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的黑手》

《罪恶的黑手》

臧克家

一

一在这都市的道旁，

划出一块大的空场，

在这空场的中心，

正在建一座大的教堂。



交横的木架比蛛网还密，

像用骷髅架起的天梯，

一万只手，几千颗心灵，

从白到黑在上面搏动。



这称得起是压倒全市的一件神工，

无妨用想象先给它绘个图形：

四面高墙隔绝了人间的罪恶，

里边的空气是一片静默，

一根草，一棵树，甚至树上的鸟，

只是生在圣地里也觉得骄傲。



大门顶上横一面大的十字架，

街上过路的人都走在它底下，

耶稣的圣像高高在千尺之上，

看来是这样的伟大，慈祥！



他立在上帝与人世中间，

用无声的话传达主的教言：

“奴隶们，什么都应该忍受，

饿死了也要低着头，

谁给你的左腮贴上耳光，

顶好连右腮也给送上，

忍辱原是至高的美德，

连心上也不许存一丝反抗！

人间的是非肉眼哪能看得清？

死过之后主自有公平的判定。”



早晨的阳光掠过这圣像，

从贵人的高楼再落到穷汉的屋上，

黄昏后，这四周阴森得叫人害怕，

神堂的影子像个魔鬼倒在地下。

早晨的钟声像个神咒，

(这钟声不同别处的钟声。)

牵来了一群杂色人等，

牧师们庄重地走在前面，

黑色的头巾佩着长衫，

微风吹着头巾飘荡，

仿佛罪恶在光天之下飞扬。



后面逐着些漂亮男子，

肥白的脸皮上挂着油丝，

脚步轻趋着，低声交语，

用心做了一脸肃穆。

还有一队女人缀在后边，

脂粉的香气散满了庭院，

一个用长臂挽着别个，

像一个花圈套一个花圈。



阳光像是主的爱，照着这群人，

也照着他们脚下的石阶，

钟声一阵暴雨的急响，

送他们进了神圣的教堂。



有的是刚放下了屠刀，

手上还留着血的腥臭；

有的是因为失掉了爱情，

来到这儿求些安宁；

有的在现世享福还嫌不够，

为来世的荣华到此苦修；

有的是宇宙伤了他多情的心，

来对着耶稣慰藉心神；

有的用过来眼看破了人生，

来求心上那刹那的真诚；

有的不是来为了求恕，

不过是为追逐一个少女。

虽是这些心的颜色全然异样，

然而他们统统跪下了，朝着上方。



牧师登在台上像权威临着这群众，

用灵巧的嘴，

用灵巧的手势，

讲着教义像讲着真理。

他叫人好好管束自己，

不要叫心做了叛逆，

他怕这空说没有力量，

又引了成套惩劝的旧例。



每次饭碗还没触着口，

感谢的歌声先颤在咽喉，

晚上每在上床之前，

先用祈祷来做个检点，

这功课在各人心上刻了板，

他们做来却无限新鲜。

二

然而这一切，一切未来的繁华，

与脸前这一群工人无干，

他们在一条辛苦的铁鞭下，

只忙着去赶契约上的期间。



有的在几千尺之上投下只黑影，

冒着可怕的一低头的晕眩，

石灰的白雾迷了人形，

泥巴给人涂一身黑点，

铁锤下的火花像彗星向人扫射，

风挟着木屑直往鼻眼里钻。



这里终天奏着狂暴的音乐：

人的叫喊，起重机的轧轧，

你听，这是多么亮亢的歌！

大锯在木桩上奏着提琴，

节奏的铁砧叩着拍子，

这群工人在这极度的狂乐里，

活动着，手应着心，也极度的兴奋。



有的把巧思运入一方石条的花纹，

有的持一块木片仔细的端详，

有的把手底的砖块飞上半空，

有的用罪恶的黑手捏成耶稣慈悲的模样。



这群人从早上背起太阳，

一天的汗雨泄尽了力量；

平地上，万盏灯火闪着黄昏，

灯光下喘息着累倒了的心。



他们用土语放浪的调笑，

杂一些诙谐来解疲劳，

各人口中吐一缕长烟，

烟丝中杂着深味的乡谈，

那是家乡场园上用来消度夏夜的，

永不嫌俗，一遍两遍，不怕一万遍，

于今在都市中他们也谈起来了，

谈起也想起了各人的家园。

他们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盖这教堂，

却惊叹外洋人真是有钱，

同时也觉得说不出的感激，

有了这建筑他们才有了饭碗。

(虽然不像是为了吃饭才工作，

倒像是为了工作才吃饭。)



这大建筑把他们从天边拉在一起，

陌生的全变成亲热的兄弟，

白天忙碌紧据在各人的心中，

没有闲暇去做思乡的梦，

黑夜的沉睡如同快活的死，

早晨醒来个奴隶的身子。

是什么造化，谁作的主，

生下他们来为了吃苦？

太阳的烤炙，风雨的浸淋，

铁色的身上生起片片黑云，

钢铁的沉重，石块的压轧，

谁的躯体是金钢铸成？

室家的累赘，病魔的侵袭，

苦涩中模糊了无色的四季，

一阵头晕，或一点不小心，

坠下半空成一摊肉泥，

这真算不了什么稀奇，

生死文书上勾去个名字；

然而他们什么都不抱怨，

只希望这工程的日期延长到无限。

三

不过天下的事谁敢保定准？

今日的叛逆也许是昨日的忠心，

谁料定大海上那霎起风暴？

万年的古井说不定也会涌起波涛！

等这群罪人饿瞎了眼睛，

认不出上帝也认不清 “真理”，

用有力的手撕毁了万年的积卷，

来一个伟大彻底的反叛！

那时，这教堂会变成他们的食堂或是卧室，

他们建造了它终于为了自己。

那时这儿也有歌声，

可不再是神秘，不再是对耶稣的赞颂；

那是一种狂欢的声响，

太阳落到了罪人的头上。



【赏析】 这是一首具有强烈的反帝意识的诗篇。它以帝国主义者在都市修建教堂为题材，深刻地揭露了帝国主义利用宗教实行文化侵略的罪恶实质，同时，热情地歌颂了工人群众伟大的创造力量和反叛精神。诗篇气势壮阔，笔力道劲，在诗坛上曾产生过较大影响。据诗人说，当它在1934年1月出版的《文学》二卷二期上发表时，“立即引起了反响，报刊上发表了评论文章”。由于“五四”以来的新诗多系篇幅不长的创作，这首150余行的诗篇，当时被称为“长诗”。

全诗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描绘教堂的建筑，揭露教义的反动，刻划教徒的心理。“交横的木架比蛛网还密，像用骷髅架起的天梯”，这是“都市的道旁”正在修建的“一座大的教堂”。面对这“称得起压倒全市的一件神工”，诗人浮想联翩，悲愤交迸。他想象这教堂建成后，“四面高墙隔绝了人间的罪恶”，牧师将在“圣地”里“传达主的教言”，微风吹着牧师黑色的头巾，“仿佛罪恶在光天之下飞扬”。诗人用讽刺的语言揭露“忍辱是至高的美德”的耶稣教义，原来是要中国人民“饿死了也要低着头”，“连心上也不许存一丝反抗”，以此揭露帝国主义者披着宗教的伪善外衣麻痹中国人民，扼杀中国人民的反抗意识以达到其疯狂掠夺的反动本质。至于那些善男信女们，诗人以漫画的笔触勾勒其内心的空虚、不安、可笑甚至可悲。透过这些形象，可以看到诗人鄙视的眼神和无情的嘲讽。

诗的第二部分，描绘建筑工人修建教堂的情景。他们在几千尺的高空作业，劳动条件极端险恶，生命安全毫无保障，“一阵头晕，或一点不小心，坠下半空成一摊肉泥”，而这只不过是“生死文书上勾去了名字”。诗人的笔端饱蘸着同情的泪水。工人们“用罪恶的黑手捏成耶稣慈悲的模样”，所谓“救世主”原来是一尊泥塑木雕，而真正创造世界的是劳动人民！ 诗的最后一部分，以革命浪漫主义精神预告着革命风暴即将来临：“等这群罪人饿瞎了眼睛，认不清上帝也认不清‘真理’，用有力的手撕毁万年的积卷，来一个伟大彻底的反叛！”诗人喊出了工人的呼声，热情赞颂这“伟大彻底的反叛”精神。诗人还预言，在将来，工人们建造的这教堂“会变成他们的食堂或卧室”，这里会有歌声，但不再是“耶稣的赞颂”，而是“太阳落到了罪人头上”的那一种“狂欢的声响”。

臧克家创作此诗有着明确的艺术追求，这就是：“在内容方面竭力想抛开个人的坚忍主义而向着实际着眼”，“在外形上想脱开过分的拘谨向博大雄健处走”。诗人的这一追求取得了明显的效果。《罪恶的黑手》显示了诗人善于从大处着眼、小处落笔，以平凡的题材表现重大主题的艺术才能，诗篇结构绵密，形象鲜明生动，特别是依据内容的需要，冲破“节的匀称”，任诗情的激流行其所当行，止其不可不止，使诗篇在和谐的韵律里有着奔放自如的气势。例如诗的第三部分，十四行诗句不分节，由“不过天下的事谁敢保定准”领起，到 “太阳落到了罪人的头上”作结，抗争的激情奔泻而下，颇得摧枯折腐之势，未来的憧憬具体切实，似有远见卓识之明；从抗争到预言，感情由激越而舒展，挥洒自如，畅达奔放。同时，诗篇又保留了臧克家刻意炼字造句、诗行大体整齐、有规则地押韵等特点，使诗篇节奏鲜明，有一种内在的音乐美。如“黑夜的沉睡如同快活的死，早晨醒来个奴隶的身子”等句，就有一种内在的节奏感所呈现的音乐美。总之，像《罪恶的黑手》这样不是以空泛的呼喊，而用具体生动的形象来表现中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强烈意志，肯定工人群众的斗争力量和指出光明前景，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和谐统一的 “长诗”，在 “五四” 以来的新诗创作中确实为数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