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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鲁迅《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 “学匪”派考古学之一》全文、注释和赏析
释义

鲁迅《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 “学匪”派考古学之一》全文、注释和赏析

古之儒者不作兴谈女人,但有时总喜欢谈到女人。例如“缠足”罢,从明朝到清朝的带些考据气息的著作中,往往有一篇关于这事起源的迟早的文章。为什么要考究这样下等事呢,现在不说他也罢,总而言之,是可以分为两大派的,一派说起源早,一派就起源迟。说早的一派,看他的语气,是赞成缠足的,事情愈古愈好,所以他一定要考出连孟子的母亲,也是小脚妇人的证据来。说迟的一派却相反,他不大恭维缠足,据说,至早,亦不过起于宋朝的末年。

其实,宋末,也可以算得古的了。不过不缠之足,样子却还要古,学者应该“贵古而贱今”,斥缠足者,爱古也。但也有先怀了反对缠足的成见,假造证据的,例如前明才子杨升庵先生,他甚至于替汉朝人做《杂事秘辛》,来证明那时的脚是“底平趾敛”。

于是又有人将这用作缠足起源之古的材料,说既然“趾敛”,可见是缠的了。但这是自甘于低能之谈,这里不加评论。

照我的意见来说,则以上两大派的话,是都错,也都对的。现在是古董出现的多了,我们不但能看见汉唐的图画,也可以看到晋唐古坟里发掘出来的泥人儿。那些东西上所表现的女人的脚上,有圆头履,有方头履,可见是不缠足的。古人比今人聪明,她决不至于缠小脚而穿大鞋子,里面塞些棉花,使自己走得一步一拐。

但是,汉朝就确已有一种“利屣”,头是尖尖的,平常大约未必穿罢,舞的时候,却非此不可。不但走着爽利,“潭腿”似的踢开去之际,也不至于为裙子所碍,甚至于踢下裙子来。那时太太们固然也未始不舞,但舞的究以倡女为多,所以倡伎就大抵穿着“利屣”,穿得久了,也免不了要“趾敛”的。然而伎女的装束,是闺秀们的大成至圣先师,这在现在还是如此,常穿利屣,即等于现在之穿高跟皮鞋,可以俨然居炎汉“摩登女郎”之列,于是乎虽是名门淑女,脚尖也就不免尖了起来。先是倡伎尖,后是摩登女郎尖,再后是大家闺秀尖,最后才是“小家碧玉”一齐尖。待到这些“碧玉”们成了祖母时,就入于利屣制度统一脚坛的时代了。

当民国初年,“不佞”观光北京的时候,听人说,北京女人看男人是否漂亮(自按:盖即今之所谓“摩登”也)的时候,是从脚起,上看到头的。所以男人的鞋袜,也得留心,脚样更不消说,当然要弄得齐齐整整,这就是天下之所以有“包脚布”的原因。仓颉造字,我们是知道的,谁造这布的呢,却还没有研究出。但至少是“古已有之”,唐朝张作的《朝野佥载》罢,他说武后朝有一位某男士,将脚裹得窄窄的,人们见了都发笑。可见盛唐之世,就已有了这一种玩意儿,不过还不是很极端,或者还没有很普及。然而好像终于普及了。由宋至清,绵绵不绝,民元革命以后,革了与否,我不知道,因为我是专攻考 “古” 学的。

然而奇怪得很,不知道怎的(自按:此处似略失学者态度),女士们之对于脚,尖还不够,并且勒令它“小”起来了,最高模范,还竟至于以三寸为度。这么一来,可以不必兼买利屣和方头履两种,从经济的观点来看,是不算坏的,可是从卫生的观点来看,却未免有些 “过火”,换一句话,就是 “走了极端” 了。

我中华民族虽然常常的自命为爱“中庸”,行“中庸”的人民,其实是颇不免于过激的,譬如对于敌人罢,有时是压服不够,还要“除恶务尽”,杀掉不够,还要“食肉寝皮”。但有时候,却又谦虚到“侵略者要进来,让他们进来。也许他们会杀了十万中国人。不要紧,中国人有的是,我们再有人上去”。这真教人会猜不出真痴还是假呆。而女人的脚尤其是一个铁证,不小则已,小则必求其三寸,宁可走不成路,摆摆摇摇。慨自辫子肃清以后,缠足本已一同解放的了,老新党的母亲们,鉴于自己在皮鞋里塞棉花之麻烦,一时也确给她的女儿留了天足。然而我们中华民族是究竟有些“极端”的,不多久,老病复发,有些女士们已在别想花样,用一枝细黑柱子将脚跟支起,叫它离开地球。她到底非要她的脚变把戏不可。由过去以测将来,则四朝(假如仍旧有朝代的话)之后,全国女人的脚趾都和小腿成一直线,是可以有八九成把握的。

然则圣人为什么大呼“中庸”呢?曰:这正因为大家并不中庸的缘故。人必有所缺,这才想起他所需。穷教员养不活老婆了,于是觉到女子自食其力说之合理,并且附带地向男女平权论点头; 富翁胖到要发哮喘病了,才去打高而富球,从此主张运动的紧要。我们平时,是决不记得自己有一个头,或一个肚子,应该加以优待的,然而一旦头痛肚泻,这才记起了他们,并且大有休息要紧,饮食小心的议论。倘有谁听了这些议论之后,便贸贸然决定这议论者为卫生家,可就失之十丈,差以亿里了。

倒相反,他是不卫生家,议论卫生,正是他向来的不卫生的结果的表现。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以孔子交游之广,事实上没法子只好寻狂狷相与,这便是他在理想上之所以哼着 “中庸,中庸”的原因。

以上的推定假使没有错,那么,我们就可以进而推定孔子晚年,是生了胃病的了。“割不正不食”,这是他老先生的古板规矩,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条令却有些稀奇。他并非百万富翁或能收许多版税的文学家,想不至于这么奢侈的,除了只为卫生,意在容易消化之外,别无解法。况且“不撤姜食”,又简直是省不掉暖胃药了。何必如此独厚于胃,念念不忘呢?曰,以其有胃病之故也。

倘说:坐在家里,不大走动的人们很容易生胃病,孔子周游列国,运动王公,该可以不生病证的了。那就是犯了知今而不知古的错误。盖当时花旗白面,倘未输入,土磨麦粉,多含灰沙,所以分量较今面为重;国道尚未修成,泥路甚多凹凸,孔子如果肯走,那是不大要紧的,而不幸他偏有一车两马。胃里袋着沉重的面食,坐在车子里走着七高八低的道路,一颠一顿,一掀一坠,胃就被坠得大起来,消化力随之减少,时时作痛;每餐非吃“生姜”不可了。所以那病的名目,该是“胃扩张”; 那时候,则是“晚年”,约在周敬王十年以后。

以上的推定,虽然简略,却都是“读书得间”的成功。但若急于近功,妄加猜测,即很容易陷于“多疑”的谬误。例如罢,二月十四日 《申报》载南京专电云:“中执委会令各级党部及人民团体制‘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匾额,悬挂礼堂中央,以资启迪。”看了之后,切不可便推定为各要人讥大家为“忘八”;三月一日《大晚报》载新闻云:“孙总理夫人宋庆龄女士自归国寓沪后,关于政治方面,不闻不问,惟对社会团体之组织非常热心。据本报记者所得报告,前日有人由邮政局致宋女士之索诈信□(自按:原缺)件,业经本市当局派驻邮局检查处检查员查获,当将索诈信截留,转辗呈报市府。”看了之后,也切不可便推定虽为总理夫人宋女士的信件,也常在邮局被当局派员所检查。

盖虽 “学匪派考古学”,亦当不离于 “学”,而以“考古” 为限的。

三月四日夜。

【析】 在中国现代史上,复古主义的思潮时起时伏,国民党当局亦常利用和推动这种思潮,借此愚弄和欺骗人民群众,借以推持和强化其统治。三十年代初、中期,国民党政客提倡的“新生活运动”的中心内容即是封建主义的礼义廉耻及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等。因此,反对这种复古主义思潮,是鲁迅几十年来坚持不懈的斗争内容之一,这当中鲁迅很注意挖封建主义的 “祖坟”以为现实斗争服务。这篇《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也正是这样的文章。文章副题为 “学匪派考古之一”,“学匪”是20年代“现代评论”派对鲁迅等的攻击。名为 “考古”,实为现实的斗争,这一点,在文章将尽时表现得尤为直接。作者以正面文章反面看的深刻的目光,正经话反说的方式先说:“若急于近功,妄加猜测,即很容易陷于 “多疑”的“谬误”。接着以《申报》南京专电载“中执委会令各级党部及人民团体制‘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匾额,悬挂礼堂中央,以资启迪”事为由,故作正经地告诫说:“看了之后,切不可便推定各要人讥大家为 ‘忘八’”; 又据《大晚报》载“前日有人由邮政局致宋(庆龄)女士之索诈信□ (自按: 原缺)件,业经本市派驻邮局检查处检查员查获”消息事,又一本正经地告诫读者说:“看了之后,也切不可便推定虽为总理夫人宋女士的信件,也常在邮局被当局派员所检查。”字面意思如此,实则反语讥刺,当时读者,对国民党当局的各种暴行,以及严密的文网检查制度,身所亲历,读这文章对作者的实指自然领悟,感到既辛辣又痛快!作者以考古为名,实则揭露和指斥现实的黑暗和国民党当局 “忘八”“无耻” 的目的由此豁然而出。

文章的深度当然不仅仅是由于揭露和指斥现实。而是通过对历史形成的孔教观念入手,深刻剖析出这种儒教自身的不可自圆其说的深刻矛盾性,从而揭露其虚假和欺骗性的本质,起到刨现实中“坏种”祖坟的作用,文章选择中国文化中最富有代表性的观念和现象,从中国女人小脚“三寸金莲”的形成及兴盛的事实,推断出中国人“走了极端了”亦即是“非中庸”的了。而又勾联现实说: “我中华民族虽然常常的自命为爱‘中庸’,行‘中庸’ 的人民,其实是颇不免于过激的。譬如对于敌人罢,有时是压服不够,还要‘除恶务尽’,杀掉不够,还要‘食肉寝皮’。但有时候,却又谦虚到侵略者要进来,让他们进来。也许他们会杀了十万中国人。不要紧,中国人有的是,我们再有人上去。这真叫人猜不出是真痴还是假呆。”这里所揭露和批评的种种现象,既有历史的影子,更是现实的折射,只在联系当时的现实中国民党当局对共产党人的残酷镇压,对于革命根据地的疯狂围剿,和那“宁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人” 的口号以及当局对于日本侵略者所采取的不抵抗政策就会明白,作者的真正用意,决不在于仅仅是为了证明中国人并不中庸,而是通过这些“并不中庸”的种种行径,暴露国民党的罪行。

这篇文章分为三个大的层次,作者从中国女人小脚的起源谈起,推定中国人“走了极端”,又扩而大之,以大量的事实材料说明中国人之 “非中庸” 而又大呼“中庸”,正因为大家并不中庸的缘故;进而以此为据,推定晚年的孔夫子“是生了胃病的了”,原因即在孔夫子一再声称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况且“不撤姜食”,“又简直是省不掉暖胃药了,何必如此独厚于胃,念念不忘呢?曰,以其有胃病之故也”。文中三部分逻辑关系非常严密,各部分之间相对独立而互为前提,最终推出针对现实而挖其“祖坟”的 “目的”。亦即针对国民党当局提倡“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实际正是没有“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之所以提倡,是为了在漂亮的口号下,掩盖其黑暗、残暴的实质。

这篇文章发表在《论语》杂志上。《论语》是林语堂、陶亢德等主持的以提倡“幽默文字”、“性灵”为宗旨的刊物,该刊以发表小品文为主,泛谈社会政治、世道人心,具有自由主义性质。主办人林语堂二十年代曾与鲁迅并肩战斗过,因此,鲁迅先生也向《论语》寄过稿。但他的文章并不为《论语》的宗旨所限,而是对于社会各种黑暗、反动、腐朽势力加以排击。当然,在表现形式上,也仍然照顾着 《论语》 刊物的特点。但当《论语》在陶亢德接办后,日益沦为“滑稽式的笑谈”后,和其后的《人间世》标榜“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后,鲁迅即拒绝为其撰稿,并多次撰文加以批评了。

尽管鲁迅的文章是发表在《论语》上,文章也确实有一种幽默格调,如标题就使人忍俊不禁,而写当时的有些女士已在“别想花样”,不说她们穿着高跟鞋,而是说她们 “用一只细黑柱子将脚跟支起,叫它离开地球”,又如写孔夫子生胃病的是由于“胃里袋着沉重的面食,坐在车子里走着七高八低的道路,一颠一顿,一掀一坠,胃就被坠得大起来,消化力随之减少,时时作痛; 每餐非吃 ‘生姜’ 不可了”。这里就写得十分形象生动,再加上灵活多变的句式,抑扬顿挫的语调,更显得妙趣横生,使人莞尔。但“幽默”并不是文章的主要的特点,如果细读全文,品味文中深意,我们即可以透过文章表层的“幽默”体味出其深层的辛辣,随着行文的展开,作者对于现实的愤懑和强烈的讥嘲反讽,有如不露声色的致命一击,击中要害。又犹如用橡皮包的钢鞭鞭挞敌人,使之痛彻心肺而无外伤。这种看似“幽默”,实则辛辣,幽默包裹着的讽刺,不仅在《论语》杂志上是独树一帜的,即使是在鲁迅先生自己的杂文中,也具有鲜明的特点。

文章号称“考古”,但并不真正在于考古,而是为了现实的战斗,故副题为“学匪派考古”,表现出了迥异于食古不化的“考古”者的卓越的识见。也正由于具有卓越的识见,才能对浩翰的文献和纷繁的文化现象重新审视,发见常人难以认识和体会出的生活哲理和思想内蕴。因此,作品所体现出的纳古融今,以古讽今,议论风生,随意挥洒的从容气派,正是议论主体的外在显现,也是鲁迅所独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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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1/10 7:15: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