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吏行

[清]祝德麟

闸板初开水势鼓，随波舻舳纷翔舞。一船横截河当中，忽见千船住篙橹。云是临清关口阻。卒如鬼，吏如虎，有客扣关关者怒。未几两翼启中流，先放达官兼大贾。其余各各排樯守，要检筐箱搜釜缶。亦不索钱刀，亦不需脯酒，清晨停压到曛黄，不怕钱刀不入手。东船嗟怨西船愁，我舟瑟缩同淹留。廿年冷宦归休物，只有书箱载两头。
这首《关吏行》乃是利用乐府“行”的形式，即事名篇，叙写亲身经历，反映关吏敲榨勒索的恶行。
本诗写作者退职离京返乡，正坐船沿运河南下，一路观赏河中水波千帆。 “闸板初开水势鼓，随波舻舳纷翔舞”。闸板一开，只见水波鼓涌，滔滔而下，而河中船只头接尾，尾连头，一只接一只，通过闸口，纷跃竟翔，飞舞向前。脱离了京中官场的烦冗，乍置身野外，面对这欢快的水流，纷舞的船只，诗人的心情是很轻松畅快的。但是正行进间，莫明其妙的事发生了：“一船横截河当中，忽见千船住篙橹”。“一船横截”, “千船住篙橹”,非常具有形象性，也令人测猜不已：这只船是什么船，竟在千船竟流的运河中拦腰横截？那么多正在行进中的船怎么竟一齐停篙住橹不前？经向人打听，才知道是“临清关口阻”。临清，在山东省西北部，邻接河北省，卫河、运河流贯其间，乃是古代中国东部水路交通要冲，故官府在此设关，检查来往行旅行商客人。这两句描写，使读者未睹守关官吏之面，已从其船拦河“横截”的行为上，领略其蛮横霸道；从千船的住篙，见出对其畏惧害怕。在人物性格的刻画上有先声夺人之妙。在开头五句中，先写运河中水泻船舞，百舸争流，再写一船横截千船住篙；先透露出诗人轻快的心情，再反映关口受阻，心中投下不祥的阴影。前两句与后三句在景象和心理的描写上形成极大的反差，造成转折和反衬，在写法上是颇具匠心的。
中间十句，写关吏如何检查船只。先写不明底细的客人扣关，用“如鬼”、 “似虎”、 “怒”等贬义词句刻画了关吏的凶恶形象，与前“一船横截”句相呼应。接着展现了达官大贾和一般旅人的不同遭遇。
达官大贾没有等多大一会儿就首先被放行。 “未几”,说明对他们检查时间很短，时间短则草率敷衍了事。而对于一般旅人的船只，其检查就很苛细。虽然一方是“各各排樯守”,毕恭毕敬，排列井然；一方仍然是“检筐箱搜釜缶”,毫不放松。从晨至昏，不得放行。
在这一大段，诗人采取了画龙点睛的手法，先写闻见，预见渲染，再一语破的，揭示关吏检查的实质。始写“有客扣关关者怒”。关吏守关，客人扣关，实属正常，何怒之由？这“怒”已令人莫明其妙。继写“未几” “先放达官兼大贾”。关吏如何检查他们？他们如何很快就被放行？内中就里，也颇有奥妙，耐人寻味。接着写检查一般人的船只。关吏们只是“要检筐箱搜釜缶”,这些普普通通的生活用品有何可查？然而关吏们“亦不索钱刀”, “亦不需脯酒”。 “刀”是古代一种刀形的钱，后因用“钱刀”泛指钱；“脯”是肉干。不要钱，不要酒肉，貌似廉洁，然而又只是毫无意义地穷翻穷查，没完没了。从“清晨停压到曛黄”,扣压船只不放。这实实令人费解，不知究竟意欲何为？直到“不怕钱刀不入手”一句，方才前疑顿释，恍然大悟。原来检查只是作幌子，实质是勒索钱财。怪不得有客扣关关者怒，因为他们不愿放过任何勒索钱财的机会；怪不得先放达官兼大贾，因为他们或权势大，惹不得，或钱财粗，作贿赂；对这些没权少钱的一般旅人，就装腔作势穷敲榨。这“不怕钱刀不入手”一句乃是点睛之笔，有了前面的诸多渲染，再有这一笔的点睛，整条龙就飞动起来。它不但写出了关吏的凶狠，也画出了关吏的奸诈虚伪，关吏名之曰检查的实质也于此揭露的淋漓尽致。
在水陆交通要冲设关置尹，本是为了治禁，以安行旅；对经商者收税，以佐国库。而清代全国各关隘实成了关吏们敲榨勒索行旅之人的虎口。据《皇朝掌故汇编内编》十四《常关税则》记载，康熙四年，谕旨已指出：近闻各处收税官员巧立名色“指称漏脱，欺诈过往商民，或将民间日用琐细之物及衣服等类原不抽税者亦违例收税”, “故意迟延掯勒，遂其贪心”,并严旨关吏应“洗心涤虑，恪遵法纪”,违旨“从重治罪”。但有清一代屡禁不止，愈演愈烈。对此弊端，清诗中多有反映。此篇即艺术地再现了这一社会现实。
最后四句，诗人抒发了自己的感慨。面对关吏的勒索， “东船嗟怨西船愁”,诗人自己作为退职官员，一无权，二无钱，“廿年冷宦”的生涯，归来“只有书箱载两头”,因而船只也只有“同淹留”。 “瑟缩”不仅是写船的委缩一旁，也表现出诗人可怜的形象。连一个退职的政府官员也不放过，可见关吏们确是凶狠贪婪之极了。而诗人的悲愤和痛伤也一并流泄出来。值得注意的是，在诗的结尾，虽然已到黄昏，诗人的船仍没有被放行。他的船，以及那些和他同命运的人的船，究竟要被扣压到何时？最终结局如何？这就为读者留下了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起到了言已尽而意未尽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