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尧举

刘尧举，字唐卿，舒州人也。淳熙末，父观官平江、许浦，尧举从之行。是年，当秋荐，遂僦舟就试嘉禾。及抵中流，见执楫者一美少艾，年可二八上下，修鬟軃媚，眉眼含春，虽荆布淡妆，而姿态过人，真若海棠一枝斜映水也。唐卿惊讶间，不觉戚戚心动。因默访之，知为舟人子，乃叹曰：“有是哉！ 明珠出此老蚌耶？”唐卿始以父在，不敢频瞩，留连将午，情莫能已。驾言“舟重行迟”,促其父助纤。父去，试以眼拨之，少艾或羞怯而避颜，或严色以相拒。及唐卿他顾，则又睨觑流情，欲言还笑。唐卿见其明中妆样，暗地撩人，心眼相关，神魂飞荡。乃以袖中罗帕系胡桃，其中绾同心一结，投掷女前。女执楫自如，若不知者。唐卿慌愧，恐为父觉，频以眼示意，欲令收取，女又不为动。及父收纤登舟，将下舱，而唐卿益躁急无措，女方以鞋尖勾掩裙下，徐徐拾纳袖中，父不觉也。且掩面笑曰：“胆大者， 亦踧踖如此耶？”唐卿方定色，然亦阴德之矣。越明，复以计使父去，因得通问曰：“以子国色，兼擅巧能，宜获佳偶，但文鹓采凤，误堕鸡栖中，令人不能无慨。”女曰：“君言差矣！红颜薄命， 岂独妾哉？义当咨嗟，敢生尤怨。”唐卿益为叹服。自是两情虽洽，然终碍父，咫尺隔若天涯，不能近体。及抵秀州，唐卿引试毕，出院甚早，时舟人市易未还，遂使女移舟他处， 因私恳曰：“仆年方壮，秦晋未偕，倘不见鄙， 当与子缔百年之好。”女曰：“陋质贫姿，得配君子，固所愿也。第枯藤野蔓，难托乔松，而骥尾风驰， 岂容蝇附？妾不敢叨，君请自重。”唐卿抚其肩曰：“噫！是何足较！两日来，被子乱吾方寸久矣，恨不得一快豪情，今天与其便，而子复拒执如此，望永绝矣。英雄当激而死，何惜此生，即当碎首子前，以报引帕之德。”言毕，踊跃投身于河，女急牵其衣裾，曰：“姑且止， 当自有说。”唐卿回顾曰：“子真怜我乎？”遂携抱枕席间，得谐私愿，欢乐之怀不减天上。女起， 自饰其鬓，且为生整衣。曰：“辱君府爱，冒耻仰承，一瞬之情，义坚金石。幸无使剩蕊残葩，空付余香于游水也。”唐卿答曰：“苟得寸进，敢负心盟？心当贮子金屋。”两相笑狎而罢。是夕，唐卿父母梦二黄衣人突报曰：“天门才放榜，郎君已首荐。”忽一人掣去，云：“刘尧举近作欺心事，宜殿一举！”父母惊觉。及揭示，果见黜落。少艾以为失望，怏怏泪下。唐卿抚慰久之，方已。及归谒父母，诘质以梦，唐卿匿不敢言。至次举，复领舒州首荐。唐卿感女夙约，遍令求访，竟莫能得。盖或流泛他所，而唐卿遂及第。
无名氏的《刘尧举》是篇描写男欢女爱的言情小说。最初见于宋代洪迈编辑的《夷坚志》,全文仅二百字，只是一个故事梗概，缺乏生动的描写，而且主旨在于宣传因果报应。无名氏加以扩写后，不仅描写具体，而且主旨的侧重面也改为刻画青年男女的互相爱悦了。
这篇小说写年轻人恋爱的故事。以生动逼真的细节，从儿女情志上去表现人物微妙的复杂的心理活动，具有较高的艺术表现力。刘尧举乘船去嘉禾参加考试，途中见船夫的女儿姿色过人，“真若海棠一枝斜映水”,心生爱慕，“情莫能已”:
父去，试以眼拨之，少艾或羞怯而避颜，或严色以相拒。及唐卿他顾，则又睨觑留情，欲言还笑。
短短三十余字，把位少女初次遇见青年男子追求时的情志写得生趣宛然。船夫离开后，尧举用眼睛撩拨少女，少女发觉尧举瞟她，一会羞怯地避开尧举的眼光，一会扳起面孔抗拒男子的示意。她到底是少女，遇见青年男子的挑逗不能不会羞涩，因为她是少女，又易被旁人察觉的情况下，便只好扳起面孔表示拒绝了。然而，她对尧举的挑逗既好奇又有好感。所以当尧举看别的地方时，她又忍不住斜着眼睛瞧他，想跟他交谈但也怕别人发现，便以笑来表示情意。在她的神情状态中透示出了她那复杂的心理状态。
作品中有的细节很典型，往往能起到刻画人物、推动情节发展等多方面的作用。最精彩的是罗帕拴胡桃的细节，尧举见姑娘对自己有情，便用罗帕拴胡桃打个表示爱情的同心结，投给姑娘，那少女照样划桨，好象一点也没看到。尧举怕被少女的父亲发现，不断地使眼色，请姑娘拾起收藏，她偏让他着急，理都不理。直到船夫收纤回来，眼看就要进船舱了，尧举急得厉害，这时，只见“女方以鞋尖勾掩裙下，徐徐拾纳袖中，父不觉也。”一场风波，就被她轻轻悄悄地掩住了。她自己神色自若，反过来还揶揄尧举“你不是胆大吗？怎么会这样慌乱呢？”这个细节把姑娘的活泼、调皮、多情、机智的性格都写出来了。同时，少女收了同心结，表示愿意接受尧举的追求，又为下面的情节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也许正因为这个掩同心结的细节在刻画人物上有特殊的意义，清代蒲松龄在《王桂庵》一篇中还借用了。区别只是尧举投的是罗帕拴胡桃，王桂庵投的是金钏；这个船夫之女是用“鞋尖勾掩裙下”。芸娘是“从容以双钩覆蔽之”。其他描写也是大同小异的。几经波折，尧举与少女终于得到私会的机会，尧举当面向少女表达爱情被拒绝后，他想投河自杀，少女急忙抓住他的衣服。当她知道尧举的爱是真诚的，便以身相许。然而，她还是有其忧虑，少女替尧举整理衣服，说：“一瞬之情，义坚金石。幸无使剩蕊残葩，空付余香于游水也。”即一边表示自己爱情的坚定，一边又耽心尧举事后抛弃她。这种心理在当时门第森严的社会里，是一个船夫的女儿必然有的耽心。这正说明她对当时的社会有所认识。这些正是前边少女巧掩同心结的发展。船上少女的形象依靠这些具体的细节描写逐步显得丰满起来了。
《刘尧举》是依据前人的故事扩写的，由于作者的思想局限，也没逃脱因果报应的说教，临近末尾仍然插入尧举父母梦见黄衣人报告他们的儿子本已获“首荐”,只因作了“欺心事”,从而落榜。这段插叙不仅降低了小说的思想内容，从艺术而言，也显得突兀无着、破坏结构的整体性。
这篇小说对后世有一定影响。如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第三十二卷《乔兑换胡子宣淫》的“入话”,就是根据本文改写的。《红楼梦》第六十四回《浪荡子情遗九龙佩》一节也明显的受到本篇的启发，从思想和艺术水平上也比《刘尧举》高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