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千秋岁》

黄庭坚《千秋岁》黄庭坚

黄庭坚

少游得谪，尝梦中作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①。”竟以元符庚辰死于藤州光华亭上^②。崇宁甲申，庭坚窜宜州^③，道过衡阳，览其遗墨，始追和其《千秋岁》词^④。

苑边花外。记得同朝退。飞骑轧，鸣珂碎^⑤。齐歌云绕扇^⑥，赵舞风回带^⑦。严鼓断^⑧，杯盘狼藉犹相对。洒泪谁能会。醉卧藤阴盖。人已去，词空在。兔园高宴悄^⑨，虎观英游改^⑩。重感慨。波涛万顷珠沉海。

注释 ①“醉卧”二句：秦观梦中所作词为《好事近》，全词云：“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②元符庚辰：指元符三年(1100)庚辰。③崇宁甲申：崇宁三年(1104)甲申，黄庭坚贬谪宜州途中。④“始追”句：秦观《千秋岁》原词：“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⑤鸣珂：马身上的玉制装饰品。⑥“齐歌”句：古时齐人善歌，这里是泛指动听的歌曲。云绕扇，暗用《列子》韩娥善讴，歌声“绕梁三日”“响遏行云”的典故。⑦“赵舞”句：古时赵国人善舞，这里也是泛指曼妙的舞姿。风回带，用曹植《洛神赋》“流风回雪”之意。⑧严鼓断：严鼓，急促的鼓声。宋代汴京有宵禁，以击鼓为号。此即指宵禁之鼓声。⑨兔园：《西京杂记》记载梁孝王曾在汴梁筑兔园欢宴。此借指汴京游赏胜地金明池。⑩虎观：指白虎观，东汉章帝曾在此会集学者讨论五经。此代指国史馆。

山腰楼观图 【宋】 萧照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鉴赏 这是一首怀念、凭吊秦观的次韵词，次韵的对象是秦观那首著名的《千秋岁》(水边沙外)。《千秋岁》是秦观的代表作，作为他的知己好友及同门的黄庭坚，以和韵的方式来祭奠他，显得意义非凡。秦观的生平，也和黄庭坚一样屡遭贬谪，晚年还远贬雷州，元符三年(1100)始放还。传说他行至藤州，醉卧光华亭，一笑而卒。崇宁三年(1104)，黄庭坚贬往宜州，途经衡阳，观览了秦观《千秋岁》的遗墨，睹物思人，遂写下这首词以凭吊。

据说黄庭坚很早就想和韵秦观的《千秋岁》，据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引《复斋漫录》：“山谷守当涂日，郭功甫寓焉，日过山谷论文。一日，山谷云：‘少游《千秋岁》词，叹其句意之善，欲和之而海字难押。’功甫连举数海字，若孔北海之类。山谷颇厌，未有以却之。次日，功甫又过山谷，问焉，山谷答曰：‘昨晚偶寻得一海字韵。’功甫问其所以，山谷云：‘羞杀人也爷娘海。’自是功甫不复论文于山谷矣。盖山谷用俚语以却之。”这则记录之前还有一段论述，是说本词乃晁补之所作，但据学者考证，应当归入黄庭坚名下。所引的这段，则记述了黄庭坚曾经试图和韵《千秋岁》而苦于“海”字难押的事情，其最初目的是说明黄庭坚用语俚俗，但在我们看来，这却是一则研究本词的绝佳材料。

词的上片是回忆两人共同在朝为官时的欢乐。黄庭坚和秦观都出苏轼门下，哲宗元祐年间，两人同朝为官，黄庭坚时任《神宗实录》检讨官后至起居舍人，秦观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既是同门又是同僚并且意气相投的他们，成了最知心的朋友。两人常常在退朝之后，同去“苑边花外”游玩。“飞骑轧，鸣珂碎”是描绘当时两人出游的场景。骏马如飞，玉佩叮当，这是多么自在，多么意气风发！ 接着场面一转，“齐歌”“赵舞”二句把回忆从游玩的场景拉到了宴会欢乐的场面。这两句暗用典故，却天衣无缝，即使说是作者原创也未尝不可。“严鼓断”两句更进一层，极写宴饮的欢乐，让人不忍归去。“相对”二字，又把镜头集中到黄庭坚和秦观这一对知己身上，凸显他们“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欢乐。

下片回到眼前的现实，哀悼并祭奠逝去的好友。“洒泪谁能会”是说自己祭奠好友时的哀苦心情没有人能够体会：知己已先一步而去，自己却依然在贬谪中奔波，昔日的欢乐如梦般遥远，今日的劳碌又显得如此孤独。“醉卧藤阴盖”被认为是秦观的“词谶”，也是秦观逝去的象征，作者用到这句话，除了哀悼之外，似乎也在抒发自己的心情。或许当时他真的是卧在藤阴下，一方面缓解悲伤，一方面也亲身体会秦观当时的感觉。又或许，黄庭坚也隐隐预感到自己离开人世的日子不远了。“人已去”两句是眼前的景象，非常通俗却依然伤感。“兔园”句用梁孝王典故，说明秦观死后，自己再也没有知己对饮的欢乐。“虎观”句用汉章帝讲学白虎观的典故，说明秦观死后，自己再也没有当时西园雅集、谈文论道的欣悦。这两句写得工整而典雅，感情深沉却含而不露，体现了黄庭坚用典的功力。“重感慨”两句进入最后的悲叹和哀悼，其中“波涛万顷”一句写得极为沉痛悲凉，令无数后人感叹。黄庭坚此前始终无法和韵的“海”字，此时终于找到了适合的词句，这正是因为有了适合的感情。“珠”是代指才华横溢的秦观，“沉海”喻其逝去，而“波涛万顷”既是暗指夺走这位天才的黑暗时代，也是形容此时悲痛万分的作者的心海。

黄庭坚的和韵词与秦观的原词相比，功力悉敌。“飞红万点愁如海”是以浩大的意象，引出夸张的比喻，表达广大的忧愁。而“波涛万顷珠沉海”，同样也是以浩大的意象暗用比喻，表达对好友的极大思念和哀悼，同时语意双关，内涵更加深沉。(姚苏杰)

集评 俞陛云：“先叙同官之乐，后言长别之悲，结句极沉痛。《晁无咎词》卷中亦载此调，题云：《次韵吊秦少游》。以山谷过藤州事证之，《无咎集》中当系误入也。”(《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链接 苏门四学士。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四人俱游苏轼之门，以诗文为苏轼赏识荐拔，与轼交谊在师友之间。哲宗元祐年间，四人皆入供馆职，故世称“苏门四学士”。他们在文学创作上没有师承苏轼，各人成就及艺术风格也不相同。黄庭坚以诗名世，诗风生新瘦硬，开创江西诗派，前人每以“苏黄”并称。秦观以词著称，词风清丽凄婉，为婉约派代表作家。张耒以诗见长，平易 自然，但失之粗率。晁补之长于古文，而诗词稍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