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错斩崔宁 |
释义 | 错斩崔宁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 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端。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复。所以古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2〕。颦笑之间,最宜谨慎。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德胜头回〔3〕。 我朝元丰年间,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年,只因春榜动,选场开〔4〕,魏生别了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应取。临别时,浑家吩咐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来,休抛闪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虑〔5〕。”别后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榜上一甲第九名,除授京职。到差甚是华艳动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华。”家人收拾书程〔6〕,一径到家,见了夫人,称说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人道:“官人直恁负恩〔7〕!甫能得官〔8〕,便娶了二夫人。”家人便道:“小人在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官人戏谑之言! 夫人到京,便知端的〔9〕,不得忧虑!”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京中,寻问新科魏进士寓所,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提。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10〕。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眷在内,直至里面坐下,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帖,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说道:“这是没理的事!因是小弟戏谑了她,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小新闻〔11〕,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之职〔12〕,降处外任。。魏生懊恨无及。后来毕竟做官蹭蹬不起〔13〕,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这便是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14〕。 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 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旁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却是时乖运蹇。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15〕,又把本钱消折去了。渐渐大房改换小房,赁得两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16〕,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十分穷薄时做下的勾当。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人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你是一时运限不好,如此落莫,再过几时,定须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哪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道:“家间老员外生日〔17〕,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刘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闷过日子〔18〕,连那泰山的寿诞〔19〕,也都忘了。”便同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吩咐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能转回,明晚须索来家〔20〕。”说了就去。离城二十余里,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多穷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直到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姐夫,你须不是这般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21〕!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怜念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你们不过,今日赉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赚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不好么?”刘官人道:“盛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当下吃了午饭,丈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夫,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汉亲送女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钱一径出门。到得城中,天色却早晚了,却撞着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前经过。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门时,里面有人应喏,出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知就里。那人便道:“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时,便来相帮。”刘官人道:“如此甚好。”当下说了些生意的勾当,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人酒量不济,便觉有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便道:“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家,计议生理。”那人又送刘官人至路口,作别回家,不在话下。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 却教刘官人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22〕,《汉书》中彭越〔23〕。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挨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姐独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她哪里便听见?敲了半响,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刘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挪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她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她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小娘子问:“大姐姐如何不来?”刘官人道:“她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裳,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与甚色样人家? 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到我家,也须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地收拾了随身衣服,款款地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却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舍,叫做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妈借宿了一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先去与爹娘说知,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来,讨个分晓,也须有个下落。”那邻舍道:“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顾自去,我便与刘官人说知就理。”过了一宵,小娘子作别去了不提。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放下一头。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直至三更方醒,见桌上灯犹未灭,小娘子不在身边,只道她还在厨下收拾家伙,便唤二姐讨茶吃。叫了一回,没人答应,却待挣扎起来,酒尚未醒,不觉又睡了去。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日间赌输了钱,没处出豁,夜间出来掏摸些东西,却好到刘官人门首。因是小娘子出去了,门儿拽上不关,那贼略推一推,豁地开了。捏手捏脚,直到房中,并无一人知觉。到得床前,灯火尚明,周围看时,并无一物可取。摸到床上,见一人朝着里床睡着,脚后却有一堆青钱,便去了取了几贯。不想惊觉了刘官人,起来喝道:“你须不近道理!我从丈人家借办得几贯钱来,养身活命,不争你偷了我的去,却是怎的计结?”〔24〕那人也不回话,照面一拳,刘官人侧身躲过,便起身与这人相持。那人见刘官人手脚活动,便拔步出房。刘官人不舍,抢出门来,一径赶到厨房里。恰待声张邻舍,起来捉贼,那人急了,正好没出豁,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也是人急计生,被他绰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扑地倒了,又复一斧,斫倒一边。眼见得刘官人不活了,呜呼哀哉,伏惟尚飨〔25〕。那人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却是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索性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贯钱。扯条单被,包裹得停当,拽扎得爽俐,出门,拽上了门就走。不提。 次早邻舍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也不开,并无人声息,叫道:“刘官人,失晓了〔26〕。”里面没人答应。挨将进去,只见门也不关,直到里面,见刘官人劈死在地。“他家大娘子,两日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见?”免不得声张起来。却有昨夜小娘了借宿在邻家朱三老儿说道:“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到我家宿歇,说道,刘官人无端卖了她,她一径先到爹娘家里去了,教我对刘官人说,既有了主顾,可同到她爹娘家中,也讨得个分晓。今一面着人去追她转来,便有下落;一面着人去报他大娘子到来,再作区处。”众人都道:“说得是。”先着人去到王老员外家报了凶信。老员外与女儿大哭起来,对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门,老汉赠他十五贯钱,教他将来作本,如何便恁地被人杀了?”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员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刘官人归时,已自昏黑,吃得半酣,我们都不晓得他有钱没钱,归迟归早。只是今早刘官人家,门儿半开,众人推将进去,只见刘官人杀死在地,十五贯钱一文也不见,小娘子也不见踪迹。声张起来,却有左邻朱三老儿出来,说道:‘他家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分,借宿他家。小娘子说道:刘官人无端把她典与人了,小娘子要对爹娘说一声。住了一宵,今日径自去了。’如今众人计议,一面来报大娘子与老员外,一面着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里追不着的时节,直到她爹娘家中,好歹追她转来,问个明白。老员外与大娘子,须索去走一遭,与刘官人执命〔27〕。”老员外与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来人酒饭,三步做一步,赶入城中,不提。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疼走不动,坐在路旁。却见一个后生,头带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驮了一个搭膊,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正是: 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哪里去的?”小娘子还了万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权歇在此。”因问:“哥哥是何处来? 今要往何方去?”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28〕:“小人是村里人,因往城中卖了丝帐,讨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小娘子道:“告哥哥则个,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那后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服侍小娘子前去。”两个厮赶着,一路正行,行不到二三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上前来。赶得汗流气喘,衣服拽开,连叫:“前面小娘子慢走,我却有话说知。”小娘子与那后生看见赶得跷蹊,都立住了脚。后边两个赶到跟前,见了小娘子与那后生,不容分说,一家扯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却走往哪里去?”小娘子吃了一惊,举眼看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须告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我自去对爹娘说知,今日赶来,却有何说?”朱三老道:“我不管闲账,只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小娘子道:“丈夫卖我,昨日钱已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儿!你若真个不去,叫起地方有杀人贼在此〔29〕,烦为一捉。不然,须要连累我们,你这里地方也不得清净。”那个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娘子道:“既如此说,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两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说道:“若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那后生道:“却也作怪,我自半路遇见小娘子,偶然伴她行一程路儿,却有甚皂丝麻线〔30〕,要勒掯我回去?”朱三老道:“他家现有杀人公事,不争放你去了,却打没对头官司!”当下不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看的人渐渐立满,都道:“后生你去不得。你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便去何妨?”那赶来的邻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虚,我们却和你罢休不得。”四个人只得厮挽着一路转来。 到得刘官人门首,好一场热闹!小娘子入去看时,只见刘官人斧劈倒在地死了,床上十五贯钱分文也不见。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上去。那后生也慌了,便道:“我恁地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31〕”众人都和哄着。正在那里分豁不开,只见王老员外和女儿一步一颠走回家来,见了女婿身尸,哭了一场便对小娘子道:“你却如何杀了丈夫? 劫了十五贯钱,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说?”小娘子道:“十五贯钱,委是有的。只是丈夫昨晚回来,说是无计奈何,将奴家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说过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典与甚色样人家,先去与爹娘说知,故此趁他睡了,将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他脚后边,拽上门,借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娘家里说知。临去之时,也曾央朱三老对我丈夫说,既然有了主顾,便同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却不知因甚杀死在此?”那大娘子道:“可又来! 我的父亲昨日明明把十五贯钱与他驮来作本,养赡妻小,他岂有哄你说是典来身价之理? 这是你两日因独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与汉子通同计较,一处逃走。现今你跟着一个男子同走,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众人齐声道:“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又对那后生道:“后生,你却如何与小娘子谋杀亲夫?却暗暗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却是如何计结?”那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宁,与那小娘子无半面之识。小人昨晚入城,卖得几贯丝钱在这里,因路上遇见小娘子,小人偶然问起往哪里去的,却独自一个行走,小娘子说起是与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却不知前后因依。”众人哪里肯听他分说?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众人齐发起喊来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32〕。你却与小娘子杀了人,拐了钱财,盗了妇女,同往他乡,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 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证见,一哄都入临安府中来。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厅。便叫一干人犯,逐一从头说来。先是王老员外上去,告说:“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氏,年近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与本府城中刘贵为妻。后因无子,娶了陈氏为妾,呼为二姐。一向三口在家过活,并无片言。只因前日是老汉生日,差人接取女儿女婿在家,住了一夜,次日,因见女婿家中全无活计,养赡不起,把十五贯钱与女婿作本,开店养身。却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家时分,不知因甚缘故,将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却与一个后生,名唤崔宁,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来。望相公可怜见老汉的女婿,身死不明,奸夫淫妇,赃证现在,伏乞相公明断。”府尹听得如此如此,便叫陈氏上来:“你却如何通同奸夫,杀死了亲夫,劫了钱,与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说?”二姐告道:“小妇人嫁与刘贵,虽是个小老婆,却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贤慧,却如何肯起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来,吃得半酣,驮了十五贯钱进门,小妇人问他来历,丈夫说道,为因养赡不周,将小妇人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又不通我爹娘得知,明日就要小妇人到他家去。小妇人慌了,连夜出门,走到邻舍家里,借宿一宵。今早一径先往爹娘家去,教他对丈夫说,既然卖我有了主顾,可到我爹妈家里来交割。才走得到半路,却见昨夜借宿的邻家赶来,捉住小妇人回来,却不知丈夫杀死的根由。”那府尹喝道:“胡说!这十五贯钱,分明是他丈人与女婿的,你却说是典你的身价,眼见的没把臂的说话了〔33〕。况且妇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脱身之计。这桩事须不是你一个妇人家做的,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你却从实说来。”那小娘子正待分说,只见几家邻舍一齐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语,委是青天。他家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邻第二家的,今早她自去了。小的们见她丈夫杀死,一面着人去赶。赶到半路,却见小娘子和那一个后生同走,苦死不肯回来。小的们勉强捉她转来,却又一面着人去接他大娘子与他丈人,到时,说昨日有十五贯钱,付与女婿做生理的。今者女婿已死,这钱不知从何而去。再三问那小娘子时,说道:她出门时,将这钱一堆儿堆在床上。却去搜那后生身边,十五贯钱分文不少。却不是小娘子与那后生通同作奸?赃证分明,却如何赖得过?”府尹听他们言言有理,便唤那后生上来道:“帝辇之下〔34〕,怎容你这等胡行?你却如何谋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贯钱,杀死了亲夫?今日同往何处?从实招来。”那后生道:“小人姓崔名宁,是乡村人氏,昨日城中卖了丝,卖得这十五贯钱。今早偶然路上撞着这小娘子,并不知她姓甚名谁,哪里晓得她家杀人公事?”府尹大怒喝道:“胡说!世间不信有这等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贯钱,你却卖的丝恰好也是十五贯钱,这分明是支吾的说话了。况且他妻莫爱,他马莫骑,你既与那妇人没甚首尾,却如何与她同行共宿? 你这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当下众人将那崔宁与小娘子,死去活来拷打一顿。那边王老员外与女儿并一干邻佑人等,口口声声,咬他二人。府尹也巴不得了结这段公案。拷讯一回,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同奸夫逃走是实。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将两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将这十五贯钱,给还原主,也只好奉与衙门中人做使用,也还不勾哩。府尹叠成文案,奏过朝廷,部复申详〔35〕,倒下圣旨,说:“崔宁不合奸骗人妻,谋财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合通同奸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36〕。”当下读了招状,大牢内取出二人来,当厅判一个斩字,一个剐字,押赴市曹〔37〕,行刑标众。两人浑身是口,也难分说。正是: 哑子谩尝黄蘖味〔38〕,难将苦口对人言。 看官听说,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须连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 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却被人捉住了? 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捶楚之下〔39〕,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积了阴骘〔40〕,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两个冤魂,也须放你不过。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允。道不得个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胜叹哉! 闲话休提。却说那刘大娘子到得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父亲王老员外劝她转身〔41〕,大娘子说道:“不要说起三年之久,也须到小祥之后〔42〕。”父亲应允自去。光阴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结结,将近一年,父亲见她守不过,便叫家里老王去接她来,说:“叫大娘子收拾回家,与刘官人做了周年,转了身去罢!”大娘子没计奈何,细思:“父言亦是有理。”收拾了包裹,与老王背了,与邻舍家作别,暂去再来。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阵乌风猛雨,只得落路〔43〕,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错了路。正是: 猪羊入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走入林子里来,只听他林子背后,大喝一声:“我乃静山大王在此!行人住脚,须把买路钱与我。”大娘子和那老王吃那一惊不小,只见跳出一个人来: 头带乾红凹面巾,身穿一领旧战袍,腰间红绢搭膊裹肚,脚下蹬一双乌皮皂靴,手执一把朴刀。 舞刀前来。那老王该死,便道:“你这剪径的毛团〔44〕!我须是认得你,做这老命着与你兑了罢〔45〕。”一头撞去,被他闪过空,老人家用力猛了,扑地便倒。那人大怒道:“这牛子好生无礼〔46〕!”连搠一两刀,血流在地,眼见得老王养不大了。那刘大娘子见他凶猛,料道脱身不得,心生一计,叫做脱空计,拍手叫道:“杀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睁圆怪眼,喝道:“这是你甚么人?”那大娘子虚心假气地答道:“奴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饭。今日却得大王杀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那人见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几分颜色,便问道:“你肯跟我做个压寨夫人么?”大娘子寻思,无计可施,便道:“情愿服侍大王。”那人回嗔作喜,收拾了刀杖,将老王尸首撺入涧中,领了刘大娘子到一所庄院前来,甚是委曲。只见大王向那地上,拾些土块,抛向屋上去,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到得草堂之上,吩咐杀羊备酒,与刘大娘子成亲,两口儿且是说得着。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刘大娘子之后,不上半年,连起了几主大财,家间也丰富了。大娘子甚是有识见,早晚用好言语劝他:“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你我两人,下半世也够吃用了,只管做这没天理的勾当,终须不是个好结果! 却不道是梁园虽好〔47〕,不是久恋之家,不若改行从善,做个小小经纪,也得过养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她劝转,果然回心转意,把这门道路撇了,却去城市间赁下一处房屋,开了一个杂货店。遇闲暇的日子,也时常去寺院中,念佛持斋。忽一日在家闲坐,对那大娘子道:“我虽是个剪径的出身,却也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每日间只是吓骗人东西,将来过日子。后来得有了你,一向买卖顺溜,今已改行从善。闲来追思既往,只曾枉杀了二个人,又冤陷了两个人,时常挂念,思欲做些功德〔48〕,超度他们,一向不曾对你说知。”大娘子便道:“如何是枉杀了两个人?”那大王道:“一个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里的时节,他来撞我,我却杀了他。他须是个老人家,与我往日无仇,如今又谋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大娘子道:“不恁地时,我却哪得与你厮守? 这也是往事,休提了!”又问:“杀那一个,又是甚人?”那大王道:“说起来这个人,一发天理上放不过去;且又带累了两个人,无辜偿命。是一年前,也是赌输了,身边并无一文,夜间便去掏摸些东西。不想到一家门首,见他门也不闩,推进去时,里面并无一人。摸到门里,只见一人醉倒在床,脚后却有一堆铜钱,便去摸他几贯。正待要走,却惊醒了,那人起来说道:这是我丈人家与我做本钱的,不争你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饿死。起身抢出房门,正待声张起来,是我一时见他不是话头,却好一把劈柴斧头在我脚边,这叫做人急计生,绰起斧来,喝一声道,不是我,便是你,两斧劈倒。却去房中将十五贯钱,尽数取了。后来打听得他,却连累了他家小老婆,与那一个后生,唤做崔宁,说他两人谋财害命,双双受了国家刑法。我虽是做了一世强人,只有这两桩人命,是天理人心打不过去的! 早晚还要超度他,也是该的。”那大娘子听说,暗暗地叫苦:“原来我的丈夫也吃这厮杀了,又连累我家二姐与那个后生无辜被戮。思量起来,是我不合当初执证他两人偿命。料他两人阴司中,也须放我不过。”当下权且欢天喜地,并无他说。明日捉个空,便一径到临安府前,叫起屈来。那时换了一个新任府尹,才得半月,正值升厅,左右捉将那叫屈的妇人进来。刘大娘子到于阶下,放声大哭,哭罢,将那大王前后所为:怎地“杀了我丈夫刘贵,问官不肯推详,含糊了事,却将二姐与那崔宁,朦胧偿命。后来又怎地杀了老王,奸骗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一一是他亲口招承。伏乞相公高抬明镜,昭雪前冤。”说罢又哭。府尹见她情词可悯,即着人去捉那静山大王到来,用刑拷讯,与大娘子口词一些不差。即时问成死罪,奏过官里。待六十日限满,倒下圣旨来,勘得:“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累无辜,准律〔49〕: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加等,决不待时〔50〕。原问官断狱失情,削职为民。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有司访其家,量行优恤〔51〕。王氏既系强徒威逼成亲,又能伸雪夫冤,着将贼人家产,一半没入官,一半给与王氏养赡终身。”刘大娘子当日往法场上,看决了静山大王,又取其头去祭献亡夫并小娘子及崔宁,大哭一场。将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经念佛,追荐亡魂,尽老百年而绝。有诗为证: 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殃危。 劝君出话须诚信,口舌从来是祸基。 〔1〕本篇选自《京本通俗小说》。作者不详,明·冯梦龙编入《醒世恒言》第三十三卷,题为《十五贯戏言成巧祸》,题下注“宋本作《错斩崔宁》”。选文今据柳笛校《醒世恒言》本。 〔2〕“颦有为颦”二句:皱眉头有皱眉头的缘由,笑有笑的缘由,不会平白无故。 〔3〕德胜头回:也作“得胜头回”,或“得胜利市头回”。宋代说书开始时,先讲一段与正书有关的小故事,一是为了等候迟到的听众,一是引入正书。听书的多是军人和商人,所以冠以“得胜”、“利市”之类吉利话。头回,即开讲的第一回。 〔4〕春榜动:科举时代进士考试多在春季举行,称春试,春榜动即春试临近。 〔5〕不索:不须。 〔6〕书程:书信和程仪(送给远行者的财物)。 〔7〕官人:宋以后对男子的美称,妻子对丈夫也可这样称谓。直恁:竟如此。 〔8〕甫能:刚刚。 〔9〕端的:究竟。 〔10〕同年:同在一榜考取的人,彼此互称同年。 〔11〕风闻:传闻。言事:向皇帝申奏。 〔12〕清要:地位高尚,职位重要。 〔13〕蹭蹬:潦倒,不得意。 〔14〕撒漫:抛洒的意思。 〔15〕本等伎俩:本来的本领。 〔16〕齐眉:形容夫妻相敬如宾。《后汉书·梁鸿传》:“(鸿)为人赁舂,妻(孟光)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盛食物的有脚的盤)齐眉。” 〔17〕员外:原为官职名称,后用作对有财势者的尊称。 〔18〕日逐:逐日,每天。 〔19〕泰山:指岳父。 〔20〕须索:必定。 〔21〕常便:长远打算。 〔22〕李存孝:五代李克用养子,屡立战功,后李克用信谗,将其车裂而死。 〔23〕彭越:汉初名将,归刘邦后屡建战功,被人诬告谋反,被刘邦处死,剁成肉酱。 〔24〕计结:了结。 〔25〕“呜呼”二句:旧时祭文结尾的套语,表示哀悼并请死者来享用祭品,这里指其人死亡。 〔26〕失晓:天亮忘记起身。 〔27〕执命:偿命。 〔28〕叉手不离方寸:拱手当胸表示恭敬。方寸,心。 〔29〕地方:地保。 〔30〕皂丝麻线:牵连、纠葛。 〔31〕干连:牵连。 〔32〕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语见《老子》,“漏”原作“失”。古人把天比作一张罗网,无所不见,任何坏人坏事都逃不脱。 〔33〕把臂:同“把柄”,凭据。 〔34〕帝辇之下:指京城。 〔35〕部复申详:刑部查明向皇帝申奏。 〔36〕凌迟:欲称剐刑,即分解肢体。 〔37〕市曹:闹市。 〔38〕黄蘖:黄柏,中药材,味极苦。 〔39〕捶楚:杖刑。 〔40〕阴骘(zhi):阴德。 〔41〕转身:改嫁。 〔42〕小祥:服丧满一年称小祥。 〔43〕落路:离开道路。 〔44〕剪径:强盗截路。毛团:骂人的话,犹如畜牲。 〔45〕做这老命着:拿这老命。兑:相拚。 〔46〕牛子:骂人的话,意谓像牛一样执拗、蠢笨。 〔47〕梁园:汉梁孝王刘武在商丘所建庭园,又称梁苑,接待各方文士、宾客,但毕竟不能久留。当时有谚语:“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 〔48〕功德:念佛诵经超度冤魂。 〔49〕准律:比照法律。 〔50〕决不待时:古代处决死囚,定在秋后,因案情重大,也可立即处决,不等待秋后。 〔51〕量行优恤:酌量情况从优抚恤。 本篇是宋话本中公案小说的代表作,叙述陈二姐和崔宁无辜地被卷进一场凶杀案中,官场严刑逼供,致屈打成招而被冤杀。虽然案情比较复杂,造成冤案有一些偶然巧合的因素,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临安府尹草菅人命,如说书人在叙述中所加的评论:“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允。”这就是本篇主旨。故事曲折复杂,由许多巧合因素构成离奇的情节,而细节描写又合情合理,在一些偶然性中包含有必然性的因素。语言多用当时通俗生动的口语。在故事叙述中间常用“有诗为证”,或穿插旁白和议论,表现着话本特有的艺术风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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