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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岁朝天(节选)
释义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岁朝天(节选)

……话说宋神宗朝,有个大臣王襄敏公,单讳着一个韶字。全家住在京师。真是潭潭相府,富贵奢华,自不必说。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其时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无侵,万民乐业:正是太平时候。家家户户,点放花灯。自从十三日为始,十街九市,欢呼达旦。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规矩,官家亲自出来,赏玩通宵。倾城士女,专待天颜一看。且是此日难得,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映着各色奇巧花灯,从来叫做“灯月交辉”,极为美景。襄敏公家内眷, 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没一个不打扮齐整了,只候人着帷幕出来,街上看灯游耍。……
却说襄敏公有个小衙内,是他末堂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年方五岁。聪明乖觉,容貌不凡,合家内外大小都是喜欢他的。公与夫人自不必说,其时也要到街上看灯。大宅门中衙内穿着齐整,还是等闲。只头上一顶帽子,多是黄豆来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双凤穿牡丹花样, 当面前一粒猫儿眼宝石睛光闪烁,四围又是五色宝石镶着,乃是鸦青祖母绿之类。只这顶帽,也值千来贯钱。襄敏公吩咐一个家人王吉,驮在背上,随着内眷一起看灯。那王吉是个晓法度的人, 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是傍帷外而行。
行到宣德门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门楼。圣旨许令万目仰观,金吾卫不得拦阻。楼上设着鳌山,灯光灿烂,香烟馥郁;奏动御乐,箫鼓喧阗。楼下施呈百戏,供奉御览。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挤得缝地都没有了。
此时王吉拥入人丛之中。因为肩上负了小衙内,好生不便,观看得不甚像意。忽然觉得背上轻松了些。一时看得浑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头,且是自在,呆呆里向上看着。猛然想道:“小衙内呢?”急回头看时,眼见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见了小衙内踪影。欲要找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乱,将身子尽力挨出。挨得骨软筋麻,才到得稀松之处。遇见府中一伙人,问道:“你们见小衙内么?”府中人道:“小衙内是你负着,怎到来问我们!”王吉道:“正是闹嚷之际,不知那个伸手来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们见我费力,替我抱了,放松我些,也不见得。我一时贪个松快,人闹里不看得仔细,及至寻时已不见了。你们难道不曾撞见?”府中人见说,大家慌张起来,道:“你来作怪了! 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万处失去了,却在此问张问李,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再到闹头里寻去。”一伙十来个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当得人多得紧了,茫茫里向那个问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咙也叫哑了,并无一些影响。寻了一回,走将拢来,我问你,你问我, 多一般不见,慌做了一团。有的道:“或者那个抱了家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个抱去!”王吉道:且到家问问看又处。”一个老家人道:“决不在家里。头上东西耀人眼目,被歹人连人盗拐去了。我们且不要惊动夫人,先到家禀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缉捕为是。”王吉见说要禀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话!且从容计较打听,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着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张,一齐奔了家来。私下问问,那得个小衙内在里头。只得来见襄敏公。却也嗫嗫嚅嚅,未敢一直说失去小衙内的事。襄敏公见众人急急之状,到问道:“你等去未多时,如何一齐跑了回来?且多有些慌张失智光景,必有缘故。”众家人才把王吉在人丛中失去小衙内之事说了一遍。王吉跪下,只是叩头请死。襄敏公毫不在意, 笑道:“去了自然回来,何必如此着急?”众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勾回来?相公还是着落开封府及早追捕,方得无失。”襄敏公摇头道:“也不必。”众人道是一番天样大、火样急的事,怎知襄敏公看得等闲,声色不动,化做一杯雪水。众人不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禀知夫人。夫人惊慌抽身急回,噙着一把眼泪来与相公商量。襄敏公道:“若是别个儿子失去,便当急急寻访。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会归来,不必忧虑。”夫人道:“此子虽然伶俐,点点年纪,奢遮煞也只是四五岁的孩子。万众之中挤掉了,怎能勾自会归来。”养娘每道:“闻得歹人拐人家小厮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脚的,千方百计摆布坏了,装做叫化的化钱。若不急急追寻,必然衙内遭了毒手。”各各啼哭不住。家人每道:“相公便不着落府里缉捕,招帖也写几张,或是大张告示,有人贪图赏钱,便有访得下落的来报了。”一时间你出一说,我出一见,纷纭乱讲。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为意道:“随你议论百出,总是多的,过几日自然来家。”夫人道:“魔合罗般一个孩子,怎生舍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说这样懈话!”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还你一个旧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里放心。就是家人每、养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话。夫人自吩咐家人各处找寻去了不题。
却说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挤喧嚷之际,忽然有个人趁近到王吉身畔,轻轻伸手过来接去,仍旧一般驮着。南陔贪着观看,正在眼花缭乱,一时不觉。只见那一个人负得在背,便在人丛里乱挤将过去,南陔才喝声道:“王吉!如何如此乱走!”定睛一看,那里是个王吉!衣帽装束,多另是一样了。南陔年纪虽小,心里煞是聪明。便晓得是个歹人,被他闹里来拐了。欲待声张,左右一看,并无一个认得的熟人。他心里思量到:“此必贪我头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须难寻讨,我且藏过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将手去头上除下帽子来,揣在袖中,也不言语。也不慌张,任他驮着前走,却像不晓得甚么的。将近东华门,看见轿子四五乘叠联而来,南陔心里忖量道:“轿中必有官员贵人在内,此时不声张求救,更待何时?”南陔觑轿子来得较近,伸手去攀着轿幰,大呼道:“有贼!有贼!救人!救人!”那负南陔的贼出于不意,骤听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惊,恐怕被人拿往,连忙把南陔撩下背来,脱身便走,在人丛里混过了。轿中人在轿内闻得孩子声唤,推开帘子一看,见是个青头白脸魔合罗般一个小孩子,心里喜欢。叫住了轿,抱将过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南陔道:“是贼拐了来的。”轿中人道:“贼在何处?”南陔道:“方才叫喊起来,在人丛中走了。”轿中人见他说话明白,摩他头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随我去再处。”便双手抱来,放在膝上,一直进了东华门,竟入大内去了。
你道:“轿中是何等人?”元来是穿宫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圣驾御楼观灯已毕,先同着一般的中贵四五人前去宫中排宴。不想遇着南陔叫喊,抱在轿中,进了大内。中大人吩咐从人,领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内,与他果品吃着,被卧温着。恐防惊吓了他,叮嘱又叮嘱。内监心性喜欢小的, 自然如此。次早, 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头跪禀道:“好教万岁爷爷得知,奴婢等昨晚随侍赏灯回来,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领进宫来。此乃万岁爷爷得子之兆,奴婢等不胜喜欢。未知是谁家之子,未请圣旨,不敢擅便。特此启奏。”神宗此时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见说拾得一个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动天颜,叫“快宣来见”。中大人领旨,急到入直房内抱了南陔。先对他说:“圣旨宣召,如今要见驾哩,你不要惊怕!”南陔见说“见驾”,晓得是见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来,一似昨晚带了。随了中大人竟来见神宗皇帝。娃子家虽不曾习着甚么嵩呼拜舞之礼,却也擎拳曲腿,一拜两拜的叩头稽首。喜得个神宗跌脚欢忭,御口问道:“小孩子,你是谁人之子?可晓得姓甚么?”南陔竦然起答道:“儿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神宗见他说出话来,声音清朗,且语言有体,大加惊异。又问道:“你缘何得到此处?”南陔道:“只因昨夜元宵举家观灯,瞻仰圣容,嚷乱之中,被贼人偷驮背上前走。偶见内家车乘,只得叫呼求救。贼人走脱。臣随中贵大人一同到此。得见天颜,实出万幸。”神宗道:“你今年几岁了?”南陔道:“臣五岁了。”神宗道:“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应对,王韶可谓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举家何等惊惶。朕今即要送还汝父,只可惜没查处那个贼人。”南陔对道:“陛下要查此贼,一发不难。”神宗惊喜道:“你有何见,可以得贼?”南陔道:“臣被贼人驮走,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便把头带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顶,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以厌不祥。臣其时在他背上,想贼人无可记认,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密把他衣领缝线一道,插针在衣内,以为暗号。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领有此针线者,即是昨夜之贼,有何难见?”神宗大惊道:“奇哉,此儿!一点年纪,有如此大见识!朕若不得贼,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贼,方送汝回去。”又对近侍夸称道:“如此奇异儿子,不可令宫闱中人不见一见。”传旨:“急宣钦圣皇后见驾!”穿宫人传将旨意进宫,宣得钦圣皇后到来。山呼行礼已毕。神宗对钦圣道:“外厢有个好儿子,卿可暂留宫中,替朕看养他几日,做个得子的谶兆。”钦圣虽然遵旨谢恩,不知甚么事由,心中有些犹豫不决。神宗道:“要知详细,领此儿到宫中问他,他自会说明白。”钦圣得旨,领了南陔自往宫中去了。
神宗一面写下密旨,差个中大人赍到开封府,是长是短的,从头吩咐了大尹,立限捕贼以闻。开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寻常访贼的事,怎敢时刻怠缓。即唤过当日缉捕使臣何观察吩咐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内要拿元宵夜做不是的一伙人。”观察禀道:“无赃无证,从何缉捕?”大尹叫何观察上来附耳低言,把中大人所传衣领针线为号之说说了一遍。何观察道:“恁地的,三日之内,管取完这头公事。只是不可声扬。”大尹道:“你好干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别项盗贼。小心在意!”观察声喏而出。到得使臣房,集齐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来商量道:“元宵夜趁着热闹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这一家的小儿不曾捞得去,别家得手处必多。 日子不远,此辈不过在花街柳陌酒楼饭店中,庆松取乐,料必未散。虽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记,还怕甚么?遮莫没踪影的,也要寻出来。我每几十个做公的分头体访, 自然有个下落。”当下派定张三往东,李四往西。各人认路,茶坊酒肆,凡有众人团聚,面生可疑之处,即便留心挨身体看。各自去讫。
原来那晚这个贼人,有名的叫做“雕儿手”,一起有十来个,专一趁着热闹时节人丛里做那不本分的勾当。……那一个贼人当时在王家门首,窥探踪迹,见个小衙内齐整打扮背将出来,便自上了心。一路尾着走,不离左右。到了宣德门楼下,正在挨挤喧闹之处,觑个空,便双手溜将过来,背了就走。欺他是小孩子,纵有知觉,不过惊怕啼哭之类;料无妨碍,不在心上。不提防到官轿旁边却会叫喊“有贼”起来。一时着了忙,想道利害,卸着便走。更不知背上头,暗地里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记认了,此是神仙也不猜到之事。后来脱去,见了同伙团聚拢来,各出所获之物:如簪钗、金宝、珠玉、貂鼠暖耳、狐尾护颈之类,无所不有。只有此人却是空手,述其缘故,众贼道:“何不单雕了珠帽来?”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宝珠钮嵌,手足上各有钏镯。就是四五岁一个小孩子好歹也值两贯钱,怎舍得轻放了他?”众贼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贪多嚼不烂了。”此人道:“正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随从的虞候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里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侥幸,还望财物哩!”众贼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无事,弟兄们且打平伙,吃酒压惊去。”于是一日轮一个做主人,只拣隐僻酒务,便去畅饮。是日,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欢呼畅饮。一个做公的,叫做李云偶然在外经过,听得猜拳豁指,呼红喝六之声。他是有心的,便踅进门来一看,见这些人举止气象,心下有十分瞧科。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叫声:“买酒饭吃。”店小二先将盏箸安顿去了。他便站将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侧眼把那些人逐个个觑将去。内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彩线头。李云晓得着手了。叫店家:“且慢烫酒,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一同来吃。”忙走出门,口中打个胡哨,便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问道:“李大,有影响么?”李云把手指着店内道:“正在这里头,已看的实了。我们几个守着这里,把一个走去,再叫集十来个弟兄一同下手。”内中一个会走的飞也似去,又叫了十来个做公的来了。发声喊,望酒务里打进去。叫道:“奉圣旨拿元宵夜贼人一伙!店家协力,不得放走了人!”店家听得“圣旨”二字,晓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后生人等,执了器械出来帮助。十来个贼,不曾走了一个, 多被捆倒。正是:日间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猫儿,见形便伏;做公的见了做贼的,就是仙鹤遇了蛇洞,闻风即知。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时常要些孝顺,叫做“打业钱”。若是捉破了贼,不是什么要紧公事,得些利市,便放松了。而今是钦限要人的事,衣领上针线斗着海底眼,如何容得宽展! 当下捆住,先剥了这一个的衣服。众贼虽是口里还强,却个个肉颤身摇,面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赃。一直里押到开封府来,报知大尹。大尹升堂,验着衣领针线是实,明知无枉,喝教:“用起刑来!”令招实情。掤、扒、吊、拷、备受苦楚。这些顽皮赖肉只不肯招。大尹即将衣领针线问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贼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道:“如此剧贼,却被小孩子算破了,岂非天理昭彰!你可记得元宵夜内家轿边叫救人的孩子么?你身上已有了暗记,还要抵赖到那里去?”贼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对口无言。只得招出实话来: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即便四出剽窃;以及平时略贩子女,伤害性命。罪状山积,难以枚举。从不败露, 岂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后,卒然被擒;却被小子暗算,惊动天听,以致有此。莫非天数该败,一死难逃。大尹责了口词,叠成文卷。……神宗皇帝见奏,晓得开封府尽获盗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龙颜大喜。批准奏章,着会官即时处决。又命开封府再录狱词一通来看。开封府钦此钦遵处斩众盗已毕,一面回奏,复将前后犯由狱词详细录上。神宗得奏,即将狱词笼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宫。
且说正宫钦圣皇后那日亲奉圣谕,赐与外厢小儿鞠养,以为得子之兆, 当下谢恩领回宫中来。试问他来历备细,那小孩子应答如流,语言清朗。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经过,可知道不怕面生,就像自家屋里一般嘻笑自若。喜得个钦圣心花也开了,将来抱在膝上,宝器心肝的不住的叫。命宫娥取过梳妆匣来,替他掠发整容,调脂画额,一发打扮得齐整。合宫妃嫔闻得钦圣宫中御赐一个小儿,尽皆来到宫中,一来称贺娘娘,二来观看小儿。盖因小儿是宫中所不曾有的,实觉稀罕。及至见了,又是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魔合罗般一个能言能语,百问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么?妃嫔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欢孩子,争先将出宝玩金珠钏镯等类来,做见面钱,多塞在他小袖子里,袖子里盛满了着不得,钦圣命一个老内人逐一替他收好了。又叫领了他到各宫朝见顽耍,各宫以为盛事,你强我赛,又多各有赏赐。宫中好不喜欢热闹。
如是十来日,正在喧哄之际,忽然驾幸钦圣宫,宣召前日孩子。钦圣当下率领南陔朝见已毕。神宗问钦圣道:“小孩子莫惊怕否?”钦圣道:“蒙圣恩勒令暂鞠此儿。此儿聪慧非凡,虽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过如此,实乃陛下洪福齐天,国家有此等神童出世, 臣妾不胜欣幸。”神宗道:“好教卿等知道,只那夜做歹事的人,尽被开封府所获,则为衣领上针线暗记,不到得走了一个。此儿可谓有智极矣。今贼人尽行斩讫。怕他家里不知道,在家忙乱,今日好好送还他去。”钦圣与南陔各叩首谢恩。当下传旨,敕令前日抱进宫的那个中大人护送归第。御赐金犀一簏,与他压惊。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辞了钦圣,一路出宫。钦圣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梯已自有赏赐;与同前日各宫所赠之物总贮一箧,令人一同交付与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宫门,传命辆起犊车,赍了圣旨,就抱南陔坐在怀里了,径望王家而来。
话说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内,合家里外大小没一个不忧愁思虑,哭哭啼啼。只有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寻。虽然夫人与同管家的吩咐众家人各处探访,却也并无一些影响。人人懊恼,没个是处。忽然此日朝门上飞报将来,有中大人亲赍圣旨到第开读。襄敏不知事端,吩咐忙排香案迎接。 自己冠绅袍笏,俯伏听旨。只见中大人抱了个小孩子,下犊车来。家人上前来争看,认得是小衙内,到吃了一惊。不觉大家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欢。中大人喝道:“且听宣圣旨!”高声宣道:
“卿元宵失子,乃朕获之,今却还卿。特赐压惊物一簏,奖其幼志。钦哉!”
中大人宣毕,襄敏拜舞谢恩已了,请过圣旨。与中大人叙礼,分宾主坐定。中大人笑道:“老先儿,好个乖令郎!”襄敏正要问起根繇,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出来,说道:“老先儿要知令郎去来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襄敏接过手来一看,乃开封府获盗狱词也。襄敏从头看去,见是密诏开封捕获,便道:“乳臭小儿,如此惊动天听,又烦圣虑获贼,直教老臣粉身碎骨难报圣恩万一。”中大人笑道:“这贼多是令郎自家拿到的,不烦一毫圣虑,所以为妙。”南陔当时就口里说那夜里,怎的长,怎的短,怎的见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诉个不住口。先前合家人听见圣旨到时,已攒在中门口观看。及见南陔出车来,大家惊喜,只是不知头脑。直待听见南陔备细述此一遍,心下方才明白,尽多赞叹他乖巧之极。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家会归来的,真有先见之明也。襄敏吩咐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将圣上钦赏压惊金犀,及钦圣与各宫所赐之物,陈设起来。真是珠宝盈庭,光采夺目,所直不啻巨万。中大人摩着南陔的头道:“哥,勾你买果儿吃吃了。”襄敏又叩首对阙谢恩。立命馆客写下谢表,先附中大人陈奏。等来日早朝面圣,再行率领小子谢恩。中大人道:“令郎哥儿是咱家遇着,携见圣人的。咱家也有个薄礼儿,做个记念。”将出元宝二个,彩段八表里来。襄敏再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了。另备厚礼答谢过中大人。中大人上车回覆圣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来,合家欢庆。襄敏公道:“我说:‘你们不要忙,我十三必能自归。’今非但归来,且得了许多恩赐;又已拿了贼人,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张来。可见我不着急的是么?”合家各各称服。后来南陔取名王寀。政和年间,大有文声,功名显达。只看他小时举动如此,已占大就矣。


小时了了大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
计缚剧盗如反掌,直教天子送还家。


《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岁朝天》选自明末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五。《二刻拍案惊奇》收小说三十九篇,后附《宋公明闹元宵》杂剧一篇,共四十篇。“二刻”和“初刻”一样,里边有许多封建说教和庸俗落后的市民意识,也有不少低极庸俗的色情描写。但是,也有不少篇章是写得不错的,《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岁朝天》即是其中的一篇。
“二拍”的创作素材,主要不是取材于现实生活,而是“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见《初刻》原序)。《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岁朝天》即取材于宋代岳珂所著《桯史》卷一“南院脱帽”条,后边附写的真珠姬的故事,又取材于《夷坚志补》卷八“真珠族姬”条。
小说写宋朝大臣王襄敏公的十三子南陔的一段经历,表现了南陔的机警聪明,智慧超人。
南陔年方五岁,聪明乖觉,胜过常人。小说对南陔的刻画,主要是通过几个既有联系又相对独立的故事:“元宵被拐”、“遇轿呼救”、“从容见驾”、“受宠后宫”、“赐金还家”来完成的。
“元宵被拐”一节,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情况,为后边故事的发展提供了条件。突出介绍了小衙内的帽子,为南陔以后的遭遇做了很好的铺垫。“遇轿呼救”一节,紧承上文,写得有声有色,扣人心弦。南陔被贼人负于背上,先前并不知道。看到“王吉”在人丛中乱挤,他喝声道:“王吉,你如何如此乱走!”这一声喝,就会让人觉得,这哪里是一个五岁孩子,分明是个大人。接着写他的心理活动:“此必贪我头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须难寻讨。我且藏过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的!”然后将帽子揣在袖中,毫不慌张,也不言语,任他驮着走。将近东华门,看见四五乘轿子,南陔立刻想到“轿内必有官员贵人在内,此时不声张求救,更待何时。”他觑轿子来得较近,伸手攀着轿幰。大呼“有贼!有贼!救人!救人!”作者在这里没有花费太多笔墨,只是描摹了人物语言,勾勒了人物动作,就充分表现了五龄幼童南陔的机警和智慧。
“从容见驾”一节,即回目上说的“十三郎五岁朝天”,是表现南陔的重头戏,作者写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朝见皇帝,在封建社会里历来是令人“诚惶诚恐”的事,而南陔的见驾却是从容镇定的。知道要见皇帝了,他“不慌不忙,在袖取出珠帽来,一似昨晚带了,随了中大人来见神宗皇帝。”见了皇帝,他也“擎拳曲腿,一拜两拜的叩头稽首。”回答皇帝问话,他声音朗朗,语言得体。皇帝要捉拿贼人,他说道:“陛下要查此贼,一发不难。”随即提供了“已在贼人衣领中做下暗号”的线索。如此机警的言行,出自一个五岁孩童,实在是令人惊叹的,难怪连神宗皇帝也惊呼:“奇哉,此儿!一点年纪,有如此见识,朕若不得贼,孩子不如矣!”
“后宫受宠”、“赐金还家”两节,是南陔故事的继续渲染和补充。在皇帝后宫,皇后和妃嫔们对南陔宠爱有加,皇后把他“抱在膝上,宝器心肝的不住的叫。”妃嫔们“争先将出宝玩金珠钏镯等物来,做见面钱。”回到家里,“大家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欢”,“合家欢庆”。这些描写,既是故事发展的必然结果,又从侧面烘托了南陔的机警聪明,智慧过人,极好地突出了中心。
这几个相对独立的故事,环环相扣,连成一体,经过作者巧作串接和有声有色的描绘,把一个活生生的“神童”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
这篇小说,是经过作者的精心构思写成的。在小说开头,作者花费不少笔墨,描绘了北宋元宵灯会的热闹非凡,“家家户户点放花灯”,“自从十三日开始,十街九市,欢呼达旦”,“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映着各色奇巧花灯,从来叫做灯月交辉”,这些描写,看似闲笔,其实是交代了故事发生、发展的环境。在此灯节之夜,“干那不三不四勾当的,不一而足”,则更明显为南陔被拐骗埋下伏笔。中心部分直接描写南陔被拐还家的整个过程,写得既有声势,又有层次。南陔的形象已在读者心目中树立,作者似乎并不满足,又通过真珠姬的故事说明破获这起案件的作用,收到了烘云托月的效果。最后简述南陔长大以后的经历,说明“小时了了大时佳”,也是紧紧围绕中心。孙楷第先生认为,从典籍中改写小说是不容易的,其功劳等同于“创作”,这篇小说可以说就是这样的“创作”,它充分显示了作者构思的匠心和驾驭题材的功力。
全文写了不少人物,除了南陔之外,襄敏公也写得很有个性。孩子丢了,举家惊惶,仆人王吉甚至“叩头请死”,他却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来,何必如此着急?”他认为:“随你议论百出,总是多的,过几日自然来家”,“若是别个儿子丢去,便当急急寻访,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会归来,不必忧虑。”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如他所料,真是古语说的“知子莫若父。”
小说的语言明白如话,自然顺畅,一点没有矫揉造作之处,增加了感染力。适当运用比喻,更使语言生动传神,富有表现力。例如文中讲到公人和贼人的关系,作者说:“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猫儿,见形便伏;做公的见了做贼的,就是仙鹤遇了蛇洞,闻风即知。”作者的这些比喻,形象生动,为全文增加了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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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2 14:5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