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作古乐府

[元]尹廷高

车历辘，车历辘，驴牛逐逐双转毂。可怜喘汗更鞭朴，行到深更鞭转速。老夫平生苦晕眩，两手扶头身蹙缩。停车少憩日又出，束栝营炊道傍屋。牛疲马跛筋力绝，世上利名心未足。前车未去后车续。车历辘，车历辘，老夫柳下眠正熟。
铃丁当，铃丁当，大车小车摆作行。问渠捆载有何物？云是官满非经商。蟠螭金函五色毯，钿螺椅子象牙床。美人娇娇如海棠，面簾半染尘土黄。迎门软脚闹亲旧，提擎酪瓮刲肥羊。人生富贵归故乡。铃丁当，铃丁当。老夫北行书满箱。
这是一首用民歌口风写下的乐府诗，它象一组世象漫画，把封建社会的人情物态、贫富清浊作了生动地勾勒。
诗的第一章意在嘲讽世人的争名逐利。诗人遭逢丧乱，宋亡二十年始归故乡。长期的颠沛流离使他辛苦备尝。此后虽然一度执掌永嘉教职，但为官清寒，宦囊空空，不久即辞官归山， 自号玉井峰樵。从此斩断名缰利索，以无私无闷为高。这首诗中的老夫形象，就是作者的自我写照。他蹙缩在频频颠簸的车中，两手扶头，眩晕不堪。听着历辘的车声，看到牛驴气喘汗流，在鞭朴槌打下驾车并行，连深夜也不得休息，心中十分不忍。停车少息，太阳很快又升上东山，他们只好爬起来，在路旁找一间破屋，捆来柴草，胡乱做成一顿早饭。可是牛疲马跛，再也无力拉车上路了。但就在这条大道上，前车未去，后车又来，人们为了永不满足的功名利禄，不惜奔波劳顿，孰不知“黄金带缠着忧患，紫罗袍裹着祸端” (《张养浩〔水仙子〕》),而他，则参破天机，洞察世情，长期流徙而积郁心头的厌倦坚定了他摆脱尘世扰攘的决心，借着柳荫，沉沉地进入了梦乡。他的酣然熟睡，一方面是对蝇营狗苟的名利之徒表示卑夷，另一方面，又体现出他结束心为形役生活的惬意和满足。
诗的第二章进一步嘲讽了名利之徒的贪婪无耻。元代官贪吏污极为严重。据《元史》记载，仅大德七年(1303)的一次清查，就查出贪官一万八千四百七十三人，赃钞四万五千八百六十五锭。而朝廷派往各地查赃的使臣，对“赃吏贪婪而不问”,甚至受贿徇私，隐匿不报的情况更是所在多有，正如当时民歌所揭露的那样： “九重丹诏颁恩至，万两黄金奉使回” (见陶宗仪《辍耕录·拦驾上书》)。可见，实际的贪官和赃款会远远超过此数。这一章就是通过作家的亲见亲闻，对上述情况作了淋漓的揭露。
车马喧阗，铃声丁当，大小车子摆成长长的行列。车上捆载着垒垒的货物，一打听，他们说是主人做官任满，不是到此经商。那车上装满了刻有蟠龙的金匣子，五色纷披的丝绒毯，还有钿螺镶嵌的椅子，象牙装饰的大床，真是价值连城。车上坐着娇如海棠的姬妾美女，尽管遮面的车帘大半染上了黄尘，仍然掩不住她们的妖艳。他们一到家，便有亲戚故旧排宴接风，提瓮宰羊，奶酪与肥肉并进，欢歌共笑语齐飞，是人生富贵归故乡的派头。相形之下，诗人策蹇驴，架牛车，身边箱内，唯书而已，显得那样寒酸清苦。然而，君子固穷，诗人那两袖清风、安贫乐道的骄傲神态，也溢于言表。
作古乐府，除了通俗明白的语言。不拘格律自由抒写的形式外，最重要的是继承乐府的现实主义精神。而诗歌反映现实生活的突出特点在于它的集中性。世人千姿百态，世象千汇万状，诗人必需善于分类归纳，再诉诸直观形象。这一艺术规律在本诗中运用得相当成功。它把观察点设置在世人奔竞不息的大道边，用冷峻的目光摄下一个个影象，而诗句则象是为这些影象配写的解说词。随着车轮辘辘，铃声丁当，读者眼前迭现出疲牛跛马，鞭影星辰，扶头蹙缩的老夫，野外晨炊的仆人，特别是追名逐利之徒的攫取的目光，富贵还乡官员得意的神情，由此构成两幅世俗讽刺画，而这条大道也就成了社会的一个缩影。更巧妙的是，在这两幅讽刺画中，诗人又分别迭印上自己柳下熟睡的酣态，唯书而已的行装，由此两两构成强烈的对比，把未求得名利者的辛苦辗转，已求得名利者的骄奢淫逸，与诗人的鄙薄名利、清贫自守更鲜明地展现出来。这种将意义对立的形象拼合在同一尺幅中的写法，同样是一种艺术集中，而且可以相反见义，收到以少胜多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