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炼类·语奇而稳的宋词赏析

锤炼类·语奇而稳的宋词赏析

【依据】破帽恋头，语奇而稳。(黄蓼园《蓼园词选》)

自来九日多用落帽，东坡不落帽，醒目。(《蓼园词选》 引沈际飞语)

【词例】

南 乡 子

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苏 轼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解析】这是苏轼谪居黄州时写的一首词，借重阳登高送秋，表达了政治上遭受打击后以酒浇愁、聊以忘忧的苦闷心情。沈际飞和黄蓼园都很赞赏其中“破帽多情却恋头”一句。“破帽恋头”何以“醒目”?为什么说是“语奇而稳”呢？苏轼此句活用了典故。晋人孟嘉于重九日随大将军桓温游龙山，宴会上被风吹落了帽子而不自知，依然风度翩翩，当别人嘲笑他时，又能从容应对而使四座叹服，一时传为佳话。后人多正面用孟嘉落帽的典故赞扬人的风度。苏东坡《南乡子》“重九”词却能别开户牖，反用其事，故而 “醒目”。不仅如此，这一句还用了拟人手法，在东坡笔下，“破帽”乃 “多情”之物，“恋头”不舍，所以虽秋风 “飕飕”却吹而不落。这样写就更新奇了。两晋士大夫好自命风雅，推许散朗飘逸之举，象东晋王徽之雪夜访戴逵，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至戴逵家门而不入之事，同孟嘉落帽一样，为时人所津津乐道。苏东坡本也是风流倜傥、潇洒儒雅的才子，无奈如今以带罪之人放逐黄州，重阳佳节虽然依旧登高饮酒，却早已没有孟嘉当年那种豪情雅兴了。“不落帽”就是暗示了这一点。东坡又毕竟是旷达乐观之人，身处逆境，不失幽默。“破帽多情却恋头”一句，以拟人手法，诙谐笔调，反用典故，推陈出新，准确地表现了自己落拓潦倒的形象和无可奈何、自我解嘲的心境，既新奇，又稳妥，是谓 “奇而稳”。

苏轼这首 《南乡子》 词，还有一些语句也值得我们体味、赏析。如 “酒力渐消风力软”的 “软”字，就下得极好。用硬、软来形容风的强弱、寒暖，是把气体的风当作固体的东西来写；秋风是凉风，还吹得“飕飕”有声，一般用 “劲”字形容，苏轼为什么用 “软”字呢？ 因为这是作者在 “酒力渐消”时对 “风力”的感觉，酒酣耳热之际，凉风拂面，是多么惬意、舒畅，“软”字生动、细腻地写出了把酒临风时的这种感觉，也是“语奇而稳”的。再如 “明日黄花蝶也愁”一句，重阳节后，秋菊零落，似有迟暮不遇之意； “蝶也愁”又是拟人手法，用来衬托人之愁： 蝶尚且愁，人何以堪？蝶愁人更愁。苏轼 《九日次韵王巩》 诗有 “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同一个句子不避重复地用了两次，可见苏轼自己对这个句子的喜爱。

严有翼 《艺苑雌黄》在谈用典时说：“直用其事，人皆能之； 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学业高人，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苏轼的“破帽恋头”所以能 “出奇制胜”，正是因为有 “不蹈袭前人陈迹”的独创性。语言的创新一直是我国古代诗学的重要命题。韩愈竭力提倡 “陈言务去”，“词必己出”，虽是论散文写作的，却历来被诗家奉为圭皋。袁枚认为写诗 “以出新意、去陈言为第一着”(《随园诗话》)，强调了语言创新的重要性。古今传诵的秀篇佳句，很多正是以新奇而脍炙人口。苏轼曾模仿杜甫 “两个黄鹂鸣翠柳”的绝句，写过一首诗：“白水满时双鹭下，绿槐高处一蝉吟。酒醒门外三竿日，卧看溪南十亩阴。”(《题真州范氏溪堂诗》)诗意和语句同杜甫诗都相类似，诵读之下，终觉不够有味。欧阳修曾摹拟温庭筠语写了 “鸟声茅店雨，野色板桥春”句，与温诗比，也相形见绌。大手笔尚且如此，其他等而下之者一旦人云亦云、陈陈相因，其味同嚼蜡就可想而知了。

创新出奇固然十分重要，但如果片面理解、片面追求，也会失之险怪生硬。李渔一方面强调用语须 “从未经人道破，一经道破则俗语云 ‘说破不值半文钱’”(《闲情偶寄》)，另一方面也指出 “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窥词管见》)。《曲律》说：“下字为句中之眼，古谓百炼成字，千炼成句。要新又要熟，要奇又要稳。”新奇与稳当应该是辩证统一的： 只是稳当而无新意，即使 “通首平正，无可指摘”，也 “绝不招人爱”(《随园诗话》); 而如果不稳妥、不恰当，一味 “趋奇走怪”，就会晦涩难懂、诘屈聱牙；真正新奇的语句，必然同时也是稳妥恰当的。

李白诗多奇句。其 《望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句，苏轼赞为“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唐代徐凝也有写庐山瀑布的诗句：“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虽曾得白居易首肯，却被苏轼贬为“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事见 《诗话总龟》 卷一八)试将李白、徐凝所写庐山瀑布的诗句作一比较。李白诗句想落天外，用夸张和比喻，写尽瀑布的声态气势，而好象信笔挥洒，出口成章。徐凝诗句，“白练”之喻，不如“银河”之喻生动、真切、有气势，且已有谢朓“澄江静如练”的名句在先，“界破青山”，则出语生硬，露刻琢之痕，苏轼谓之“恶诗”虽然过分，但显而易见，李白诗句更为“奇而稳”。苏轼自己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把西湖比作美女西施，新奇至极又十分恰当。至于他的 《念奴娇·赤壁怀古》 的雄奇和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的清奇，也是为人们所熟知的。

语句是用来表情达意的，意新才能语奇，辞达方是语稳。所以要“语奇而稳”，工夫还在诗外。江西诗派虽务求新奇，但侧重在“资书以为诗”，这是舍本逐末，其流弊在古代就已为有识之士所明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