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致赖少麒》全文、注释和赏析

少麒先生：

五月二十八日的信早收到。文稿，并木刻七幅，后来也收到了。

太伟大的变动，我们会无力表现的，不过这也无须悲观，我们即使不能表现它的全盘，我们可以表现它的一角，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做这一木一石呢？我时常做些另碎事，就是为此。

“连环图画”确能于大众有益，但首先要看是怎样的图画。也就是先要看定这画是给那一种人看的，而构图，刻法，因而不同。现在的木刻，还是对于知识者而作的居多，所以倘用这刻法于“连环图画”，一般的民众还是看不懂。

看画也要训练。十九世纪末的那些画派，不必说了。就是极平常的动植物图，我曾经给向来没有见过图画的村人看，他们也不懂。立体的东西变成平面，他们就万想不到会有这等事。所以我主张刻连环图画，要多采用旧画法。

文章应该怎样做，我说不出来，因为自己的作文，是由于多看和练习，此外并无心得或方法的。

那篇《刨烟工人》，写得也并不坏，只是太悲哀点，然而这是实际所有，也没法子。这几天我想转寄给良友公司的《新小说》，看能否登出，因为近来上海的官府检查，真是严厉之极，还有《失恋》及《阿Q正传》各一幅，是寄给《文学》去了，倘检查官不认识墨水瓶上的是我的脸，那该是可以登出的。

专此布复，并颂

时绥。

迅 上六月二十九日

再：附上给唐英伟先生的信，因为把他的通信地址遗失了，乞转寄为感。又及。

【析】 据鲁迅的挚友许寿裳说：“鲁迅的爱好艺术，自幼已然，爱看戏，爱描画；中年则研究汉代画象；晚年则提倡版画。工作的范围很广。……”(见注)。

文学艺术广义地说，应该表现生活的“全盘，”但作为一个文学家、艺术家，却只能“表现它的一角”。这是十分科学而客观的见解。如果每位作家、艺术家，由于自愧于“不能表现他的全盘”，因而“有些悲观”，那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做好这“一木一石”，那就十分好了。这种脚踏实地的、不图虚名的艺术家的求实精神，正是鲁迅艺术观的核心。由于每个作家、艺术家能够认真地充当“一木一石”的脚色，作好这“一木一石”，于是文学巨厦的“建筑”，才得以完工，从而显现出巍峨耸立的雄姿。

就拿被有的人们所看不上眼的“连环图画”来说，也有一个如何“能于大众有益”的问题，需要正确解决。因为服务的对象不同，“构图，刻法，因而不同”，否则他们“还是看不懂”。可见画“连环图画”，也要首先解决好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不看对象，画的再好，也是无济于事的。

其次，在技法上，也要照顾到对象的水平，不可过于炫耀自己的新技法。对于 “向来没有见过图画的村人”，“刻连环图画，要多采用旧画法。”这样，逐步地通过“训练”，才可能慢慢使其欣赏水平有所提高。这就是 “看画也要训练” 的意思。

鲁迅的《致赖少麒》函，文字简洁，内容深刻，既从高处立论，提出文学家、艺术家“做做这一木一石”的新鲜见解，给人们以重大的启示和教益，又详细分析了怎样才能成为一名受“大众”欢迎和喜爱的艺术家。论点确凿，用语切当，以建筑之例，比喻文学艺术大工程。生动形象，易于领会。援引的例证，又能条分缕析，紧扣论点。丝丝合缝，密而不漏。鲁迅对于艺术的热爱及其洞悉艺术底蕴的精微，于此可见一斑。这里映射出的，是鲁迅对于艺术事业的无限热情，是在怎样做些别人不屑置顾的 “另碎事” 的求实精神。

“做做一木一石”，是鲁迅伟大人格的写照，也是伟大的文学家鲁迅美学观的精髓。正是从这里使我们看见了鲁迅，认识了鲁迅，亲近了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