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鬼故事 [印度]月天

【作品提要】

《僵尸鬼故事》二十五则是《故事海》中以三勇军王的事迹为核心的集子，讲述三勇军王答应修道人的要求，晚上到火葬场搬运吊在树上的尸体。然而，这个修道人竟然要以三勇军王做活祭。僵尸鬼附着在尸体上，给三勇军王先后提出了二十四个刁钻的问题，前二十三个三勇军王都能一一作答，却被最后一个问题难住。但是，僵尸鬼也被三勇军王坚持不懈的精神感动，在他的指引下，三勇军王最终识破奸计，杀死了修道人。

【作品选录】

第四个故事

于是，三勇军王连夜回到焚尸场那棵无忧树旁，捉住了附在尸体上的僵尸鬼。僵尸鬼放声大笑，笑声十分可怕。三勇军王毫不犹豫地把它扛上肩，默不做声地从那里出发。走着走着，肩上的僵尸鬼又对他说：“国王啊，你何必为了那可恶的修道人而如此辛苦呢？这样费力毫无好处，可惜你根本看不出来。那么，你就听我讲这么一个故事吧，可以供你在路上消遣。”

天下有一座名副其实的城市，叫做富丽城。那里有一位英勇超群的国王，名叫首陀罗迦。他常胜不败，敌人的妻子们被俘后，为他挥拂麈尾，所形成的风不断地把他的力量之火吹旺。我想，大地有了这位国王，正法畅行，繁荣昌盛，甚至忘记了罗摩等明君。

有一次，一位名叫至勇的婆罗门，从摩罗婆国来到那位喜爱英雄的国王面前，祈求一个差使。他有三个家属： 一个妻子，名叫有德；一个儿子，名叫至善；一个女儿，名叫有勇。另外还有三名“侍从”： 身边的一把匕首，一手所执的利剑，另一手所持的美盾。他只有这么多随从，却向国王要五百元金币的日俸。首陀罗迦王看见他气度非凡，似有万夫不敌之勇，便按他的愿望供给他一份薪俸。“此人随从很少，他用那么多金币是助长恶习呢，还是贴补行善呢？”出于这种好奇心，国王暗暗地布置下密探，打听此人的日常表现。每天，至勇天一亮就觐见国王；中午持剑守在他的王宫大门旁边。回到家里，从自己得到的薪俸中拿出一百元金币交给妻子，供吃饭用；又花一百元买衣服、抹身体用的油膏和槟榔。沐浴之后，他又分出一百元向大神毗湿奴和湿婆上供，剩下的二百元施舍给贫穷的婆罗门。此人每天都这样分配那五百元金币。然后，他祭火做法事，吃饭。夜里，又手执利剑，独自去把守王宫大门。首陀罗迦王从密探们嘴里听说至勇每天的行为，心里很满意。他撤回了那些对至勇跟踪盯梢的探子，认为他是一名出类拔萃的英雄，值得特别的敬重。

过了一段日子，当至勇轻松地度过烈日炎炎的热季之后，雨季来临了。它咆哮着，执着忽隐忽现的闪电剑，用雨点敲打着，好像是忌妒至勇的勇力。乌云密布，日夜下雨，至勇照样纹丝不动地把守在王宫大门边。首陀罗迦王白天从宫顶上看见他以后，晚上又登上宫顶去查他的岗。他还从宫顶上喊道：“喂，在这里把守王宫大门的是谁？”听到喊声之后，至勇便说：“是我在这里。”“啊，这至勇善性极强，对我忠心耿耿。因此，我无论如何应该委他以要职。”这样想着，首陀罗迦王就走下宫殿，到后宫就寝。第二天傍晚，乌云降下一阵阵倾盆大雨，黑暗弥漫着，遮住了天空。这时候，国王想要调查一下，又独自登上宫顶，声音洪亮地喊道：“在这里把守王宫大门的是谁？”“是我在这里。”至勇再一次说。国王亲眼看见他的勇力，所以非常惊讶。正在这时候，突然听见远处有一个女人在哭。她绝望异常，发出可怜的悲叹声。“在我的国家里，没有人受欺压，没有人受贫，没有人受苦。那么，那个独自在深更半夜里哭的女人是谁呢？”国王听到哭声，动了恻隐之心。他命令独自站在下面的至勇：“喂，至勇，你听着！远处有一个女人在哭。你去弄个明白： 这女人是谁？她为什么哭？”

听到国王的命令，至勇说声“遵命”，就身佩匕首，手执长剑，出发了。云雾漆黑，活像一个罗刹，长着闪电眼睛，下着粗大的雨点石头，而至勇毫无惧色。

看见他独自在那样的一个夜晚出行，首陀罗迦王满怀同情和好奇，从宫顶下来，拿了一把剑，隐蔽在至勇背后，也跟着出发了。至勇循着哭声不停地往前，到了城外的一个水池边，看见一个女人在水池中间哭叫着：“啊，英雄！啊，慈悲的人！啊，慷慨的人！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啊。”“你是谁？你为什么哭？”他惊奇地问，国王在后面悄悄地跟着。那哭泣的女人说：“喂，至勇啊！你要知道，孩子啊，我就是这大地！首陀罗迦王现在就是我的合法夫主。后天，国王就要死了。我上哪儿再去找一位他那样的国王作夫主？因此，我感到痛苦，为他和自己而悲伤。”听了这一番话，至勇惊讶地对她说：“女神啊，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使专心保护世界的国王免于一死呢？”听完他的话，大地女神说：“有一个办法，而且只有您能够使用它。”至勇说：“那么，女神啊！你就快说吧！我好立即照办。不然我活着有什么用呢？”大地女神回答：“还有谁像你那样英勇，那样热爱自己的主人？请听我说挽救国王的办法！王宫附近有一座最好的难近母神像，国王为她修了庙，这座庙以特别灵验而远近闻名。如果你用儿子至善去祭她，国王就不会死，可以再活一百年。如果您马上去做，他会平安无事。不然，到了后天，他就没命了。”听完大地女神的这番话，英雄至勇说：“女神啊，我现在就去做。”大地女神随即说了句“祝你吉祥如意”就消失了。藏在后面的国王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至勇连夜往家赶。受好奇心驱使的首陀罗迦王也在暗中跟随着。至勇回到家里，叫醒妻子有德，把大地女神对他讲的牺牲儿子救国王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她。妻子听完对至勇说：“主人啊！一定要保全国王的平安。因此，您就把这孩子叫醒，告诉他吧！”于是，至勇把睡着的孩子至善叫醒，又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然后对他说：“儿子！用你祭了难近母神，那国王就能活下去。不然，他后天就会死。”听完这一番话，至善虽然年幼，却十分真诚，毫不胆怯地对父亲说：“如果用我的性命保住了国王的性命，父亲啊，我就如愿以偿。因为，我吃过他的饭，就应该报答他。所以，何必迟疑？你们现在就带我到神母面前去，拿我祭祀吧！但愿国王由于我的牺牲而平安无事！”听了至善的话，至勇说：“好！你真是我的好儿子！”跟踪而来的国王在外边听到这一切，心想：“啊，他们都有同样的善性。”

至勇把儿子至善背起来，妻子有德甚至把女儿有勇也背在身上。他俩当天夜里就双双前往那难近母神庙。首陀罗迦王也在他俩后面偷偷地前往。

到了那里，在女神面前，至善被父亲从背上放下来。他浑身充满勇气，向女神鞠躬致敬，并且祷告：“愿首陀罗迦王由于我的头做了祭品而活下去！女神啊，但愿他无怨无仇地再统治一百年！”至善这样说完之后，至勇连说：“善哉！善哉！”然后，拔出剑来，把年幼的儿子的头砍下，献给了难近母神，说着：“但愿国王由于我儿子牺牲而得生存！”刹那间，从空中传来话音：“善哉，至勇！你牺牲孝顺的独生儿子而赋予首陀罗迦王以生命和王国，还有谁像你这样热爱主人？”这一切，国王在暗中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而至勇的女儿有勇姑娘哭着上前搂住被砍下的弟弟的脑袋。她因过度忧伤而失明，因心碎而丧命。于是，妻子有德对至勇这样说：“国王已经时来运转。因此，现在我跟你说，既然连这年幼无知的女儿也因为弟弟的牺牲而忧伤致死，那么我失去了两个孩子，还何必再活在这世间呢？我愚蠢，未为国王的吉祥早拿脑袋祭女神。因此，现在请你允许我，让我立即带着孩子的身体入火自焚。”就在她执意说着的时候，至勇对她说：“行！你这样做吧！愿你吉祥如意！因为现在对你说来，活下去只会为孩子而悲痛，还有什么乐趣？聪明的女人啊！‘为什么我不牺牲自己呢？’这样的不安你不要有！如果有别的办法能成功，为什么我不牺牲自己呢？所以，你等着，我来用这些准备围造女神院的木头在这里给你垒一个火葬柴堆。”说完，英雄至勇就用那些木头垒成一个火葬柴堆，上面安置着孩子的尸体，用灯火把它点燃。贤惠的妻子有德在他脚边跪下，叩拜难近母神，然后对她说：“但愿在来世这个丈夫仍然是我的丈夫！但愿我的牺牲使他的主人国王吉祥如意！”说完，那贤妇连水都不用就投身到火葬柴堆的大火中间，一股一股的火焰像发辫那样拧在一起。

英雄至勇心想：“对我说来，国王那里的事情已经完成，正如在空中响起的天国话音所说的那样。对于主人说来，我已经偿还了所得的薪俸。现在我独自一个何必还这样贪生？因为，像我这样牺牲了心爱的、应受抚养的全家人以后，仅仅养活自己，有何光彩？所以，我何不牺牲自己来使那神母高兴呢？”想到这里，他先用赞歌向女神礼拜：“万岁，杀死阿修罗摩希舍的女神啊！劈死达那婆鲁鲁的女神啊！持三股叉的女神啊！万岁，令众天神欢庆的女神啊！擎持三界的女神啊！最优秀的母亲啊！万岁，双脚受到世界顶礼膜拜的女神啊！庇护求至福者的女神啊！万岁，披戴阳光的女神啊！驱除深重灾难黑暗的女神啊！万岁，迦梨女神！万岁，戴头颅骨的女神！万岁，佩尸骨的女神！湿瓦女神啊，向你致敬！把我的脑袋作祭品，现在请给首陀罗迦王赐恩吧！”向女神这样再一次礼拜之后，至勇突然用剑一挥，把自己的脑袋砍掉。

隐藏在暗处的首陀罗迦王目睹这一切，他慌张、痛苦而惊奇地想：“啊，这壮士和他全家为了我做了这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在别的地方是从未见过和听说过的。为了主人，他不声不响地背着人献出生命。尽管在这世界上无奇不有，但是哪有这样坚定的人？如果我不以同样的方式回报此恩，那么我还算什么主人呢？我何必还像畜生那样活下去呢？”想到这里，英勇的首陀罗迦王抽刀出鞘，走上前去向那女神祷告：“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女神啊！现在我以脑袋作祭品，大慈大悲的女神，请因此而赐予我一个恩典！这位行动与名字一致的婆罗门至勇和全家人为我舍弃了性命，请让他们复活吧！”说到这里，首陀罗迦王刚要用刀砍脑袋，空中传来话音：“不得鲁莽！你的善性令我满意。让婆罗门至勇和儿女妻子都一起复活吧！”说到这里，那声音停止。至勇便和儿子、女儿及妻子一起活生生地站了起来，丝毫未受损伤。国王见到奇迹发生，重新隐蔽起来，眼睛里充满欢喜的泪水，不知满足地看着他们。

而至勇好像稍睡即起，看见了儿女妻子和自己，不禁疑惑起来。他一个一个地指着名字问他的妻子儿女：“你们已经变成灰，怎么又活生生地站了起来？我也砍了自己的脑袋，而我现在活着。这是为什么？这是幻觉，还是女神的恩典降临？”妻子儿女对他说：“我们这些人复活，完全是女神的恩典，无人看见。”于是，至勇认为此话不错，叩拜过女神，便带着儿女妻子回家，他已经完成了任务。

儿女妻子回到家里，至勇连夜就像以前那样前往国王的王宫大门。这时候，首陀罗迦王在暗中见到上述一切，已重新登上自己住的宫顶。他从宫顶上喊道：“谁在这里把守王宫大门？”于是，至勇说：“是我在把守，陛下！我刚才奉旨向那妇女走去。在一个什么地方，她一被我发现就消失，像一个女罗刹那样走了。”听到至勇这一番话以后，亲自了解过情况的国王非常惊讶地想：“啊，智者的心像大海一样深沉而坚定，他们即使立下了无与伦比的功劳也不讲出来。”想到这里，国王便从宫顶下来，进入后宫，度过那一夜余下的时间。

第二天清晨上朝，国王高兴地当着前来朝见的至勇的面，向众大臣描述了他夜里所经历的事情的全过程。大臣们个个都惊奇得好像要昏过去。国王把腊吒邦和迦尔那吒邦的主权赠送给至勇父子。从此，至勇和首陀罗迦这两位同样强大的国王在这世界上互相帮助，过着安定快乐的生活。

僵尸鬼讲完这个非常精彩的故事，又对三勇军王说：“那么，请你说，国王啊，在所有那些人当中谁最勇敢？对你的诅咒还是以前说过的那一个，如果你知道而不说的话。”

听到这话，国王对僵尸鬼说：“在所有那些人当中，首陀罗迦王是最勇敢的。”僵尸鬼说：“国王啊，至勇天下无双，他不是更勇敢吗？不然，他的妻子，作为一个妇女，在亲眼看见的情况下也同意把儿子当作祭祀用的牲畜，她不是更勇敢吗？再不然，他的儿子至善，虽然年幼，却具有那样出众的善性，难道他不是更勇敢吗？因此，你为什么说首陀罗迦王比这些人都更勇敢呢？”僵尸鬼说到这里，国王又说：“不对！至勇是一个出身高贵的男子，牺牲生命、儿女和妻子来保护主人就是他的誓愿。他妻子也出自名门望族，是一位以丈夫为惟一神明的贤妇。除了沿着丈夫的路走，还有什么是她应尽的义务呢？至善是他俩所生，与他俩一模一样。可以说，有什么样的线就有什么样的织物。但是，国王们是靠仆人们的性命来保护自己的，首陀罗迦王却要为了那些仆人们而舍身。所以，他是其中最勇敢的人。”

听完这番话，僵尸鬼又一次施展神通，突然人不知鬼不觉地从国王的肩上回到原处。而国王非常坚决，又一次沿着原路，连夜出发去坟场，去捉拿那个僵尸鬼。

(蒋忠新　译)

【赏析】

《僵尸鬼故事》是印度古代的一部著名故事集，又名《僵尸鬼故事二十五则》，和《五卷书》一样被整本收入《故事海》，列入第十二卷。《僵尸鬼故事》采用框架式结构，由于其内部故事完整，在《故事海》中自成体系。

印度文学专家金克木认为，《伟大的故事》主要反映了印度城市生活。实际上，在《伟大的故事》的改写本《故事海》中，《僵尸鬼故事》要比其他故事更能反映城市生活。全书一共写了二十五个故事(包括楔子三勇军王的故事)，这些故事生动地展示了印度古代城市人民的行为习惯、精神状况和思想意识，尤其是印度城市平民的伦理观、道德观。对这些文学作品中的道德现象进行考察，既能在伦理道德的立场上将故事还原回历史，又能使现代读者更好地理解印度文化。

《僵尸鬼故事》中的宗教氛围主要是围绕印度教营造的，种姓制度是建立在印度教基础上的社会制度。印度教分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四大种姓。婆罗门主管祭祀，掌握“吠陀”等古老经典，在社会地位和精神层面居于最上层。刹帝利多为王族，掌管政治与军事权力。吠舍主要是农民、手工业者和城乡平民。首陀罗则是奴隶，居于底层。种姓制度使印度社会呈现出明显的等级差别。

不同种姓之间以及同种姓内部以何种方式相处，遵循何种道德准则，既是人类学的关注对象，也是印度文学描写的重点。《僵尸鬼故事》中不少篇幅对占据社会主导的婆罗门种姓意识提出质疑和讽刺。譬如第八个故事，婆罗门父亲做祭祀，派三个儿子去捉乌龟，三兄弟都嫌乌龟腥臭滑溜，却又炫耀自己是多么“洁净”，甚至连七层褥子下的一根头发都能感觉到。又如第十八个故事，婆罗门月主因为赌博输光了钱，去求一位苦行者传授法术，后来师徒二人都失掉了法术。故事表明动机不纯、滥用法术是与潜心修炼背道而驰的。

对于婆罗门种姓，以往的古代作家基本持毕恭毕敬的态度，鲜有微辞。虽然有学者认为两大史诗已经突破了“婆罗门至上”的藩篱，走向“刹帝利至上”。但是，史诗中充其量只是刹帝利种姓取代了婆罗门种姓走上故事前台，史诗作者并没有对婆罗门种姓采取批评或是讽刺的口吻。《僵尸鬼故事》中，故事的讲述者不是种姓内部成员，只是夜晚借尸还魂的僵尸鬼。僵尸鬼不具备人形，也不受任何既定宗教、道德规范的限制，他的特殊法力似乎能够直刺人心内部，将隐秘不可示人的阴暗与丑恶统统揭示出来。他敢于嬉笑怒骂、批判揭露，对三勇军王不辞辛劳既要夜晚背负尸体，又敢于回答自己刁钻问题的积极态度颇为赞赏。其特殊身份足以表明对婆罗门种姓的批评只能在社会结构的“边缘”产生。离开了僵尸鬼这个高于普通人物的特殊叙事者，故事的写作是不可想象的。整个故事的大框架，也是第二十五个故事的结局，恰恰由僵尸鬼向三勇军王予以揭露。至此读者方知修行并非皆是正道，很可能误入歧途，这就把婆罗门种姓时常标榜的修行和信仰特权批判得体无完肤了。

《僵尸鬼故事》中描写最多的是在宗教光芒照射下家庭内部林林总总的问题。譬如第九个故事——关于刹帝利公主的婚姻。三勇军王的回答非常干脆： 与种姓相同的人结婚。这与史诗时代刹帝利王族愿意与婆罗门联姻不同，说明同种姓之间的社会地位和价值取向更为接近，更容易获得认同。第二和第五个故事，都有争夺妻子的情节。前者是三个婆罗门各施本领让珊瑚姑娘起死回生，在三勇军王看来，能够恪守正法、保护死者骨灰、并修苦行使她复活的婆罗门才应成为她的丈夫。这从正面肯定了婆罗门种姓在婚姻问题上必须采取的道德操守。后者描写智者、通法术者和善使武艺的英雄各使才能，夺回了被罗刹抢走的公主。三勇军王给僵尸鬼的答案是公主应嫁英雄，因为英雄战胜妖魔、贡献最大。与之相类的第十九个故事中，国王的母亲曾被其母许给行将就死的贼，尽管后来与婆罗门结合生下国王，但是按照正法，国王父亲的“法定”身份仍然要给予不在人世的贼。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对婆罗门婚姻特权的极大挑战。出于种姓自身的认同也好，出于对婆罗门种姓龌龊行为的不齿也罢，通过三勇军王之口，《僵尸鬼故事》在婚姻意识上体现了历史的进步。可见，婆罗门种姓虽然还享有一些婚姻特权，但这种特权已然受到很大限制，尤其是婆罗门种姓内部确有不少欺世盗名之徒披着宗教外衣，或玩弄女性，或骗取钱财。最好的例子就是第十五个故事： 婆罗门神主装作女子在宫中与公主幽会，又混入大臣家里，玩弄大臣的儿媳。在《僵尸鬼故事》所处时代的印度古代人民心目中，这类婆罗门道德败坏、厚颜无耻，他们的存在扰乱了道德秩序，打坏了伦理纲常，自然成为批判和讽刺的对象。对他们进行彻底的揭露和鞭挞，是民间意识渴望健康精神生活的自然体现。

《僵尸鬼故事》里，还有对抽象道德问题的讨论。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第十四个故事。美貌无匹的商人之女有宝竟然对押往刑场的贼首一见钟情，并要在贼首被处死之后殉情，终于她的坚决感动了湿婆。大神令被处死的贼首复生，并同有宝结为夫妻，过上幸福生活。这则故事既是对如何面对婚姻、选择配偶的家庭伦理问题的探讨，也是对爱情这一人类基本情感的歌颂。故事中的爱情可以超越财富、种姓甚至生死，这充分说明古代印度人民对爱情的向往和赞美。此外，第十个故事则肯定了诚信的可贵： 少女爱军已许配给商人海授为妻，另一商人法授贪恋美色，竟想强暴爱军，爱军为寻脱身之计，无奈承诺与海授成婚之后先到法授家中来。不想在去法授家途中又遇一盗贼，为了脱身，也被迫答应履行此前承诺后再来满足他的要求。爱军甘愿自己受辱，履行诺言，终于先后使得法授和盗贼感念其美德，放爱军完璧归其夫君。故事以类似寓言的形式赞颂了信守承诺的德行和这种美德释放出的巨大感召力。这两个故事一则强调“发乎情”，一则强调“止乎礼”，通过小巧精辟的故事参与了社会道德意识和爱情观念的引导与建构。

在《僵尸鬼故事》中，有一类特殊的故事探讨了封建统治中的伦理道德问题。例如第十七个故事，将军之妻迷娘貌美，国王一见便神魂颠倒，将军愿意将妻子献给国王，以表赤胆忠心。而国王终究没有见色忘义，对此表示了拒绝。虽然最终国王由于爱情之火死去，将军也投火自焚，但是君臣之间的道德秩序却得到了维护和肯定。而第十二个故事则从反面论证了行政者应该具备的道德标准。故事中的国王贪恋女色，不理朝政，大臣远见专心国务，反倒招人诬陷有谋反之心。为表清白，远见假口远方朝圣，途中遇黄金岛及海中宝石宫殿。国王得知这些经历后也去体验，并得到了美貌的持明女。远见看到国王远行之后荒淫之心反倒有增无减，最终忧郁而亡。可见，在《僵尸鬼故事》的作者眼中，国王也要恪守正法，不能只顾自己享乐，置国家利益和人民幸福于不顾。

《僵尸鬼故事》中最出色的一篇是第四个故事。大臣至勇对国王首陀罗迦忠心耿耿，为了保住国王性命，他在神庙里亲手砍下儿子的头献给难近母。接着，他的女儿心碎死去，妻子因儿女双亡投火自尽。至勇看到家人俱亡，也选择了自杀。隐藏在暗处目睹这一切的首陀罗迦为有如此忠心的臣下而感佩不已，并要拔刀自尽。这时，难近母显灵，死去的人得以复活。在这则神话色彩浓厚的民间故事里，充满了政治伦理和家庭伦理的双重纠葛，一面是依照政治伦理的要求尽忠臣之职，一面是作为一家之长的家庭责任。在这种极为特殊的境遇中，至勇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同时，家人的鲜血也使他更加强烈地意识到家庭伦理的无比重要，从而选择自杀。至勇面临的困境和战胜困境的勇气感染了首陀罗迦，他选择自杀，从行政者的角度肯定了政治伦理的至上——作为国王应善待臣下，也肯定了至勇的选择——家庭的毁灭所带来的灾难，即便是国王也不可承受。故事的整个情节设计和人物塑造都符合印度的宗教习惯和道德规范，无疑发挥出了稳定道德秩序、赞颂人性美德的功用，对今天的读者也有强烈的感染力。

由于《僵尸鬼故事》的民间性质，故事中不仅有主流意识，也不时流露出民众意识的闪光，这也体现出民间故事的多源特性，使得故事折射出了更为多元的思想意识。正是多元性的存在，使得《僵尸鬼故事》成为一部展示古代印度伦理道德世界的“哈哈镜”。

(王鸿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