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今之世,饰邪说,交奸言,以枭乱天下①,矞宇嵬琐②,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
[注释] ①枭:通“挠”,扰。 ②矞(jué决):同“谲”,诡诈。 宇:通“”(xū须),虚夸。嵬:通“傀”(guī归),怪诞。琐:卑微。
纵情性,安恣睢①,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②。
[注释] ①恣睢(suī虽):放纵。②它嚣:人名,生平不详。魏牟:战国时魏国公子,《汉书·艺文志》将其归入道家。
忍情性,綦谿利跂①,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陈仲、史鰌也。
[注释] ①綦谿(qíxī其溪):极深。利跂(qǐ企):离世独立。利,通“离”。跂,通“企”,立。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①,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②;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③。
[注释] ①上:同“尚”。大:重视。僈:轻慢。②县:通“悬”,悬殊。③宋钘(jiān):战国时宋人,主张禁欲。
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①,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反察之②,则倜然无所归宿③,不可以经国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慎到、田骈也④。
[注释] ①下修: 当作“不循”。② (xún寻):通“循”,顺着。反循,反复。③倜(tì惕)然:远离的样子。④田骈(pián胼):战国时齐国人,早期法家代表人物。
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①,甚察而不惠②,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
[注释] ①琦:通“奇”,奇异。②惠:当为“急”字。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①,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②,谓之五行③,甚僻违而无类④,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⑤: 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⑥,孟轲和之⑦,世俗之沟犹瞀儒⑧,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⑨,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⑩,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注释] ①剧:繁多。②案:通“按”,按照。③五行:即五常,仁、义、礼、智、信。④僻违:邪僻。类:法。⑤案:语助词。祗(zhī知):敬。⑥子思:孔子的孙子,名伋,字子思。⑦孟轲:即孟子,战国中期邹国人,是孔子之后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著有《孟子》。⑧沟(kò寇)、犹、瞀(mào冒):都是愚昧的意思。⑨嚾嚾(huān欢)然:喧嚣的样子。⑩子游:当为“子弓”之误。
若夫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①,教之以至顺,奥窔之间②,簟席之上③,敛然圣王之文章具焉④,佛然平世之俗起焉⑤,六说者不能入也,十二子者不能亲也,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则一君不能独畜,一国不能独容,成名况乎诸侯⑥,莫不愿以为臣⑦,是圣人之不得势者也,仲尼、子弓是也。
[注释] ①大古:即太古。②奥窔(yào药):堂室之内。奥,屋子的西南角。窔,屋子的东南角。③簟(diàn)席:竹席。④敛然:聚集的样子。⑤佛(bó勃)然:兴起的样子。佛,通“勃”。⑥成:通“盛”。况:益。⑦“愿”后脱一“得”字。
一天下,财万物①,长养人民,兼利天下,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六说者立息,十二子者迁化,则圣人之得势者,舜、禹是也。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
[注释] ①财:成就,成全。
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贵贤,仁也;贱不肖,亦仁也。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故知默犹知言也。故多言而类,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无法而流湎然①,虽辩,小人也。故劳力而不当民务谓之奸事,劳知而不律先王谓之奸心,辩说譬谕、齐给便利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此三奸者,圣王之所禁也。知而险,贼而神,为诈而巧②,言无用而辩,辩不惠而察③,治之大殃也。行辟而坚④,饰非而好,玩奸而泽,言辩而逆,古之大禁也。知而无法,勇而无惮,察辩而操僻淫,大而用之⑤,好奸而与众,利足而迷,负石而坠,是天下之所弃也。
[注释] ①流湎:沉湎。②为:通“伪”,虚伪。③惠: 当为“急”字。④辟:通“僻”。⑤大(tài太):同“汰”,骄奢。
兼服天下之心: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圣知不以穷人,齐给速通不争先人,刚毅勇敢不以伤人;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能必让,然后为德。遇君则修臣下之义,遇乡则修长幼之义,遇长则修子弟之义,遇友则修礼节辞让之义,遇贱而少者则修告导宽容之义。无不爱也,无不敬也,无与人争也,恢然如天地之苞万物①,如是则贤者贵之,不肖者亲之。如是而不服者,则可谓訞怪狡猾之人矣②,虽则子弟之中,刑及之而宜。《诗》云:“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③此之谓也。
[注释] ①恢然:广大的样子。苞:通“包”,包括,包容。②訞:通“妖”,怪异。③“《诗》云”句:见《诗·大雅·荡》。匪,通“非”。时,通“是”。
古之所谓士仕者①,厚敦者也,合群者也,乐富贵者也,乐分施者也,远罪过者也,务事理者也,羞独富者也。今之所谓士仕者,污漫者也,贼乱者也,恣睢者也,贪利者也,触抵者也,无礼义而唯权势之嗜者也。古之所谓处士者,德盛者也,能静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著是者也。今之所谓处士者,无能而云能者也,无知而云知者也,利心无足而佯无欲者也,行伪险秽而强高言谨悫者也,以不俗为俗,离纵而跂訾者也②。
[注释] ①士仕:当为“仕士”。下同。②纵:通“踪”,车迹。訾:通“跐”(cǐ此),走路。
士君子之所能不能为:君子能为可贵,不能使人必贵已;能为可信,不能使人必信己;能为可用,不能使人必用己。故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耻不信,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耻不见用。是以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①,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夫是之谓诚君子。《诗》云:“温温恭人,维德之基。”②此之谓也。
[注释] ①率:循,依照。②“《诗》云”句:见《诗经·大雅·抑》。
士君子之容:其冠进①,其衣逢②,其容良,俨然,壮然,祺然,蕼然③,恢恢然,广广然,昭昭然,荡荡然,是父兄之容也。其冠进,其衣逢,其容悫,俭然,侈然④,辅然,端然,訾然⑤洞然,缀缀然,瞀瞀然⑥,是子弟之容也。
[注释] ①进:通“峻”,高。 ②逢:宽大。 ③蕼(sì 肆)然:宽舒的样子。④恀(chǐ齿)然:温顺的样子。⑤訾(zī孜)然:勤勉的样子。⑥瞀瞀(mào冒)然:不敢正视的样子。
吾语汝学者之嵬容:其冠①,其缨禁缓②,其容简连;填填然,狄狄然③,莫莫然,瞡瞡然④,瞿瞿然,尽尽然,盱盱然,酒食声色之中则瞒瞒然,瞑瞑然;礼节之中则疾疾然,訾訾然;劳苦事业之中则然⑤,离离然,偷儒而罔⑥,无廉耻而忍询⑦,是学者之嵬也。
[注释] ①:当为“俛”,俯。 ②缨:帽带。禁:通“𫄛”,腰带。 ③狄狄然:跳跃的样子。狄,通“趯”。④瞡瞡(guī规)然:见识短浅的样子。瞡,同“规”。⑤(lǚ吕)然:懈怠的样子。 ⑥罔:不怕别人议论。 ⑦(xì gòu 戏诟):同“诟”,辱骂。
弟佗其冠①,神禫其辞②,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③。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④,是子夏氏之贱儒也⑤。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⑥,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⑦。彼君子则不然。佚而不惰⑧,劳而不僈⑨,宗原应变,曲得其宜,如是,然后圣人也。
[注释] ①弟(tuí 颓)佗:颓唐,形容帽子歪斜。②神禫(chōng dàn 冲淡):通“冲淡”,淡薄,平淡。③子张:姓颛孙,名师,春秋时陈国人,孔子的弟子。④嗛(xián贤)然:口中衔着东西的样子。⑤子夏:姓卜,名商,春秋时卫国人,孔子的弟子。⑥耆:通“嗜”,爱好。⑦子游:姓言,名偃,字子游,春秋时吴国人,孔子的弟子。⑧佚:安逸。⑨僈:通“慢”,懈怠,怠惰。
【鉴赏】 终其一生,荀子都在寻找一位能够一统天下的明君,其著书立说无不由此出发。他在《非十二子》中写道:想要“兼服天下”,就得遵循长幼尊卑之序,秉持宽容辞让之礼,甚至还得做到泛爱众生。这种表面上的与世无争,底下却潜伏着欲得人心而王天下的宏图大志。在荀子立下的“行为规范”中,有一条所谓“遇贱而少者则修告导宽容之义”,但放到现实里,荀子本人却未必能做到“恢然如天地之苞万物”,至少在《非十二子》中,我们就看不到他所推崇的包容一切的雅量。
荀子开篇即骂:“假今之世,饰邪说,交奸言,以枭乱天下,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言下之意,这些人似乎都是恶贯满盈,贻害天下,罪无可赦,当立惩不贷。紧接着,荀子一气批倒它嚣、魏牟、陈仲、史鰌、墨翟、宋钘、慎到、田骈、惠施、邓析、子思、孟轲十二子,将他们的学说归为六种类型,一一指出弊病:“不足以合文通治”、“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倜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分”、“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荀子衡量诸子学说的唯一标准就是能否为现实政治所用,否则一律归之为“欺惑愚众”的“邪说”。篇末,荀子更是怒斥子张氏、子夏氏、子游氏三派儒家后学为“贱儒”,言辞之酷烈,简直流露出深恶痛绝的意思。郭沫若以为“荀子骂人每每不揭出别人的宗旨,而只是在枝节上作人身攻击”(《十批判书·儒家八派的批判》)。我们通过《非十二子》这篇檄文也的确感受到了浓重的火药味。荀子在《荣辱》中曾经说起:“伤人之言,深于矛戟。”现在却是他自己举起矛戟,想要进行一场思想上的清敌运动。“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荀子身处“诸侯异政,百家异说”(《解蔽》)的乱世,亲眼目睹长期分裂格局所造成的山河破败、礼崩乐坏,使他产生了对于“四海之内若一家”的深切渴望。统一思想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成就统一天下的霸业,故而荀子“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视十二子为阻挠大一统进程的天下大患,断言“圣王起,所以先诛也”(《非相》)。秦灭六国后,李斯主张“焚书坑儒”,这等极端行为也正显示出了荀子的思想投影。到了汉代,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儒学正统之先声,似乎同样缘自荀子的理论。
相比之下,《庄子·天下》虽然也是先秦学术史著作,却有着与《非十二子》迥然不同的学术气度与思想倾向。《天下》把超越百家学说、遍包宇宙万物的“古之道术”作为学术的最高境界,惜叹“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认定“道术将为天下裂”;但同时也对各派学说的历史起源和自身价值进行了褒贬得当的客观评论,并肯定了百家之学“皆有所长,时有所用”。钱钟书先生曾以《非十二子》与《天下》为例,论述荀、庄两派的学术思想差异:“荀门户见深,伐异而不存同,舍仲尼、子弓外,无不斥为‘欺惑愚众’,虽子思、孟轲亦勿免于‘非’、‘罪’之诃焉。庄固推关尹、老聃者,而豁达大度,能见异量之美,故未尝非‘邹鲁之士’,称墨子曰‘才士’,许彭蒙、田骈、慎到曰.‘概乎皆尝有闻’;推一本以贯万殊,明异流之出同源,高瞩遍包,司马谈殆闻其风而说者欤?”(《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恰如其分地点评了《非十二子》中的偏颇意识与《天下》中的宽容精神。青史为鉴,对于学术思想乃至政治、军事、商业、科技、艺术等各个领域的百家争鸣,究竟应当独尊一统还是兼收并蓄?毋庸置疑,一切粗暴的手段只能给文明带来毁灭性的灾难,而给我们自身留下追悔莫及的感伤。与其执意专断地恪守己见,面对异己力量谩骂不休,不若虚怀兼顾,去其糟粕而取其精华,因为这将是维护国家持久兴盛与政局长期平衡的唯一杠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