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金莲闹上房》 |
释义 | 《金莲闹上房》不说两个在床上欢娱顽耍,单表吴月娘在上房陪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晚夕坐的说话。因说起春梅怎的骂申二姐,骂的哭涕,又不容他坐轿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对过叫画童儿送他到韩道国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来的言语粗鲁,饶我那等说着,还枪截的言语骂出来,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晓的恁口泼骂人。我只说他吃了酒!”小玉道:“他们五个在前头吃酒儿来。”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货子,生生把个丫头惯的恁没大没小、上头上脸的,还嗔人说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乞他骂了去罢!要俺们在屋里做甚么?一个女儿,他走千家门、万家户,教他传出去好听?敢说西门庆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么管出来的乱世,不知那个是主子,那个是奴才。不说你们这等惯的没些规矩,恰似俺们不长俊一般,成个甚么道理!”大妗子道:“随他去罢。他姑夫不言语,好惹气?”当夜无语,归到房中。 次日,西门庆早起,往衙门中去了。这潘金莲见月娘拦了西门庆不放了,又误了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悦。次日老早使来安叫了顶轿子,把潘姥姥打发往家去了。 吴月娘早晨起来,三个姑子要告辞家去。月娘每个一盒茶食,与了五钱银子。又许下薛姑子正月里庵里打斋,先与他一两银子请香烛纸马。到腊月还送香油白面细米素食,与他斋僧供佛。因摆下茶,在上房内管待,同大妗子一处吃。先请了李娇儿、孟玉楼、大姐,都坐下。问玉楼:“你吃了那蜡丸,心口内不疼了?”玉楼道:“今早吐了两口酸水,才好了。”叫小玉:“往前边请潘姥姥和五娘来吃点心。”玉箫道:“小玉在后边蒸点心哩,我去请罢。”于是一直走到前边金莲房中,便问:“姥姥怎的不见?后边请姥姥和五娘吃茶哩。”金莲道:“他今日早晨我打发他家去了。”玉箫说:“怎的不说声,三不知就去了?”金莲道:“住的人心淡,只顾住着怎的?也住了这几日了。他家中丢着孩子,也没人看。我教他家去了。”玉箫道:“我拿了块腊肉儿,四个甜酱瓜茄子,与他老人家,谁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他老人家收着罢。”于是递与秋菊,放在抽替内。这玉箫便向金莲说道:“昨日晚夕五娘来了,俺娘如此这般,对着爹好不说五娘强汗世界,与爹两个合穿着一条裤子,没廉耻,怎的把拦着爹在前边,不放后边来。落后把爹打发三娘房里歇了一夜。又对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怎的说五娘惯着春梅没规矩,毁骂申二姐。爹到明日,还要送一两银子与申二姐遮羞。”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这金莲听记在心。玉箫先来回月娘说:“姥姥起早往家去了,五娘便来也。”月娘便望着大妗子说道:“你看,昨日说了他两句儿,今日使性子,也不进来说声儿,老早就打发他娘去了。我猜,姐姐管情又不知心里安排着要起甚么水头儿哩!” 当下月娘只知屋里说话,不防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的?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通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动题起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问了声:‘李桂姐住了一日儿,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为甚么恼他?’教我还说:‘谁知为甚么恼他。’你便就撑着头儿说:‘别人不知道,只我晓的。’你成日守着他,怎么不晓的?”金莲道:“他不往我那屋里去,我成日莫不拿猪毛绳子套他去不成?那个浪的慌了也怎的!”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你昨日,怎的他在屋里坐好好儿的,你恰似强汗世界一般,掀着帘子,硬入来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贱不识高低的货,俺们倒不言语,只顾赶人不得赶上!一个皮袄儿,你悄悄就问汉子讨了穿在身上,挂口儿也不来后边题一声儿!都是这等起来,俺们在这屋里放水鸭儿?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折儿!不管好歹,就骂人。倒说着你,嘴头子不伏个烧埋!”金莲道:“是我的丫头也怎的?你们打不是?我也在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皮袄是我问他要来,莫不只为我要皮袄开门来?也拿了几件衣裳与人,那个你怎的就不说来?丫头便是我惯了他,我也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吴月娘乞他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漒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们真材实料不浪。”被吴大妗子在跟前拦说:“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饶劝着,那月娘口里话纷纷发出来,说道:“你害杀了一个,只少我了!”孟玉楼道:“耶,耶!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的大发了?连累着俺们,一捧打着好几个人。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姐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拌起嘴来了!”大妗子道:“常言道: 要打没好手,厮骂没好口。不争你姊妹们嚷开,俺们亲戚在这里住着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我在这里。叫轿子来我家去罢!”被李娇儿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莲见月娘骂他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打脸上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叫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什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比是恁的,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月娘道:“你看,就是个泼脚子货!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他嘴头子就像淮洪一般,他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好老婆把我别变了就是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那金莲道:“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辨别你!”月娘越发大怒,说道:“我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屋里养下汉来!”金莲道:“你不养下汉,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玉楼见两个拌的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起金莲,“往前边去罢!”却说道:“你恁的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是两句话,教他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那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一齐扯起来,送他前边去了。 【赏析】 潘金莲与吴月娘的冲突,在经过数度跌宕之后,终于遏制不住地爆发了。如果说本回中的另一正面冲突——春梅毁骂申二姐——更多是强调了“气”,则此处潘、吴两人“战争”的起因,则又符合张竹坡对此书“独罪财色”的定论,是因为对“财”和“色”的追逐。 自从西门庆从东京回来之后,潘金莲的确无夕不想留西门庆在她房中过夜。错过了壬子日这个让她怀孕的最好日期,虽然使潘金莲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但不过仅仅让她“感到不悦”而已。如果不嫌过于简单的话,潘金莲这个人物似乎就是为性欲而生。她生来贫贱但从来不以钱财为意,作者借庞春梅向潘金莲母亲的解释作过说明:“俺娘他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同的六娘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钱,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像俺爹,虽是抄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公正义问他要,不恁瞒藏背掖的。教人看小了他,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了。”(第七十八回)权贵六黄太尉来西门庆家赴宴,不要说轰动了清河县,恐怕在山东一省,西门庆的大名也是传了出去,但潘金莲口中却是轻描淡写地称其为“黄内官”而已(第七十三回)。崇祯本批评者曾评价说:“六黄太尉何等势焰。金莲‘黄内官’三字写得冰冷,可见真正情妇人、淫妇人胸中原无富贵。”单从这点来看,潘金莲的确可称得上是“情妇人”、“淫妇人”。吴月娘偏偏对她的“把拦汉子”深为不满,在壬子日当天逼着西门庆去陪护含酸生病的孟玉楼,让空等了半夜的潘金莲,最后明目张胆地进吴月娘房中要拉走西门庆,终究也落了空。再加上吴月娘房中丫头玉箫的两次“小报告”,潘金莲对吴月娘的不满终于以不计后果的大闹而发泄出来。 如果说潘金莲是为“色”而不计后果地大闹吴月娘,那么吴月娘对她的积怨,却不是这么简单了。虽说潘金莲善于骂架是出了名的,但观此番吴月娘对潘金莲的回击,至少最初都是有理有节,而且,也似乎可以与潘金莲那“淮洪也似”的嘴头子有得一拼。在她被潘金莲逼得口不择言的时候,我们也可以见出她的心思其实比潘金莲还要深一些。 在吴月娘的回击当中,处处是突出、维护自己“大娘”地位的潜台词。她对潘金莲的最严厉指责是“把拦汉子”,而与潘金莲的只以性欲满足为目的不同,她更看重的是由此而判定的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对潘金莲争吵当中的一句气话,吴月娘也借着对丈夫的关心而严加辩驳,更显出她作为“正头娘子”的与众不同来:“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关于庞春梅前一天对申二姐的发威,吴月娘的苛责,仍是从等级秩序上着眼:“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折儿!”还有李瓶儿生前所穿的一件貂鼠皮袄,潘金莲从西门庆手中讨了去,却并未事先跟吴月娘说明,这同样引起她的勃然大怒:“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大有责骂潘金莲不拿领导当干部的意思。 这最后一件由头,除了表现出吴月娘对自己“正头娘子”地位的维护之外,还“不小心”泄露了她对“财”的占有欲望。同时,李瓶儿的这件貂鼠皮袄,也成为小说中一件重要的道具,虽只一个小小细节,却透出作者的文思之细,文心之妙。 关于这件皮袄的故事,最早在第四十六回中就有交代。当时,西门庆的众妻妾于上元节中,到吴大妗子家吃酒赏月。却不料半路下起雪来,吴月娘当即令小厮回家给各位“娘”拿她们各自的皮袄,可潘金莲独独没有皮袄。于是,吴月娘就吩咐把李智典当来的一件青厢皮袄拿来给潘金莲穿。不过看看周围“姐妹”们身上所披,都是无一例外的貂鼠皮袄,妻妾中的“富婆”李瓶儿的一件更是华贵,因此,争强好胜的潘金莲并不买账:“平白拾了人家的旧皮袄来,披在身上做什么!”虽然最后还是被孟玉楼劝着穿上,但仍然撂下狠话,要“到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而一旦李瓶儿撒手人寰,物是人非,这件皮袄就被吴月娘连同李瓶儿的其他财物一起,一把锁封在了李瓶儿“床房门”中,而钥匙却攥在自己手里,理所当然地把这皮袄据为己有。但在上一回中,应伯爵请众位“嫂子”二十八日去他家吃“满月酒”,只有那件像“黄狗皮”一样的旧皮袄的潘金莲就惹动了旧心思,于枕席之上跟西门庆讨要李瓶儿的旧物,虽然西门庆因为这皮袄“油般大黑蜂毛儿,值六十两银子”而不舍得,但最终还是经不住潘金莲的软磨硬缠,第二天安排如意找吴月娘讨钥匙开房门,拿了皮袄给潘金莲送去,借机让如意向潘金莲磕头赔了不是。吴月娘得知这件皮袄得而复失,大为不满,冲着西门庆大发一通牢骚,怪西门庆把皮袄送给潘金莲。甚至,直至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去世之际,吴月娘做梦还梦到潘金莲跟她争抢这件衣服!而吴月娘对皮袄易手的不满经玉箫传给潘金莲之后,也就成了吵骂的根由之一。本不起眼的一件衣服,却迤迤逦逦,似断又连,贯穿在前后几十回的情节中,并且成为情节发展的重要推动力,真不愧了评论者们“草蛇灰线”、“千里伏脉”的赞语。 本段中像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吴月娘与潘金莲这一场不期然而又必然的吵骂,对周围人的态度也是一种极好的考察。众妻妾中,孟玉楼与潘金莲“最称莫逆”,而她的聪明又使她早知“此役”的胜负之数,所以即使吴月娘口不择言,“一棒子打着好几个人”,还是劝说着双方,并且与潘金莲的“卧底”玉箫一起把潘金莲拉走;李娇儿是数人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个,整个事件中,只在吴月娘吵完架后,半是开玩笑,半是劝慰地说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言语;只有孙雪娥的立场最为鲜明。这当然是她与潘金莲从一开始就积下的旧怨使然。而对比吴、潘之战与当年的孙、潘之战,前二者对潘金莲的控诉几乎一模一样,又使这两段情节成为一种有意义的对照。 在潘金莲与吴月娘从各怀鬼胎到正面冲突的过程中,玉箫起到了重要的“催化”作用。这个月娘房中的大丫头,自从与书童偷情被潘金莲抓了“现行”,被潘金莲的“约法三章”收束住,果真如她许诺的那样,成了潘金莲在吴月娘身边的“线人”。月娘房中的大小事情,凡潘金莲感兴趣的,都一五一十报告给金莲。恐怕她也未必想得到,潘金莲居然真的会有如此的大胆,成为敢于向吴月娘的“大娘”地位挑战的第一人。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些冲突,直接间接地导致了潘金莲——以及庞春梅——最终被吴月娘逐出家门,成了这个大家庭“树倒猢狲散”的一个象征。张竹坡说“作者特特点出玉箫吹散梅花”的说法,恐怕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本回几次三番层层叙写的,竟然就是这种旧时代妻妾成群的大家庭内妇人之间(主妇之间、主仆之间)的学舌斗嘴、钩心斗角,一开卷而市井妇人的庸俗气息扑面而来,但在作者的生花妙笔之下,几个妇女那吃醋撒泼的神情,无赖粗俗的言语,写来让人如闻如睹,极其传神,“琐碎中有无限烟波”。而一件皮袄,一句闲话,又都蕴含着无尽丰富的信息,传达出人物复杂的情感。在这样一部“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的世情小说中,我们的确看不到惊天动地的英雄传奇,也没有帝王将相的丰功伟业,但作者正是用他的如椽大笔,写尽她们可怜又可悲的社会地位,狭隘的人生追求,更在家长里短的琐屑生活中直指人心的幽暗处,其深刻地揭示出的,恰正是真实的人生的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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