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乐籍说》 - 〔清〕龚自珍

〔清〕龚自珍

昔者唐、宋、明之既宅京也，于其京师及其通都大邑，必有乐籍，论世者多忽而不察。是以龚自珍论之曰：自非二帝三王之醇备，国家不能无私举动，无阴谋。霸天下之统，其得天下与守天下皆然。老子曰：“法令者，将以愚民，非以明民。”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齐民且然。士也者，又四民之聪明喜议论者也。身心闲暇，饱暖无为，则留心古今而好论议。留心古今而好论议，则于祖宗之立法，人主之举动措置，一代之所以为号令者，俱大不便。凡帝王所居曰京师，以其人民众多，非一类一族也。是故募召女子千余户入乐籍。乐籍既棋布于京师，其中必有资质端丽、桀黠辨慧者出焉。目挑心招，捭阖以为术焉，则可以钳塞天下之游士。乌在其可以钳塞也？曰：使之耗其资财，则谋一身且不暇，无谋人国之心矣；使之耗其日力，则无暇日以谈二帝三王之书，又不读史而不知古今矣；使之缠绵歌泣于床笫之间，耗其壮年之雄材伟略，则思乱之志息，而议论图度、上指天下画地之态益息矣；使之春晨秋夜为奁体词赋、游戏不急之言，以耗其才华，则论议军国、臧否政事之文章可以毋作矣。如此则民听壹，国事便，而士类之保全者亦众。曰：如是则唐、宋、明岂无豪杰论国是，掣肘国是，而自取戮者乎？曰：有之。人主之术，或售或不售，人主有苦心奇术，足以牢笼千百中材，而不尽售于一二豪杰，此亦霸者之恨也。吁！

——《龚自珍全集》

在十九世纪上半叶，龚自珍对封建制度的批判，态度最鲜明，发掘最深刻。往往小题大作，从日常一事一物中，引发出社会性的评议，达到社会批判的目的。《京师乐籍说》便是他杰出的议论文之一。乐籍，古时原指乐户，包括为宫廷、官吏演出音乐的艺人和民间艺人。唐代以后，乐籍又指登记名册的妓女。当然也分官妓和民间妓女。她们实际上是腐朽社会制度下被男性玩弄的对象，也是剥削制度下丑恶社会现象之一。龚自珍抓住乐籍这一社会现象，从建立的意图和建立的后果两方面，把乐籍与统治权术直接联系，矛头指向封建君主，纵横恣肆，锋芒毕露。

文章可分为四个层次进行论析。第一层提出论点：乐籍是人君霸统天下的阴谋举动。龚自珍以“阴谋”二字评判乐籍，本是贬义，却引老子、孔子的言论为证，说明无论是道家还是儒家，在维护封建制度的统治方面，观点是统一的。道家的“愚民”，和儒家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都是为了“齐民”，即统一民心，稳定统治。文章开头就把妓女与君主统治直接相联，在当时实在是大胆惊人之论，对于读者则有强烈的吸引力。

第二层集中论析“民”。古代把士、农、工、商称四民，所以说士为四民之首。士的特点是“聪明喜论议”，对祖宗的立法，人主的举动措置，都会评论褒贬。这样，对于君主的专制号令，是大为不便的。中国封建时代的士，包括比较广泛，主要是地主阶级知识分子。他们是本阶级最有远见也最活跃的人物。其中一些有进步思想的人物，与掌权守旧人物的矛盾，往往发展到激烈对抗的程度。这既是长远利益与眼前利益的冲突，也有先进思想与保守思想的冲突。因此，如何笼络、控制、使用士这阶层，都是历朝君王密切关注的问题。龚自珍文章中的士，实际上指士阶层中思想活跃的部分，也是具有某种叛逆思想的部分。当然，这一类士，对号令一代的君王来说，就会“大不便”了。这一层以士的特点，引申到控制士是君王巩固统治的必要。

第三层以“凡帝王所居曰京师”开始，论述乐籍对于士起钳塞控制的巨大作用。女色歌舞对于士人，本来就有吸引力。当士人陷于女色歌舞之后，会出现三个后果：一是耗财耗力，不复再能议论古今帝王；二是缠绵床笫，不复再会思乱图度；三是沉溺于奁体词赋，不复再撰述军国政事文章。总之，女色歌舞，使士人沉湎消极，脱离政治，麻痹思想，停止议论，丧失活力。最后当然是维护了帝王的专制统治，一统天下了。这里作者以夸张的论述，强调乐籍对士的麻醉功能，实际上是揭示专制帝王的阴谋之险恶毒辣，揭示专制制度在镇压之外羁縻一手的危害作用。

最后一层以反诘提出问题，回到士人自身的思想风骨的坚定性上。唐宋以来，士人议政受祸甚多，可见乐籍牢笼之说，不能涵盖一切士人的命运。所以，作者认为，帝王的阴谋，可以牢笼千百中材，而不能牢笼豪杰。结果如何呢？既是霸者之恨，也是豪杰议政参政的成功。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把“中材”与“豪杰”区别，昭示了一个时代的先进者，总是能冲破专制的牢笼，作出自己的贡献的。

龚自珍这篇文章，实际上是一篇批判封建专制主义的檄文，也是一篇号召有思想的人们警惕帝王钳制之术的论文。文章批判锋芒，直指封建最高统治者，很有战斗色彩。在龚自珍的政治思想中，他曾提出“宾宾说”。他认为，士与君王的关系是宾客与主人的关系，而非主奴关系。因此，宾客应受到尊重、信任；当主人行不义和不再尊重、信任宾客的时候，宾客可以离开旧主人，为新主人服务。这个宾与本文的士，是一致的。龚自珍的思想，表达了他企图在封建社会君臣绝对单向服从关系之外，寻找一种主宾式较为松弛的依赖关系，寻找一种相对独立的士的人格。这对于封建等级制度和思想，无疑是一种叛逆和冲击。所以，这篇文章是耐人寻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