的现实主义可比造化的创造之功。⑨白日二句：以天上的太阳喻《红楼梦》的杰出思想艺术成就，以原始的盘烛油灯的微光比喻旧红学索隐派对《红楼梦》的认识。⑩或以拟掌故二句：批评索隐派对《红楼梦》内容的比附猜测，歪曲了这部伟大的作品。(11)旧红学：指 “五四”以前对《红楼梦》进行评点、题咏、索隐的早期评红派，以索隐派为代表。(12)惜哉句：是说索隐派猜谜式的解释《红楼梦》的徒劳无益。(13)或以品头二句：言旧红学立论片面琐屑。(14)大嚼二句：言索隐派末流及封建士大夫在评《红楼梦》中暴露出丑恶灵魂和低级趣味，把《红楼梦》曲解为“淫书”。(15)或嫌二句：言有的人不满于《红楼梦》后四十回而进行狗尾续貂式的续书创作。(16)《续梦》：指秦子忱《续红楼梦》。《真梦》：指郭则沄《红楼真梦》。前者嘉庆四年 (1799)刊行，后者民国29年 (1940) 印行。这里以二书代表40多年的续书泛滥。(17)或有考据癖四句： 批评以胡适为代表的 “新红学”考据派，只考证《红楼梦》以外的史事，考证本身也没达到真正科学的要求，一谈到《红楼梦》作品本身就没有正确的见解，同样曲解作品。(18)瓻：陶制的酒壶。这里喻读王朝闻《论凤姐》，好象喝了一壶陈年美酒，味美妙不可言。(19)鞭辟句至诗末：称赞《论凤姐》精辟深透的分析，以及精细的结构和深厚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