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秘书被解职

唐栋

秘书黄言最怕的就是当秘书。
“这差事真……”他看看身旁没人，忍不住把卡在喉咙里的后半截话自言自语地骂了出来，“真他妈不是人干的！”随即“啪”,钢笔和刚刚写完的一沓工作总结重重地摔在桌上，他愁苦地用手支起脑袋，手指轻轻一抹，那枯黄的头发便落下一片。
太苦了哇，秘书！他不知道外地的和外国的那些秘书是否也跟他一样，没完没了的各种汇报、总结要写；一个接一个的各种会议要参加并整理记录； 各类各样的文件要起草编发； 还要接待上级来人和下面上访；跟随领导去外面奔波； 领导洗脸洗脚，你得把热水备好； 领导吃饭，你得结帐；领导需要什么东西，你得去采购； 领导讲话，你还得写讲稿……遇到个好领导，还罢，遇上个迂腐的或是作风歪败的领导，那你等着瞧吧，受领导的指责不算，还要让老百姓戳脊梁骨，好像那些蠢事坏事都是你秘书干的。
不干了，他妈的不干这种差事了！ 改行干什么都行。黄言总是在做这个努力，可是总也甩不掉秘书这顶帽子。唉，谁让你写得一手好文章呢？
这天，他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爱人正在训斥儿子，原来小儿子期终考试不及格，却回来撒谎说考了八十分，让他妈妈给查出来了。黄言一气之下，挥手打了儿子一记耳光。儿子惨哭着跑了。倏然间，他想，儿子撒谎挨了他的耳光，那么他在写材料时也撒撒谎，不是就可以挨领导的“耳光”吗？ 对的，只要挨上这么几“耳光”,领导就自然不会再让你当秘书了。
正好，没过几天领导就让他赶写一个生产管理方面的经验总结，那时他还是公社秘书，他思量，要是编造出许多假数字和假经验，好大喜功的公社领导看了一定心喜，而报到上面去后上级领导一查不是这么回事，一定会发怒：“这材料是谁搞的？ 把他撤了！”好，他盼的就是这个。
如此如此，材料写成了。他等着。
然而，结果是上级部门非但没有对此怪罪，反而把这个材料转发给全县，推广他笔下的“经验”。不久，他被调到县委当了秘书。
县委秘书虽说要比公社秘书排场得多，可他仍忍受不了那种笔墨负担，想一甩手了事。他写了请调报告，不批； 他找领导谈话，领导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啊，别谦虚了，县委就靠你这把笔杆子撑门面呢，好好干吧，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你来得正巧，书记最近要有两次大会讲话，你把讲稿准备一下；另外，还有关于联产承包的调查汇报、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经验、计划生育工作的先进事迹，也都尽快整理出来，等着上报呐！”
黄言从领导那里出来，浑身沉重得仿佛背着一座山。材料，材料，又是材料……是不是自己在上次那个材料中撒谎撒得轻了，领导没觉察得到？ 好吧，这一次，就给他撒重一点，反正撒这样的谎也不犯法。
于是，他在这几个材料中极尽了吹牛之能事，连他自己都感到手在颤抖耳根发烧。比如，凡有数字出现时，他把粮食产量、人均收入、社员储蓄、一胎率等都夸大了许多；凡是归纳经验的地方，他便翻开储存在自己脑子中的“材料编写大辞典”,在大“一”下面分小“1”,小“1”下面分“甲、乙”,“甲、乙”下面分“A、B”……物极必反，他深信这一回一定会惹怒有关领导，而撤换掉自己的秘书职务。
不料，一个月后，他写的这几个材料又被市委当做“样品”转发了，他亦被市委某个领导看中，抽调到市委当了秘书。
这一切仿佛在梦中，来得这么快，这么不可思议。慢慢地，黄言悟到了，这是领导对自己的信赖和器重，他想到自己以前卑于秘书这一职业而做的那些谎惑文章，不禁羞耻于颜，疚愧于心，决心今后好好工作，做个称职的秘书。
然而，就在这以后不久，他遵命为市委即将召开的一个现场会准备材料。他在下面泡了半个来月，经过反复调查，仔细分析，斟字酌句地按照真实情况写成了材料，领导拿去一看，竟没有布置大会宣读。不久，他却忽然被调到计划生育办公室当干事去了。
因为，他在材料中写了一些有损于领导声誉但却是生活中存在的真实问题。
(这材料的内容，还需保密)
一想到这，他就想笑，笑起来像哭……

选自《金城》1985年第1期

【赏析】这是一篇由一连串的意外所构成的小说。秘书黄言选择职业时的一个个意外的结果既是小说的主要内容，也是作者精心构思之所在。
意外，作为构思的技巧，既有现实生活中所指的意料之外的意思，同时也指艺术创作中由突变的故事情节而引起的惊奇、意外感。意外，实质上是一种艺术的机智，是作者深刻思想和娴熟技巧高度融合而放射出来的灵感之光。《一个秘书被解职》正是在这一点上显示出了它的艺术魅力。
秘书黄言最怕当秘书，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摆脱这一苦不堪言的职业，无奈他写得一笔好文章，处处讨人喜欢，哪个领导也不肯放手。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儿子撒谎挨揍的小事中受到启发，开始在总结报告、经验介绍中撒谎，编造假数字，假消息，希望被领导发现后不再受信赖，甚至让他改行。他苦苦地等待着。结果呢？大大出人意料之外——他写的假材料被转发给全县，编造的经验被推广，自己也得到“好处”,从公社秘书升为县委秘书。是领导不察下情，对假材料信以为真呢？还是以假为假，好大喜功？ 我们读罢不禁会问。
接下来，作者又写了一个意外： 黄言由公社秘书升为县委秘书，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只以为谎撒得不够大，假造得不够多。因此，在又一次接受任务后，他大撒其谎，极尽吹牛之能事，大话空话假话吹得连他自己也耳根发热手发抖。他深信这样的工作作风一定会激怒领导，直至被撤职了事。但是结果呢？ 他写的材料被作为“样品”,他自己又意外地从县委秘书升为市委秘书。
黄言不想当秘书，他希望以撒谎为手段来达到被撤职的目的，但是我们看到，他的谎撒得愈大，假材料写得越详细，大话说得越多，他的作风不但不被人指斥、批评，反而他的职位意外地越升越高。这种意外是否喻示着生活中的某些不意外。这令读者深思再三。
从公社秘书到县委秘书到市委秘书的三级跳是黄言和读者都感到意料之外的。作品紧接着又写了一件更为意外的事。自从黄言当了市委秘书，他深为自己过去的行为而惭愧，决定今后好好工作，做称职的秘书。因此当他再撰写报告时，一反过去的闭门造车，不负责任，而是深入实际，调查研究，实事求是地用笔反映了情况，他自己觉得很实在，很满意。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份材料竟没有布置在大会上宣读，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后，这个才“改邪归正”、决心好好干好秘书工作的黄言却忽然被莫名其妙地撤职了。撤职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以前的工作作风被领导知晓，借以杀一儆百； 更不是体谅他的难处，批准他的辞职要求，而仅仅是因为他在材料中写了一些有损于领导声誉的事情——这是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他是因为说了真话才被撤职的。
不想当秘书——撒谎——步步高升； 决心当个称职的秘书——说真话——被撤职。从这一连串的意外事件中，作者想告诉读者的不已经是一目了然了吗？ 秘书黄言的行为作风所产生的意外效应，在这里并不是我们评价他自身的标准尺度，而是评价他的领导们的标准尺度，作者写黄言的目的也不是让读者对他的能力、态度进行评价，而是取其形评其“影”,也即通过黄言一系列意外的遭遇让读者来评价他的领导们，他们喜欢怎样的下属？ 俗话说，秘书是领导的影子，要看领导如何就看他的秘书。黄言当撒谎秘书时，青云直上，得心应手； 当说真话秘书时，却被无缘无故地撤职。这不合情理的遭遇不正是现实生活中不正常的官僚作风——好大喜功，浮夸，爱听好话等等的产物吗？小说极富时代气息，批判力也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