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雁吟

张翥

雁啄啄，飞搏搏，江边虞人缚矰缴。人饥处处规尔肉，岂知雁饥肉更薄。城中卖雁不值钱，市内籴米斗五千。妻儿煮糜不敢饱，朝朝射雁出江边。不闻关中易子食，空里无人骨生棘。县官赈济文字来，汝尚可生当自力。

这首诗的标题是仿毛诗的，“人雁吟”是诗题，题下原有三字“悯饥也”是诗小序。这种标题办法唐人新乐府也普遍采用过，如白居易《新乐府》的《杜陵叟 伤农夫之困也》。它已率先提醒读者此诗的性质，必合于“美刺比兴”的现实主义诗歌传统。从具体表现手法和艺术特色看，这首诗对诗经、新乐府都有所出新。
元顺帝至正十八年(1358),陕西的鄜州、凤翔、岐山皆大旱，出现了人食人的现象。诗约作于此时。其写作目的，主要是反映严酷的社会现实，本来应着力写饥民。然而诗人别出心裁，诗中人雁同咏，而且以咏雁为主，这就特别耐人寻味。
读首句给人的印象还像是起兴：“雁啄啄，飞搏搏”。雁儿到处啄食，飞来飞去。一派饿相，很像是饥民在尽力谋生。再往下读不然了，原来这雁在诗中还扮演了一个角色，它们四处觅食，同时又成为饥民捕食的对象。“虞人”本指古代猎官，专管山泽园囿，此借指捕鸟的饥民。他们到外设置网罗，并准备“矰缴”(弋射工具),窥伺大雁，打算以雁肉充饥。于是诗人以悲悯的口气对雁说道：“人饥处处规尔肉，岂知雁饥肉更薄。”在国泰民安的年月里，人们对大雁充满友善，是不忍食其肉的。大饥荒使人变得冷酷残忍，捕杀大雁竟成普遍现象。谁知饥年之雁也无肉可食呢。城中雁肉卖不起价，而米价腾踊，杀雁者换回的米仅供煮粥养活妻儿，而粥也不敢喝饱，于是捕雁者只有更努力地去射雁，于是雁群便有绝种灭族的灾难临头了。“城中卖雁不值钱”四句，诗人的关心似乎仍在大雁命运。而饥民谋生的不择手段，却表现得更加含蓄有力。
以上对大雁表现的悲悯已很充分，于是诗人转而又为饥民着想，说食雁之事还算不上骇人听闻，如与关中人食人的惨事比较便情犹可原了：“不闻关中易子食，空里无人骨生棘。”“易子而食”的记载最早见于《左传》(哀公八年)“楚人围宋，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此用写关中大饥荒人相食的惨剧。“里”系基层居民单位，“空里无人”即人民成村成里死绝，骨生荆棘。此二句所写情景直令人毛骨耸然。最后诗人安慰大雁说：“县官赈济文字来，汝尚可生当自力。”听说县官已发了救济灾民的告示，看来饥民杀雁的行为很快会中止，所以请它们不要绝望，好自为之。且不说赈济一事对“空里无人”的地区没有任何意义，就是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饥民，看到的还只是“赈济文字”,何时兑现？如何兑现？都是一些问题。诗写到此便意味深长地结束了。读者感到的不是欣慰，而是彻骨的悲凉。
诗人“悯饥”,而诗中着力只在写悯饥雁，似乎对饥民的命运已不敢抱任何希望，而字里行间，无处不是悲天悯人之意。这样的写“悯饥”,才让人觉得是力透纸背呢。作者虽没有，也不可能揭示造成饥荒的社会原因，但诗的本身，却能启发读者深思。我们如果把此诗与有“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白居易《轻肥》对比，就会感到，元代诗人的这首诗在某些方面已超过前贤，可说是青出于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