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立·巴莫 (栾文华 译)
“人是满怪的,”拉达纳武里府的警察总监銮甘加中校登上这个府里有名的财主阿汶夫人宅邸的台阶时,心里想,“模样不坏,有吃有穿,不应该是个性情残忍的坏人啊。”
銮甘加慢慢地跨上台阶。这座房子整个是用柚木建造的,房顶是瓦的,规模很大,按照农村的式样建造得颇为舒适。宅子和院落拾掇得很整洁,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绿叶成荫,表明这个宅子的主人是个殷实富裕和爱好整齐清洁的人。她并非别人,正是整个府里都知晓的财主阿汶夫人。
阿汶夫人的年纪整整四十岁。平时阿汶夫人并未引起銮甘加的任何特别注意,但是三四年来她的经历不能不使当警察的銮甘加对她极为关注。因为四年之前,当阿汶夫人年满三轮的时候,她和拉达纳武里府的大财主,五十六岁,身体十分健壮的乃朋结了婚。乃朋是个拥有五六个以上的碾米厂的厂主,有汽车来往于府与府之间,同时又是大宗土地的所有者。但夫妇一起生活只一年多一点儿,乃朋就得肠胃病死了,给阿汶夫人一个人留下一笔巨大的遗产。乃朋的尸体火葬后不久,阿汶夫人又和另一个大财主结了婚。他叫乃琪,是条壮汉,年纪约五十三岁。乃琪是个不下于乃朋的富豪,因为他经营林业,有好几家锯木厂,土地房产与乃朋相当。除此而外,人家都纷纷议论说,乃琪买卖大烟土,赚了几百万。但他和阿汶夫人过了两年,也得肠胃病死了,跟乃朋一点不差。而且和乃朋一样,乃琪也给阿汶夫人一个人留下了一大笔财产。
这样接连两次成了寡妇,使得府里出现了风言风语,说阿汶夫人是个杀人犯,为了取得财产,投毒害死了两个有钱的丈夫。因为乃朋、乃琪都是死于肠胃病,而且死的时间挨得又这样近,于是流言蜚语便在两位死者的亲友当中产生出来。特别是两个人死的时候,都留有合法遗嘱,把自己所有的财产留给了阿汶夫人一个人,而死者的亲属一点也没有份儿。后来这种风言风语从亲戚朋友的圈子里传到了咖啡馆、赌场,最后便成了拉达纳武里府传播得最广最响的新闻了。自然,这种流传的消息不能不对警察的荣誉有所影响,比如说他们蠢笨、糊涂、无能和其它别的什么。
銮甘加当警察已经很久了,他的父亲也是昭坤瓦素贴时代的警察;銮甘加自己是从警官学校开始这一生涯的,那时学校设在佛统府。他有一个弟弟据说也是曼谷的一个能干的警察。所以銮甘加视警察的职务如生命,当自己管辖的府里出现了有损于警察声誉的事儿就很着急。阿汶夫人害死丈夫的传闻不但没有自行消失,反而日见轰动,銮甘加就坐不住了,必须予以侦破。最初他让下级警察去干这个差事,但是一无所获。更有甚者,传闻却日见复杂而甚嚣尘上,于是銮甘加不能不亲自出马了。
越是侦察就越使銮甘加心情沉重。照常理说,怀疑是有理由的。乃朋和乃琪的死都不大正常,因为两个人都很壮实,虽然年事已高,可没有一点病,但和阿汶夫人结婚在一起生活不久。就开始多病多灾起来,以致两人都先后毙命。如果追究到谋杀的起因,那当然是图财,况且两个人的财产的确是相当可观的。用警察的眼光来判断,銮甘加认为,人们的传闻是很有道理的。但是等到自己着手去审理,他便一筹莫展了,一条可靠的证据也找不到。如果说阿汶夫人毒死了两个丈夫,那么证明阿汶夫人的丈夫是否死于毒药的重要证据只剩下乃琪的尸体。这尸体现在还寄放在寺庙里,没有火化;如果把尸体的某些器官送到曼谷去化验,那就可以立刻知道,乃琪是否真的死于毒药。銮甘加曾派警官去要求检验乃琪的尸体,但阿汶夫人却以无人起诉,案件不能成立,并以没有受害者和被告为借口断然拒绝。阿汶夫人说得是对的,警察不能超越权限,銮甘加只好沉默。
今天,銮甘加断然下了决心,他要亲自发动进攻,反正不管怎样也要把话和阿汶夫人讲明。銮甘加一登上房子的台阶,就听到阿汶夫人在屋里向他打招呼的声音。
“哎,今天总监大人到这里来了,请吧!有什么事能为您效劳我是很高兴的。”
阿汶夫人坐在堂屋的地板上,当銮甘加登上了廊檐时,她就合十为礼,请他椅子上坐。
“没什么事!”銮甘加含糊其词,脸色有些不大自然。“闲着没事,经过这里,来拜访一下。”銮甘加边说边扫视了一下周围。在屋子的台阶和阿汶夫人坐着的堂屋之间,是宽阔的廊檐,地板擦得很干净,以致木头成了白色。整过形的盆景、慈姑花盆和树木花草间隔地摆设着。看起来十分幽雅。走廊柱子底下放着白栗花盆,顺着屋檐悬挂的是风兰的花篮,好几篮已绽出了蓓蕾,在阴凉处的牛面花花盆也正开出花朵。銮甘加在闲暇的时候玩花草解闷已有多年,他以鉴赏家的眼光看着这些花,心里不禁称赞道: 阿汶夫人多么会玩,多么识货啊! 阿汶夫人坐着的堂屋,地板擦得油光锃亮,坐着躺着都很逍遥自在,而且它正居风口,外边天气怎么热,这里也总是阴凉的。从堂屋向室内望去,可见供奉着贴金的光闪闪的神马群和几尊上好的佛像。銮甘加不禁想到:倘是朋友,或不是为了现在的目的来找主人的话,那他一定要请求参观一下。他继续想道,如果这座房子能挂上几个鸟笼,有鸟儿婉转啼唱那就会热闹不少了。
阿汶夫人在家里是一般四十岁中年妇女的打扮,她穿着白底红花的裙子,薄薄的麻纱绣花上衣,剪裁得宽宽大大,穿起来很舒适。胸开襟缀着小小的镶红宝石的金扣子。手腕上戴着两三条光闪闪的金链,没有戴项链和耳环。阿汶夫人的头发理得很有式样,长发加上有点鬈曲,看起来和她的脸形很相称。虽然她是嚼槟榔的,但没有让牙齿变黑,嚼槟榔的痕迹留在粉红色的嘴唇上使其更加妩媚。她不瘦不胖,体态适中。她的皮肤谈不上白,但也绝不黑。銮甘加看到她的脸上淡淡的脂粉,一边在心里想:“这就是人们所称的白白嫩嫩的皮肤吗?”銮甘加从前不曾这样近地观察过阿汶夫人的容貌,只是在街上遇见过,记得她的脸而已。现在这样近地观察她,就觉得阿汶夫人虽然谈不上美貌超群,但她的风韵却是和年龄相称的。阿汶夫人的面貌和体态在二三十年内不大会有变化,原来什么模样,将来还什么模样;在变化着的万物之中,它却是不变的。
阿汶夫人说:“嘿,我是清楚的,象总监大人这样的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多少有些事吧?”这使銮甘加从迷茫中醒过来,回到现实之中,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是呀,有点小事。”銮甘加回答说,“我和夫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是知道现在人们的风言风语的……”
“我知道得很清楚,”夫人立刻接过了话头。“总监大人是来审讯我的吗?或者是来搜查我的家?这是不是正当决定于您,因为我把您看作是个可尊敬的大人物。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可遮掩的,我之所以不让那位年轻的警官检查乃琪的尸体是因为他言语唐突,小小年纪,架子老大,如果最初是您来,我会同意的。”
“啊,谢谢,但是……”
“但是您还是派人偷偷地检查了乃琪的尸体,而到头来并未发现什么,不是吗?”阿汶夫人把话接了过来,之后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已经想到,早晚您会到家里来找我的,但这没有什么,我很清楚您的来意,您并不是有意加害我,消息传得这么历害,当然要惊动您,您就会按照人们说的那样去做。既然您不辞劳苦到了我家,我也早已想过,我就向您彻底坦白。好了,我承认我是有意害死了两个丈夫。”
“等等!”銮甘加震惊地大叫着,“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啊,夫人,你说话要好好考虑考虑,否则你会怪我不提醒。”
“唉,我已经感恩了!”夫人回答,“我又不是孩子,我自己懂得,请您忍耐一下,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讲给您听。”夫人停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轻轻打开小象牙盒,慢慢地往嘴唇上擦着蜂蜜唇膏,一阵风从外面吹来,裹着香味进入了銮甘加的鼻孔,不知是屋外的花香,还是夫人身上散发的香味。
“我和乃朋结婚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多岁,并不是孩子了,但说来也还象个孩子,因为我从小就在曼谷的皇宫里; 回到家里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谁也不认识。我的亲戚、家人都鼓动我说,乃朋是个有地位的人,人很忠厚,又有家产,我便信以为真,他请人来说亲,我就一口答应了。但一结了婚,我才知道他是个很坏的人。他所有的财产都是从穷人那里搜刮得来的,每块田、每块地他是不用花钱买的,都是靠把人家逼得走投无路、典押土地而敲诈来的。乃朋办碾米厂而暴富是因为他能盘剥农民,又是压价,又是大斗进小斗出地骗,想方设法占便宜。乃朋是个贪婪的人,贪别人的财产,看见谁有什么财产就要嫉妒、眼热,总想算计别人。他越富就越贪婪,越是占别人的便宜就越要坑人。我是个有同情心的人,看到穷人就想帮帮他们。越是看到这些人因为乃朋而受苦,我就越恨他;如果乃朋活着,就只能使别人吃苦头,最后,我横了一条心,想把他除掉。”
“那么乃琪呢?”銮甘加问道。
“噢! 以后便是乃琪,我想他总比乃朋好些。您也知道,他是买卖鸦片的。在结婚之前,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从此洗手不干的保证,因为那样做是在造孽。但是生活在一起之后,他并不是真的洗手不干。我越看越觉得乃琪与乃朋不差分毫,他不是自食其力,只是靠吸别人的血过活。乃琪比乃朋更坏,因为乃朋是当面强取豪夺,而乃琪是生性多疑,鼠窃狗偷;谁跟乃琪做生意肯定要吃亏,如果是鸦片生意就要危及生命,乃琪暗杀了不少人。我知道了这些事就忍受不了,作恶的人就得自食其果,于是我决定再把乃琪干掉。事情就是如此,人家却说我想夺财产,但您也大概清楚吧,我不是穷人,虽不十分富有,可也吃穿不愁。自从他俩死了以后,我就致力于慈善事业,行些善,帮帮别人。”
“且慢,夫人,你说了,你除掉了你的两个丈夫。你是怎么做的,我想知道你用的方法。”
“啊!不难,您不是知道吗?我从小就和姑姑在皇宫里,我姑姑在御膳房里做事,她教我做菜,各种荤素菜和甜食我都会做。说起来好象是吹牛,但整个宫中都称赞我的手艺,皇族都很喜欢,对我做的杂碎羹甚至有这样的御旨:如果不是阿汶做的杂碎羹就不要接。功銮①太子的用膳是讲究得要命的,太子曾经说过,要论炒菜、做汤是没人能比得上阿汶的,可她最拿手也只是炒腌菜而已。那样的大官交口称赞,乡巴佬的乃朋、乃琪还在话下嘛!我使出全身的手艺做出饭菜伺候他们。平常是一天四顿,有时献些殷勤比这更多; 两个人没见过,一味贪吃。”
“于是你就在饭菜里下了……”銮甘加想把谈话结束,但阿汶夫人却立刻把话接了下去。
“下了功夫,下了功夫! 我尽我所能调理饭菜,百般伺候。比如说,早晨起来做得少些,但要有营养。恰到好处的沸水冲蛋,满盘的煎荷包蛋,很好吃,既不太熟也不太生。有时西式煎蛋,夹些腰子、鸭肉、鸡肉馅,还要有鲜牛奶、点心、咖啡。如果看他吃厌了,就变变花样,改做泰国式烤鸡蛋; 当蛋烤成榅桲果汁样的时候,就加鱼露、葱花、多撒些胡椒,就着热粥吃。中饭几道菜我都要填得满满的,做些稀有的但能引起食欲的饭菜。有时候西餐,用些里脊和牛舌。如果能买得到,就做些新鲜牡蛎。有时就换成米粉,可乡下的米粉怎么能比得上宫里的呢! 象他们吃过的辣酱米粉,我只看到清汤似的辣酱,调料芭蕉蕾粗糙不堪,只有两三片叶。但我的不是那样,我做的辣酱,要把金豆②炒香了,然后捣碎,加上虾油、海蟹。新鲜米粉是细细的,佐料切成细丝,打上柠檬汁,使它变成洁白色,过一下虾油,把细丝炸脆;每种菜都炸脆,熟蛋、荷包蛋也一样。如果是夏天,就做水饭、小粒虾酱,很好吃。葱油点心,油炸辣椒,把蛋撒成丝,这只有宫中人的手才能做得到。菜有生芒果、黄瓜、莎草、生葱,做成各种形状。水饭用冰冰着,放上鹰爪兰、茉莉花熏熏香气。在吃之前撒上些冰片。下午有零食,鱼灌肠啊,粉蒸肉啊,硬米粉肉之类的。晚饭几道菜俱全,外有加菜,我做的脆米粉是无可指责的。汤有鱼羹,小咸蟹混合上椰肉汁,加玛单酸果。有时是全鸡汤,放土豆、腌菜。把菜切成一堆堆的,让它好看些,在吃之前浇些水。浇的佐料也要合适,要是椰肉汁熬菜就把辣酱调稀一点,生菜就调得稠些。如果是鱼碎羹就放椰壳调味。逢上雨季就是田蟹辣酱,用小蟹壳点缀一下,就着莲茎和芸香菜吃。”
“够了,够了,夫人,这种吃法谁受得了!”銮甘加喊道。
“说得是呀!”夫人冷静地回答。“乃朋、乃琪总是吃得肚子胀鼓鼓的,酒之类东西我也不禁止。随他吃,通常的男人,饭菜可口没有不吃的。人们所称之为爱情的东西也频繁得不可胜数,什么时候有了爱的要求,我总是有求必应;如果我一个人不够,还有好几个年青的小老婆可以满足他们的需要,我不阻止。何况乃朋、乃琪又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样一来,他们怎么吃得消!不用多少时日,他们自己就死了。这便是您所说的谋害的手段,上面所说的就是我的自白。如果不是您,我是不会告诉的。”
“夫人!”銮甘加拿起帽子,同时站起来。“请你准备一下,现在就和我一起到城里去。”
“您的意思是要把我抓到警察局去吗?”夫人问道。
“不!”銮甘加回答,“到县政府前面吃点什么东西,然后我们继续谈,我饿了。”銮甘加停了一会儿。“媚阿汶①!请允许我叫你媚阿汶吧!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警察中校銮甘加,年已四十六岁还未娶,据人们说我的相貌还看得下去。我担任公职二十六年,现在辞了工作也有养老金。在职期间,我并没有挥霍,也积了一点点钱,有相当的房产和地产,我现在想告诉你,我想‘死’。”
“哎呀,您,”夫人说着,避开了銮甘加的眼光。“如果饿了,在这儿吃一点也可以嘛! 我已经准备好了,好的饭菜,如果吃得适当,是不会发生生命危险的。”
理解本篇小说的构思,最好从故事的奇特性和结构的意外性这两方面入手。对读者来说,杀人的故事,恐怕是最熟悉的了,它们不就是讲甲怎样使用暴力或类似暴力手段致乙于非命么?但是,我们判断上的自信心,立刻被《厨房杀人犯》里的杀人故事所否定了,阿汶就不然。她使用的杀人手法是“爱”。被杀者是在尽情地贪食美味和做爱中,愉快地丧了命。这种杀人手段,用于处理两个为富不仁者,再恰当不过。它不仅在逻辑上合情合理,而且在道义上更入情入理。此外,我们还从中领受到深刻的艺术的讽刺效果。
这篇小说使我们抛弃了头脑中旧有的杀人者模式。杀人者阿汶,原来是可敬的智慧和正义的化身。而真正可恶的,恰恰是两位死者。他们可谓自食其果。
小说的精妙构思,绝非仅出于非凡的想象力,也是出于作家对为富不仁者本性的透彻认识。
如果我们善于鉴赏小说,在理解本篇小说构思时,就不该过分看重故事,因为结构和故事同样重要。
小说的开头具有特殊的作用。我们刚一接触小说。便被直接引入故事,一个发生在警察和一位模样不坏但可能性情残忍的贵妇人之间的故事。显然,这里使用了激起我们好奇心的手段,通常称之为悬念。我们预感到故事情节将会出现戏剧式的波澜,它令我们始料不及。于是,我们有点被动但十分愉快地继续看下去。
情节却突然停滞,一段精心加工过的叙述意外地介入了。它以平稳的语调向我们讲述了阿汶不寻常的身份,描述了两个富翁神秘的死亡。从时间上看,叙述部分的故事,是小说中正发展着的故事的起点;从逻辑上说,它是正发展着的故事的起因。这段叙述通过描述环境和人物自身的背景,情节继续发展做了必要的铺垫。
情节短暂的停滞,造成我们心理上的短暂松懈,所以当阿汶夫人意外地承认自己确是杀人者时,我们和銮甘加一样不知所措。故事的突然转变造成了我们预感到的戏剧式波澜,情节进入了高潮,我们也终于看到了两个富翁死亡的谜底。
这部分,是小说最关键最精彩的部分。女主人公的性格品质在这里一览无余。一直笼罩在我们心头上的神秘气氛,开始消散。换句话说,这是小说充满喜剧色彩结尾的逻辑依据。两者构成因果联系。
小说结尾出现的圆满结局,不仅合乎情理,而且和我们良好的愿望又恰恰一致。我们和作家一样,有些偏爱喜剧;作家也和我们一样,希望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也正是作家在作品中表露的情感倾向。
象克立·巴莫这样真诚地追求和发展东方文学传统的作家,日见稀少;但象克立·巴莫这样为东方文学做出巨大贡献的作家和为人类文化做出巨大贡献的东方文学,是不会被读者遗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