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

陪筠翁小酌横山阁^①

倚凌空飞观^②,展营丘卧轴恍移时^③。渐散云点缀，参横斗转^④ 野阔天垂。草树萦回岛屿，杳霭数峰低^⑤。共此一尊月^⑥,顾影为谁^⑦? 　　俯仰乾坤今古^⑧,正嫩凉生处，浓露初霏^⑨。据胡床残夜^⑩,唯我与公知⁽¹¹⁾。念老去、风流未减⁽¹²⁾,见向来、人物几兴衰。身长健，何妨游戏，莫问栖迟⁽¹³⁾。

张元干和李弥逊交往密切，在他们的文集中，互相赠答的诗词颇为不少。北宋末南宋初，朝中两派斗争激烈。张、李二人都反对和议，主张抗战。两人的私谊也真挚友好。绍兴元年 (1131)秦桧任参政知事，张元干被迫“休官”回乡，直到绍兴二十五年秦桧死，才再次出山。宣和末，李弥逊 “知冀州。金人犯河朔，诸郡皆警备，弥逊损金帛，致勇士，修城堞，决河护堑，邀(腰)击其游骑，斩首甚众。兀术北还，戒师勿犯其城”。( 《宋史·李弥逊传》) 李弥逊才干出众，秦桧很想拉拢他以为己用。“桧尝邀弥逊至私第，曰： ‘政府方虚员，苟和好无异议，当以两地相浼。’ 答曰：‘弥逊受国恩深厚，何敢见利忘义？’ ”义正辞严地训斥了秦桧。绍兴十二年 (1142) ,秦桧 “乘金兵既败”、“复通和好”之机，对主战派如赵鼎、王庶、曾开、李弥逊等人，罗织罪名，大加打击报复。“于是弥逊落职”,“十余年间不通时相书，不请磨勘，不乞任子，不序封爵，以终其身” (俱见《宋史·李弥逊传》) 。这词确切的写作时间已不可考。但据张、李二人事迹及词章内容和写作地点等背景推测，大概作于李“落职”不久。当时，张元干居福州，李弥逊归隐连江 (今属福州市)西山，两地相距不远，过从方便。《八声甘州》就是张元干陪李弥逊小饮横山阁的感发寄慨之作。
词的上片重在写景，下片重在抒情，情景交融，浑然一体。全词既描绘了横山阁“凌空”而起的气势，阁周围“野阔天垂”的景色，又表达了与李弥逊深厚的友谊，同时也抒发了虽“老去”而报国之情未衰的壮志。末以互勉作结。
“倚凌空飞观”,首句突兀而起，横山阁“楼高百尺” (李弥逊《水调歌头·横山阁对月》 ) 、凌空飞动的势态，如在目前。张元干和李弥逊就在此楼设酒小饮。席间，他们展开“营丘卧轴”,仔细评读、欣赏。营丘，名画家李成的别号。他“胸次磊落，善画山水林木，当时称为第一” ( 《佩文韵府》 引《画录》 ) 。他的画，“师关仝，凡烟云变灭，水石幽闲，树木萧森，山川险易，莫不曲尽其妙”。( 《渊鉴类函》 引 《图画宝鉴》 )李成的山水画卷使这两位朋友着了迷，陶醉在酒和艺术天地之中，竟然忘了时间的流逝。“恍移时” ,瞬间就过了个把时辰。“渐散云”五句，写欣赏画卷后举目四望横山阁一带山水风光。分两个层次，前三句写仰视太空，遥望八极； 后二句写俯察大地，近观山川。仰视太空，几朵浮云游动，把一碧如洗的蓝天，“点缀”得更加美丽； 一“渐”字，既状浮云游动的缓慢，又明时间的暗自迁移。接着“参横斗转”,天象也发生变化，参星、北斗都移动了位置，通过形象进一层表明时光流逝，夜色已深。“野阔天垂”,写遥望中景象： 天幕四垂，旷野无垠。四字，言简意丰。如果说视野开阔只是词句的表层意象，那么夜色晴朗则是包孕其中的必然景观，而词人和李弥逊那不以个人荣辱但以国事系心的广阔高远的胸怀，不也正是透过这一包孕句提供了个中信息吗？ “草树萦回岛屿，杳霭数峰低”,这是俯察近观所得。横山阁“楼高百尺”,踞高临下，但见水光中大小岛屿，在野草丛林的覆盖下，茫茫然不甚分明。至于白天所见的儿座苍翠的山峰，也为淡云缭绕，似乎近在足下。接着“共此”二句，即眼前“月”景，暗用典故，含蓄深婉地抒发了壮志难酬的激愤和感慨。晋赵至《与嵇茂齐书》叙述个人志愿说：“顾影中原，愤气云涌，哀物悼世，激情风烈。”有“横扫八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平涤九区，恢维宇宙”之志，可惜的是“时不我与”。张元干少有“整顿乾坤，廓清宇宙” (见其《陇头泉·少年时》 )之志，而今“休官”居闲； 李弥逊“年少日，如虹豪气” (张元干 《宝鼎现·筠翁李似之作此词见招》 ),现在也竟“落职”归隐。明乎此，我们就可知道词人写“月”、写月下“顾影”,并非单纯在写景，而是运用典故抒发政治上横受排斥，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如此用典，可谓贴切精巧，毫无斧凿痕迹。
下片，重在抒情。“俯仰”句，写纵观上下、天地、古往今来。六字，从时间、空间、人世社会的角度，总揽万物； 气魄雄浑，豪气逼人，总上而启下。“正嫩凉”二句，侧重写眼前景色： 夜色深沉，露珠滚滚，凉意不时侵袭而来。既写了视觉，又写了感觉，恍如身临其境。这般时分，人们早已进入梦乡了。但这两位 “同病相怜”的老友，却还在 “据胡床”夜语。他们从 “小酌” 、评画、观景，一直畅谈至 “残夜”,真是 “酒逢知己” 。谈论什么呢？“唯我与公知”,一语了却，含而不露。“念老去” 以下数句，笔锋陡转，直陈胸臆。“念”字领起下文。尽管人都老了，然而咱们的 “风流未减”,“未能忘壮志，遽肯变刚肠”,(张元干 《漫兴》 ) 等待时机的言外之意甚明。人老，年岁大，阅历广，世上各类人物的 “兴衰”,一一在目。似乎有些伤感了。结拍，与老友共勉： 只要 “身长健”就好，即使 “游戏”娱乐，又有何妨？千万莫以 “落职”、“栖迟”之事挂怀，可谓意重情深。李弥逊在 《蝶恋花·福州横山阁》 词中说： “老子人间无著处。”也许张元干此词的结拍，正是针对老友的这一思想情绪而发。
全词内容丰富，词人曲折入微的心态变化，跃然纸上，款款写来，娓娓动听，是一首不动声色的政治抒情诗，很有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