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走安南玉马换猩绒(节选) |
释义 | 走安南玉马换猩绒(节选)
话说广西地方与安南交界,中国客商要收买丹砂、苏合香、沉香,却不到安南去,都在广西收集。不知道这些东西尽是安南的土产,广西不过是一个聚处。安南一般也有客人到广西来货卖,那广西牙行经纪皆有论万家私堆积货物,但逢着三七才是交易的日子。这一日叫做“开市”,开市的时候,两头齐列着官兵,放炮呐喊,直到天明,才许买卖。这也是近着海滨,恐怕有奸细生事的意思。市上又有个评价官,这评价官是安抚衙门里差出来的,若市上有私买私卖,缉访出来,货物入官,连经纪客商都要问罪。自从做下这个官例,那个还敢胡行,所以评价官是极有权要的名色。虽是评价,实在却是抽税,这一主无碍的钱粮,都归在安抚。 曾有个安抚姓胡,他生性贪酷, 自到广西做官,不指望为百姓兴一毫利,除一毫害,每日只想剥尽地皮自肥。总为天高听远,分明是半壁天子一般。这胡安抚没有儿子,就将妻侄承继在身边做公子。这公子有二十余岁,生平毛病是见不得女色的,不论精粗美恶,但是落在眼里,就不肯放过。只为安抚把他关禁在书房里,又请一位先生陪他读书,你想:旷野里的猢狲,可是一条索子锁得住的!况且要他读书,真如生生的逼那猢狲妆扮《李三娘挑水》、《鲍老送婴孩》的戏文了。眼见得读书不成,反要生起病来。安抚的夫人又爱惜如宝,这公子倚娇倚痴,要出衙门去玩耍,夫人道:“只怕你父亲不许,待我替你讲。”早是安抚退堂,走进内衙来。夫人指着公子道:“你看他面黄肌瘦,茶饭也不多吃,皆因在书房内用功过度,若再关禁几时,连性命都有些难保了。”安抚道:“他既然有病,待我传官医进来,吃一两剂药, 自然就好的。你着急则甚!”公子怕露出马脚来,忙答应道:“那样苦水我吃他做甚么!”安抚道:“既不吃药,怎得病好哩?”夫人道:“孩子家心性,原坐不定的,除非是放他出衙门外,任他在有山水的所在,或者好寺院里闲散一番, 自然病就好了。”安抚道:“你讲的好没道理!我在这地方现任做官,怎好纵放儿子出外顽耍。”夫人道:“你也忒糊涂,难道儿子面孔上贴着‘安抚公子’的几个字么?便出去玩耍,有那个认得,有那个议论?况他又不是生事的,你不要弄得他病久了, 当真三长两短,我是养不出儿子的哩!”安抚也是溺爱一边,况且夫人发怒,只得改口道:“你不要着急,我自有个道理。明朝是开市的日期,分付评价官领他到市上顽一会儿就回,除非是打扮要改换了,才好掩人耳目。”夫人道:“这个容易。”公子在旁边听得,眉花眼笑,扑手跌脚的,外边欢喜去了。正是:
话说次日五更,评价官奉了安抚之命,领着公子出辕门来。每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到得市上,那市上原来评价官也有个衙门。公子下了马,评价官就领他到后衙里坐着,说道:“小衙内,你且宽坐片时,待小官出去点过了兵,放炮之后,再来领衙内出外观看。”只见评价官出去坐堂。公子那里耐烦死等,也便随后走了出来。此时天尚未亮,满堂灯炬,照得如同白日,看那四周都是带大帽、持枪棍的,委实好看。公子打人丛里挤出来,直到市上,早见人烟凑集,家家都挂着灯笼。公子信步走去,猛抬头,看见楼上一个标致妇人凭着楼窗往下面看。他便立住脚, 目不转睛的瞧个饱满。你想:看人家妇女,那有看得饱的时节!总是美人立在眼前,心头千思万想,要他笑一笑,留些情意,好从中下手。却不知枉用心肠,象饿鬼一般,腹中越发空虚了。这叫做“眼饱肚中饥”,公子也是这样呆想。那知楼上的妇人,他却贪看市上来来往往的,可有半些眼角梢儿留在公子身上么!又见楼下一个后生对着那楼上妇人说道:“东方发白了,可将那几盏灯挑下来吹息了。”妇人道:“烛也剩不多,等他点完了罢。”公子乘他们说话,就在袖里取出汗巾来,那汗巾头上系着一个玉马,他便将汗巾裹一裹,掷向楼上去。偏偏打着妇人的面孔,妇人一片声喊起来。那楼下后生也看见一件东西在眼中幌一幌,又听得楼上喊声,只道那个拾砖头打他,忙四下一看,只见那公子嬉着一张嘴,拍着手大笑,道:“你不要错看了,那汗巾里面裹着有玉马哩!”这后生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忙去揪着公子头发,要打一顿。不提防用得力猛,却揪着了帽子,被公子在人丛里一溜烟跑开了。后生道:“便宜这个小畜生! 不然,打他一个半死,才显我的手段。”拿帽在手,一径跑到楼上去。妇人接着,笑道:“方才不知那个涎脸将汗巾裹着玉马掷上来,你看这玉马倒还有趣哩。”后生拿过来看一看,道:“这是一个旧物件。”那妇人也向后生手里取过帽子来看,道:“你是那里得来的?上面好一颗明珠!”后生看了,惊讶道:“果然好一颗明珠。是了,是了,方才那小畜生不知是那个官长家的哩!”妇人道:“你说甚么?”后生道:“我在楼下见一个人瞧你,又听得你喊起来,我便赶上去打那一个人,不期揪着帽子,被他脱身走去。”妇人道:“你也不问个皂白,轻易便打人,不要打出祸根来!他便白瞧得奴家一眼,可有本事吃下肚去么!”后生道:“他现在将物件掷上来,分明是调戏你。”妇人道:“你好呆!这也是他落便宜,白送一个玉马,奴家还不认得他是长是短,你不要多心。”正说话间,听得市上放炮响,后生道:“我去做生意了。”正是 玉马无端送, 明珠暗里投。 你道这后生姓甚么?原来叫做杜景山。他父亲是杜望山,出名的至诚经纪,四方客商都肯来投依; 自去世之后,便遗下这挣钱的行户与儿子。杜景山也做人乖巧,倒百能百干,会招揽四方客商,算得一个克家的肖子了。我说那楼上的妇人,就是他结发妻子。这妻子娘家姓白,乳名叫做凤姑,人材又生得柔媚,支持家务件件妥贴,两口儿极是恩爱不过的。他临街是客楼,一向堆着物,这日出空了,凤姑偶然上楼去观望街上,不期撞着胡衙内这个祸根。 你说:惹了别个还可,胡衙内是个活太岁,在他头上动了土,重则断根绝命,轻则也要荡产倾家!若是当下评价官晓得了,将杜景山责罚几板,也就消了忿恨;偏那衙内怀着鬼胎,却不敢打市上走,没命的往僻巷里躲了去。走得气喘,只得立在房檐下歇一歇。万不晓得对门一个妇人,蓬着头,敞着胸,手内提了马桶,将水荡一荡,朝着侧边泼下。那知道黑影内有一个人立着,刚刚泼在衙内衣服上。衙内叫了一声“哎哟!”妇人丢下马桶就往家里飞跑。我道妇人家荡马桶也有个时节,为何侵晨扒起来就荡?只因小户人家,又住在窄巷里,恐怕黄昏时候街上有人走动,故此趁那五更天,巷内都关门闭户,他便冠冠冕冕,好出来洗荡。也是衙内晦气,蒙了一身的粪渣香, 自家闻不得,也要掩着鼻子。心下又气又恼,只得脱下那件外套来,露出里面是金黄短夹袄。衙内恐怕有人看见,观瞻不雅,就走出巷门。看那巷外是一带空地,但闻马嘶的声气,走得几步,果见一匹马拴在大树底下,鞍辔都是备端正的。衙内便去解下缠绳,才跨上去,脚镫还不曾踏稳,那马飞跑去了。又见草窝里跳起一个汉子,喊道:“拿这偷马贼!拿这偷马贼!”随后如飞的赶将来。衙内又不知这马的缠口,要带又带不住;那马又不打空地上走,竟转一个大弯,冲到市上来。防守市上的官兵见这骑马汉子在人丛里放辔,又见后面汉子追他是偷马贼,一齐喊起来,道是:“拿奸细!”吓得那些做生意买卖的,也有挤落了鞋子,也有失落了银包,也有不见了货物,也有踏在阳沟里,也有跌在店门前。纷纷沓沓,象有千军万马的光景。评价官听得有了奸细,忙披上马,当头迎着,却认得是衙内。只见衙内头发也披散了,满面流的是汗,那脸色就如黄蜡一般。喜得马也跑不动了,早有一个胡髯碧眼的汉子喝道:“快下马来!俺安南国的马,可是你蛮子偷来骑得的么!”那评价官止住道:“这是我们衙内,不要罗唣”。连忙叫人抱下马来。那安南国的汉子把马也牵去了。那官兵见是衙内,各各害怕,道:“早是不曾伤着那里哩!”评价官见市上无数人拥挤在一团来看衙内,只得差官兵赶散了。从容问道:“衙内出去,说也不说一声,吓得小官魂都没了!分头寻找,却不知衙内在何处游戏。为何衣帽都不见了,是甚么缘故?”衙内隔了半晌才说话,道:“你莫管我闲事,快备马送我回去。”评价官只得自家衙里取了巾服,替衙内穿戴起来,还捏了两把汗,恐怕安抚难为他,再三哀告衙内,要他包含。衙内道:“不干你事,你莫要害怕。” 众人遂扶衙内上马,进了辕门,后堂传梆,道是衙内回来了。夫人看见,便问道:“我儿,外面光景好看么?”衙内全不答应,红了眼眶,扑簌簌掉下泪来。夫人道:“儿,为着何事?”忙把衣袖替他揩泪,衙内越发哭得高兴。夫人仔细将衙内看一看,道:“你的衣帽那里去了,怎么换这个巾服?”衙内哭着说道:“儿往市上观看,被一个店口的强汉见儿帽上的明珠,起了不良之念,便来抢去,又剥下儿的外套衣服。”夫人掩住他的口,道:“不要提起罢,你爹原不肯放你出去,是我变嘴脸的说了,他才依我。如今若晓得这事,可不连我也埋怨起来。”正是:
话说安抚见公子回来。忙送他到馆内读书。不期次日众官员都来候问衙内的安。安抚想道:“我的儿子又没有大病,又不曾叫官医进来用药,他们怎么问安?”忙传进中军来,叫他致意众官员,回说“衙内没有大病,不消问候得。”中军传着安抚之命,不一时又进来禀道:“众官员说晓得衙内原没有病,因是衙内昨日跑马着惊,特来问候的意思。”安抚气恼道:“我的儿子才出衙门游得一次,众官就晓得,想是他必定生事了。”遂叫中军谢声众官员。他便走到夫人房里来,发作道:“我原说在此现任,儿子外面去不得的。夫人偏是护短,却任他生出事来,弄得众官员都到衙门里问安,成甚么体统!”夫人道:“他顽不上半日,那里生出甚么事来!”安抚焦躁道:“你还要为他遮瞒!”夫人道:“可怜他小小年纪,又没有气力,从那里生事起!是有个缘故,我恐怕相公着恼,不曾说得。”安抚道:“你便遮瞒不说,怎遮瞒得外边耳目!”夫人道:“前日相公分付说要儿子改换妆饰,我便取了相公烟炖帽——上面钉的一颗明珠,把他带上。不意撞着不良的人,欺心想着这明珠,连帽子都抢了去,就是这个缘故了。”安抚道:“岂有此理,难道没人跟随着他,任凭别人抢去?这里面还有个隐情。连你也被儿子瞒过。”夫人道:“我又不曾到外面去,那里晓得这些事情!相公叫他当面来一问,就知道详细了,何苦埋怨老身!”说罢,便走开了。安抚便差丫环向书馆里请出衙内来,衙内心中着惊,走到安抚面前,深深作一个揖。安抚问道:“你怎么昨日去跑马闯事?”衙内道:“是爹爹许我出去,又不是儿子自家私出去玩耍的。”安抚道:“你反说得干净,我许你出去散闷,那个许你出去招惹是非!”衙内道:“那个自家去招惹是非,别人抢我的帽子衣服,孩儿倒不曾同他争斗,反回避了他,难道还是孩儿的不是?”安抚道:“你好端端市上观看,又有人跟随着,那个大胆敢来抢你的?”衙内回答不出,早听得房后夫人大骂起来,道:“胡家后代,止得这一点骨血,便将就些也罢!别人家儿女,还要大赌大嫖,败坏家私;他又不是那种不学好的,就是出去顽耍,又不曾为非作歹,玷辱你做官的名声。好休便休,只管唠唠叨叨,你要逼死他才住么!”安抚听得这一席话,连身子麻木了半边,不住打寒噤,忙去赔小心,道:“夫人,你不要气坏了,你疼孩儿,难道我不疼孩儿么!我恐孩儿在外面吃了亏,问一个来历,好处治那抢帽子的人。”夫人道:“这才是。”叫着衙内道:“我儿,你若记得那抢帽子的人,就说出来,做爹的好替你出气。”衙内道:“我还记得那个人家,灯笼上明明写着‘杜景山行’四个字。”夫人欢喜,忙走出来,抚着衙内的背,道:“好乖儿子,这样聪明!字都认识得深了。此后再没人敢来欺负你。”又指着安抚道:“你胡家门里,我也不曾看见一个走得出会识字象他的哩。”安抚口中只管把“杜景山”三个字一路念着,踱了出来。又想道:“我如今遽怒将杜景山拿来痛打一阵,百姓便叫我报复私仇,这名色也不好听。我有个道理了:平昔闻得行家尽是财主富户, 自到这里做官,除了常例之外,再不曾取扰分文,不若借这个事端,难为他一难为。我又得了实惠,他又不致受苦,我儿子的私愤又偿了。极妙,极妙。”即刻遂传书吏,写一张“取大红猩猩小姑绒”的票子,拿朱笔写道:“仰杜景山速办三十丈交纳,着领官价,如违拿究,即日缴。” 那差官接了这个票子,可敢怠慢,急急到杜家行里来。杜景山定道是来取平常供应的东西,只等差官拿出票子来看了,才吓得面如土色,舌头伸了出来,半日还缩不进去。差官道:“你火速交纳,不要迟误。票上原说即日缴的,你可曾看见么?”杜景山道:“爷们且进里面坐了。”忙叫妻子治酒肴款待。差官道:“你有得交纳没得交纳,也该作速计较。”杜景山道:“爷请吃酒,待在下说出道理来。”差官道:“你怎么讲?”杜景山道:“爷晓得,这猩猩绒是禁物,安南客人不敢私自拿来贩卖。要一两丈,或者还有人家藏着的,只怕人家也不肯拿出来。如今要三十丈,分明是个难题目了。莫讲猩猩绒不容易有,就是急切要三十丈小姑绒也没处去寻。平时安抚老爷取长取短,还分派众行家身上,谓之众轻易举。况且还是眼面前的物件,就着一家支办,力量上也担承得来。如今这个难题目,单看上了区区一个,将我遍身上下的血割了,也染不得这许多。在下通常计较,有些微薄礼取来孝顺,烦在安抚老爷面前回这样一声。若回得脱,便是我行家的造化,情愿将百金奉酬。就回不脱,也要宽了限期,慢慢商量,少不得奉酬。就是这百金,若爷不放心,在下便先取出来,老爷袖了去何如?”差官想到:“回得脱,回不脱,只要我口内禀一声,就有百金上腰,拚着去禀一禀,决不致生出事来。”便应承道:“这个使得,银子也不消取出来,我一向晓得你做人是极忠厚老成的。你也要写一张呈子,同着我去。济与不济,看你的造化了。”杜景山立刻写了呈子,一齐到安抚衙门前来。 此时安抚还不曾退堂,差官跪上去,禀道:“行家杜景山带在老爷台下。”安抚道:“票子上的物件交纳完全么?”差官道:“杜景山也有个下情。”便将呈子递上去,安抚看也不看,喝道:“差你去取猩猩绒,谁教你带了行家来,你替他递呈子,敢是得了他钱财!”忙丢下签去,要捆打四十。杜景山着了急,顾不得性命,跪上去禀道:“行家磕老爷头。老爷要责差官,不如责了小人,这与差官没相干。况且老爷取猩猩绒,又给官价,难道小人藏在家里不肯承应,有这样大胆的子民么?只是这猩猩绒久系禁物,老爷现大张着告示在外面,行家奉老爷法度,那个敢私买这禁物!”安抚见他说得有理,反讨个没趣,只得免了差官的打,倒心平气和对杜景山道:“这不是我老爷自取,因朝廷不日差中贵来取上京去,只得要预先备下。我老爷这边宽你的限期,毋得别项推托。”忙叫库吏先取三十两银子给与他。杜景山道:“这银子小人决不敢领。”安抚怒道:“你不要银子,明明说老爷白取你的了。可恶,可恶!”差官倒上去替他领了下来。杜景山见势头不好,晓得这件事万难推诿,只得上去哀告道:“老爷宽小人三个月限,往安南国收买了回来交纳。”安抚便叫差官拿上票子去换,朱笔批道:“限三个月交纳,如过限,拿家属比较。”杜景山只得磕了头,同差官出来。正是:
话说杜景山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凤姑捧饭与他吃,他也只做不看见。凤姑问道:“你为着甚么,这样愁眉不开?”杜景山道:“说来也好笑,我不知那些儿得罪了胡安抚,要在我身上交纳三十丈猩猩小姑绒,限我三个月到安南去收买回来。你想:众行家安安稳稳在家里趁银子,偏我这等晦气,天若保佑我到安南去,容容易易就能买了来,还扯一个直;收买不来时,还要带累你哩!”说罢,不觉泪如雨下。凤姑听得,也惨然哭起来。杜景山道:“撞着这个恶官,分明是我前世的冤家了!只是我去之后,你在家小心谨慎,切不可立在店门前,惹人轻薄。你平昔原有志气,不消我分付得。”凤姑道:“但愿得你早去早回,免我在家盼望。至若家中的事体,只管放心。但不知你几时动身?好收拾下行李。”杜景山道:“他的限期紧迫,只明日便要起身,须收拾得千金去才好。还有那玉马,你也替我放在拜匣里,好凑礼物送安南客人的。”凤姑道:“我替你将这玉马系在衣带旁边,时常看看,只当是奴家同行一般。”两个这一夜凄凄切切,讲说不了。总是杜景山自做亲之后,一刻不离,这一次出门,就象千山万水,要去一年两载的光景。正是: 阳台今夜鸾胶梦,边草明朝雁迹愁。 《照世杯》,清代篇幅最短的话本小说集之一。书名取明人朱国桢《涌幢小品》卷一的“撒马儿罕在西边,其国有照世杯,光明洞达,照之可知世事”之意。原书题酌元亭主人编次。酌元亭主人,姓氏不详。原序中载有其与紫阳道人、睡乡祭酒同游一事,据考紫阳道人、睡乡祭酒皆为明末清初人,推酌元亭主人亦为明末清初人氏。据序中“今冬过西子湖头”一语推算,《照世杯》成书约在清初顺治至康熙年间。原书传本极少,几乎绝迹,但在日本有钞本流传。一九二八年海宁陈氏据日本钞本排印,始重新在国内流传。其序说:“采闾巷之故事,绘一时之人情,妍媸不爽其极,善恶直剖其隐,使天下败行越检之子,惴惴然侧目而视曰:海内尚有若辈存好恶之公,操是非之笔,盍其改志变虑,以无贻身后辱。是则酌元亭主人之素心也哉”,可见作者著书之宗旨,在托物言志,描摹人情世态以警喻天下。全书共四篇,其内容或暴露封建衙门的腐败,或讽刺地主老财的贪吝,或揭露儒林群丑的劣行,其现实主义的创作笔法上继明代拟话本的遗风,下开谴责小说《官场现行记》和讽刺小说《儒林外史》的先河,为清初话本小说的一部力作。《走安南玉马换猩绒》为其中第三篇,也是最具暴露、讽刺意义的一篇。小说写广西安抚纵子作恶,报复商人杜景山,最后反遭报应的故事,暴露了封建衙门的腐败黑暗,揭露了统治阶级对人民的残酷迫害,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广西安抚胡某之子胡衙内平时胡作非为,公然用玉马坠调戏商人杜景山之妻凤姑,遭到惩折,胡安抚公报私仇,要杜景山去买当时的禁物大红猩猩绒。杜景山背井离乡,长途跋涉,到安南国去寻觅猩猩绒,在异邦历尽千辛万苦,最后用玉马坠换到了猩猩绒,还发了一笔小财,而胡安抚一家却被弄得家破人亡,遭到了报应。 封建官府衙门的腐败和黑暗,贪官污吏的贪婪和卑鄙,集中地体现在安抚一家的身上。胡安抚生性贪吝、残酷,他到广西做官后,“不指望为百姓兴一毫利,除一毫害,每日只想剥尽地皮自肥。总为天高听远,分明是半壁天子一般。”他明知自己的儿子在外惹事生非,却官报私仇,差令受害的商人去安南买当时极难买到的禁物猩猩绒。这一方面刁难了商人,泄了儿子的私愤,一方面又饱了私囊,自己得了实惠,还“心平气和”地对商人杜景山说:“这不是我老爷自取,因朝廷不日差中贵来取上京去,只得要预先备下。我老爷这边宽你的限期,毋得别项推托”,明明是坑害别人,还要在人面前买好,用心之歹毒,为人之狡诈,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的儿子倚仗他的权势公开调戏有夫之妇,凌辱丫环,作恶多端,为所欲为,反而侮蔑别人欺侮他,真是无耻之尤。安抚夫人对儿子的劣迹百般包庇,纵容,姑息。分明是自己的儿子深更半夜强奸丫环未遂,被误当贼打,她却硬拿丫环出气,把人活活吊打至死。其凶狠残暴,令人发指。这些骇人听闻的罪行,是那个腐朽黑暗社会的真实写照。对于我们认识封建社会的本质,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小说还反映了清代中越两国贸易往来、人员往来的情景。书中对广西边境地区的集市贸易的描写,如开市的盛况、市场交易的商品、市场管理的情况等,对我们研究清代两国贸易、外交等情况特别是边境地区的民间交往情况提供了一定的依据。小说中对越南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如当地人接人待物的方式、迎接圣僧的场面、妇女沐浴、捕捉猩猩等风物、习俗,对我们了解当地的民俗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善于运用人物对话来刻划人物形象是这篇小说在人物塑造上的突出特色。小说在叙述情节发展的过程中穿插了大量的对话。作者善于运用人物对话表现人物思想、性格的发展过程,用个性化的语言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剖析人的灵魂。其中最为出色的,要算胡衙内在街上闯祸之后,安抚盘问他的一段对话:“安抚道:‘你反说得干净!我许你出去散闷,那个许你出去招惹是非?’衙内道:‘那个自家去招惹是非?别人抢我的帽子、衣服,孩儿倒不曾同他争斗,反回避了他,难道还是孩儿的不是?’安抚道:‘你好端端市上观看,又有人跟随着,那个大胆敢来抢你的?’衙内回答不出。早听得房后夫人大骂起来道:‘胡家后代上得这一点骨血,便将就些也罢……好休便休,只管唠唠叨叨,你要逼死他才住么?’安抚听得这一席话,连身子也麻木了半边,不住打寒噤,忙去赔小心道:‘夫人,你不要气坏了。尔疼孩儿,难道我不疼孩儿么?我恐孩儿在外面吃了亏,问一个来历,好处治那抢帽子的人。’”短短几句对话,衙内的寡廉鲜耻、夫人的娇纵姑息、安抚的色厉内荏表现得淋漓尽致。又如安抚派差官传杜景山买猩猩绒时差官的几句话:差官一进杜家门便说:“你火速交纳,不要迟误。票上原说即日缴的,你可曾看见么?”真是声色俱厉。杜家赶忙备酒肴款待他以后,他的口气马上软了下来:“你有得交纳没得交纳?也该作速计较。”待杜景山许给他酬金之后,他便“拼着去禀一禀”,在安抚面前为杜求情了。贪官贪脏枉法、徇私舞弊的丑恶嘴脸跃然纸上。其它如杜景山与凤姑分手时的情话,杜与客商朱春辉之间的对话,也都写得真切、感人。 小说的另一个主要艺术特色是情节曲折离奇,引人入胜。作者巧妙地以玉马坠为线索展开故事。先是胡衙内调戏凤姑,将玉马坠掷到了风姑的手里,然后安抚令杜景山去买猩猩绒,分手时风姑将玉马系在丈夫身上,不料玉马在安南被一孩子抢走,却换回了安抚要的猩猩绒。原来这玉马本是安南国王送给术术丞相之后的,现在是物归原主。真是萦回曲折,奇幻莫测。作者还善于将丑恶的灵魂与卑鄙的行径组织在曲折委婉的故事中,以漫画式的笔法加以揭露。读到不可一世的胡衙内调戏凤姑遭人斥责,逃往僻巷,又被人用粪水浇头,因他心怀鬼胎,只好忍气吞声,又被人当作偷马贼和奸细的情节,真令人忍俊不禁。 小说的体制略似章回小说:全书四卷,每卷一篇,每篇又另列子目,将全篇情节用偶句列出提纲。人物、情节单线发展,情节环环相扣,层次分明,既贯通一气又可各自独立成篇,段落之间用诗句衔接。从篇幅上来说,小说长于短篇,又不足中篇,可以看作是短篇小说向中篇小说过渡阶段的一种形式。 小说的语言通俗,笔调活泼流畅,诙谐幽默,文章加叙加议,俚俗相间,并由对话穿插进行,更增加了作品的讽刺意味。如形容胡衙内不安心读书,作者这样写道:“你想:旷野里的猢狲,可是一条索子锁得住的!况且要他读书,真如生生的逼那猢狲妆扮《李三娘挑水》、《鲍老送婴孩》的戏文了。”把胡衙内在书房里心猿意马的神态表现得活灵活现。应该说,这种描摹世情真切,富于讽刺意味,大胆剖析,淋漓尽致地揭露灵魂的笔法,在清初的讽刺小说中似不多见。小说的不足之处在于对封建官吏的暴露比较表面化,仅仅罗列具体的生活表象,而没有深刻挖掘生活的内涵,缺乏深度和广度。书中充斥封建说教、惩戒劝世之言,甚至包括一些轻视妇女、污蔑妇女的观点,大大削弱了作品的积极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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