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卜算子·咏梅

陆游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梅花历来被人们看成是高洁的象征。陆游一生钟情梅花，赞颂梅花。他不但写了一百六十多首咏梅诗，而且写了四首咏梅词。这些诗词大都托物言志，是诗人品格的写照。〔卜算子·咏梅〕是其中脍炙人口的一首。

全词虽以“咏梅”为题，却采取内心独白的抒情方式。上片由梅花自诉恶劣的处境。“驿外”，意味着车马未必能到。“断桥”意味着船只也难相通，其境地的荒凉可以想见。而自己竟在这样的境地开放，这就不由得不感到“寂寞”。这寂寞，在于徒有扑鼻清香和争艳姿色，却无人赏识。“开无主”，正是得不到赏识而发出的喟叹。自诉到此，梅花足以引起人们的同情了。她却意犹未已，又备述遭遇的不幸：白天无人前来，业已倍受凄凉，何况黄昏逼近；到了黄昏，忧愁倍增，何况风雨交加。“已是”“更着”，上下关联，将难耐的愁情诉说得哀哀欲绝。着一“独”字，更将寂寞的境遇和惨淡的气氛加重加浓，梅花似乎到了难以承受的程度了。今后怎么办？这就自然地开启下片。

下片由梅花表白高尚的品格。由于意念上的联接，过片看似突兀，实际上承转自如，自己无意于争春，更不屑苦苦地争春，“群芳”要妒忌就让它们妒忌吧。这里，既有对“春”的态度，又有对“群芳”的态度，这就将自身的胸襟气度表现俱足。接着，梅花又对自身作了清醒的估价：在“风”和“雨”的袭击之下，会“零落”，进而会“成泥”，进而为“碾作尘”，尽管如此，扑鼻的清香不会消散，依然“如故”。这又是何等地自信。显然，三种变故接联而来，意在突出一个“香”字。而这个“香”字，正是全词主旨之所在。表白至此，梅花对处境遭遇是不是毫无怨情了呢？不是的。“只有”两字下得那么沉重，即是明证。

花卉中梅花最难写照。全词既以独白的方式咏梅，自然重在表现梅花的精神世界。这就为梅花的形象塑造增加了难度。诗人善于难中见巧。由于运用虚中有实的手法，通过读者想象，境界依然是分明的。试看上片，在“驿外”“断桥”之傍，在“风”“雨”之中，在“黄昏”之时，在“无主”的情况下，梅花独自盛开。有背景，有色泽，有氛围，有气韵。下片再以“群芳”作比照，使得梅花形貌如见。如果仅取形貌，自然难成高格，诗人的功夫更在于呈现神情。试看“寂寞”的心态，“已是”“更着”的意绪，“无主”“一任”的语气，“独”对“群芳”的神色，将梅花表现得更加光彩照人，极富个性。仿佛梅花具有真感情、真品性似的。可谓形神俱似而以神韵取胜了。

咏物词既要了然在目，又不能留滞于物，其上乘之作，往往达到身与物化的境地。这首词的高妙之处，在于咏梅即以咏怀。诗人一生遭际不幸。早年因“喜论恢复”而难入仕途；中年因“力说张浚用兵”而罢归故里；上南郑前线不到一年，又被迁置后方，且加以“燕饮颓放”的罪名……。作为南宋主战派的得力成员，与投降派的斗争不但始终没有停止过，而且始终气节高坚。有鉴于此，上片梅花所处的环境和所受的遭遇，其实隐含着诗人的身世之感；其“风”“雨”“黄昏”的渲染和烘托，无不带有诗人身受的重压；而作为上片主旨的“悲”字，便是诗人愁绪的集中表现。下片写到的“春”，有着诗人对时局转机的寄托；写到的“群芳”，作为梅花的对立面，不难想见煊赫一时的投降派的嘴脸，而作为下片主旨、亦是全词主旨的“香”字，又不能不激起对诗人高洁品格的联想。读完全词，便会自然地将人格化的梅花跟抒情主人公融为一体，梅花即诗人，诗人即梅花。梅花不但具有自喻性质，简直具有象征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