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的故事

〔英国〕 劳伦斯

昨天还只是碎雪斑驳，

如今最长的草也难得显露；

而她在雪上踩出深深脚印，朝着

白色小山梁的松林走去。

我看不见她，因为苍白的雾霭

裹着黑色的树木和暧昧的澄色天宇，

但我知道，她在等待，焦急而

寒栗，她的哭泣

挣扎着，一半化作银霜似的叹息。

她为什么急着来，她该知道

这只是让命定的别离来得更早？

踏雪陡坡，我行步迟迟——

她为什么还来，我要说的话她明明知道？

(宣树铮 译)

这首诗写得很沉重，沉重得如同长途跋涉的步履，沉重得如同就要落雪的阴空；写得很哀婉，哀婉得如同深秋苦蝉的悲鸣，哀婉得如同深谷里孤寞的淙淙水声。这是一段要给爱举行葬礼的悲惨故事，而故事的两个主人公，无论是“她”还是“我”，都怀一腔舍不了的情。有情却必要情绝，真的是“冬天里的故事”，很冷。

全诗分三节，依循情感的苦楚，一节深似一节，而每节中的每一行诗句也依循情感的苦楚一句深似一句。“昨天还只是碎雪斑驳，/如今最长的草也难得显露”，是写实也是象征，客观环境的险恶、冷峻，是造成这场爱情悲剧的重要因素。“最长的草也难得显露”，积厚的大雪封住所有有生命的东西，外在的压力陷爱情于决绝之境。这两句为悲剧故事的展开设置一个对应的背景，便是在这寒冷的冬日，“她在雪上踩出深深脚印，朝着/白色小山梁的松林走去”。从冰冷走向冷峰，从孤落走向孤寞，她向着痛苦的至深走去。外感觉意象图释了内感觉情感。以上本来是从视觉角度落笔写“她”，但诗的第二节却故意闪烁其辞，妙造新境：“我看不见她，”一切都是凭着感觉，是用心灵的眼睛遥视爱人，是靠深深的爱去对爱人做深深的体会。这里曲笔写出“我”对“她”挚深的情爱。然而“我看不见她”，因为苍白的雾霭裹着黑色的树木和暖昧的澄色天宇”，仍是外力阻隔，诗人以黑白澄这冷凝不祥的色彩的主调，调配出阴冷、无情、死气沉沉的意象，与前文的“雪”一道象征了外界压力，暗示宰治了他情感形成发展的畸变的母爱以及母亲对他的恋爱横加干涉的行为。从小到大，劳伦斯被母亲一步步驯化，要逃开很难。悲惨的是逃不开便要做爱情的牺牲也牺牲着别人：“我知道，她在等待，焦急而寒栗，她的哭泣/挣扎着，一半化作银霜的叹息”。“我”凭靠着挚情，感知她的等待，她的焦急，她的寒栗，她的哭泣，她为赴命定的别离饱受着痛苦的折磨。“挣扎着，一半化作银霜的叹息”这一语，诗人把冷凝与沉重的感觉推向情绪的顶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爱而不能的苦甚悲极的情态。诗的第三节则发出一种焦急的责问与埋怨：“她为什么急着来，她该知道/这只是让命定的别离来得更早？”这种焦灼的责问与埋怨恰恰表现了心痛的关注，痛彻的挚情。来是命定的别离，你不要早早到来承受这沉重的创击呀！于是悲怆的一问再问“她为什么还来，我要说的话她明明知道？”在命定的别离时，“我”唯一希望的就是缩短她痛遭绝情打击的时间，“踏雪陡坡，我行步迟迟——”，忧忍无奈、苦痛不忍、千头万绪全却贯穿在这注了铅般的“行步迟迟”之中，写得真切感人。而“她”明明知道来是听取爱的最后判词，明明知道来是赴命定的别离，却还是来，早早地来，急急地来，哭泣着来，叹息着来，挣扎着来，来奔赴她就要丧失的爱。是为了和心爱的人再见上最后一面？ 是愿和心爱的人再多待一会儿？抑或是存一份“也许不会”的侥幸？微妙、复杂、丝缕交织的女性心理尽在其中，把一个如痴如狂投身于爱的女性形象活脱脱地画出。

《一个冬天的故事》是在用意象叙述一个冰冷的故事，诗中意象的色调与情绪十分调合，所有的笔触都是硬冷的，不是白色，就是黑色，不是雾霭就是银霜，这种种冷色构成冰冷高压的环境意象，死一般的沉寂。活动的是人，却各自怀抱了一颗痛楚的心，读来心折。语言也是染上了灰暗色彩的铅块语言：“碎雪斑驳”、“深深脚印”、“焦急而寒栗”、“挣扎着”、“行步迟迟”等等，凝重而迟缓，带有一种沉重感，而语言的魅力恰恰在于准确地传递了内感觉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