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福成《观巴黎油画记》

薛福成

光绪十六年春闰二月甲子，余游巴黎蜡人馆。见所制蜡人，悉仿生人，形体态度，发肤颜色，长短丰瘠，无不毕肖。自王公卿相以至工艺杂流凡有名者，往往留象于馆。或立或卧，或坐或俯，或笑或哭，或饮或博，骤视之，无不惊为生人者。余亟叹其技之奇妙。译者称西人绝技，尤莫逾油画，盍驰往油画院，一观普法交战图乎？

其法为一大圜室，以巨幅悬之四壁，由屋顶放光明入室。人在室中，极目四望，则见城堡，冈峦，溪涧，树林，森然布列，两军人马杂遝：驰者，伏者，奔者，追者，开枪者，燃炮者，搴大旗者，挽炮车者，络绎相属。每一巨弹堕地，则火光迸裂，烟焰迷漫；其被轰击者，则断壁危楼，或黔其庐，或赭其垣；而军士之折臂断足，血流殷地，偃仰僵仆者，令人目不忍睹。仰视天，则明月斜挂，云霞掩映；俯视地，则绿草如茵，川原无际。几自疑身外即战场，而忘其在一室中者。迨以手扪之，始知其为壁也，画也，皆幻也。

余闻法人好胜，何以自绘败状，令人丧气若此？译者曰，所以昭炯戒，激众愤，图报复也。则其意深长矣。

夫普法之战，迄今虽为陈迹，而其事信而有征。然者此画果真邪，幻邪？幻者而同于真邪？真者而同于幻邪？斯二者盖皆有之。

本文是一篇观画记，记叙作者出使法国期间，在巴黎油画院看到油画《普法交战图》的情况，写得引人入胜。文章之所以引人入胜，就在于作者善于状物——描摹客观事物。这篇状物散文的写法主要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讲究章法，语言洗炼。这篇散文可以分为三段。第一段(从开头至“一观普法交战图乎”)写作者参观蜡人馆的情况。并由段末“西人绝技，尤莫逾油画”这句话起向导作用，把作者、也把读者引向观赏油画的境地。第二段(从“其法为一大圜室”至“皆幻也”)，承接第一段描写油画《普法交战图》。这是全文的重点笔墨，写得很有层次章法。先简要地介绍展览厅的构造和环境，而用“以巨幅悬之四壁”一笔突出油画。接下去便着力描绘油画《普法交战图》。一是观照战场背景：“人在室中，极目四望，则见城堡，冈峦，溪涧，树林，森然布列”。二是鸟瞰战场两军对峙的全景：“两军人马杂遝：驰者，伏者，奔者，追者，开枪者，燃炮者，搴大旗者，挽炮车者，络绎相属。”三是散点透视法军的惨败景象：从“巨弹堕地”这一点上透视，是“火光迸裂，烟焰迷漫”；从建筑物“被轰击者”这一点透视，是“断壁危楼，或黔或庐，或赭其垣”；从军士被击中这一点透视，是“折臂断足，血流殷地，偃仰僵仆者，令人目不忍睹”。四是仰视：“明月斜挂，云霞掩映”。五是俯视：“绿草如茵，川原无际”。无论是仰视，还是俯视，都衬托出战场的悲凉气氛。如果说以上是从不同的视点上写观赏对象——油画，那么，第二段结尾的“几自疑身外即战场”等几句，便是从观赏者角度写观赏的感受，用侧面烘托的手法，表现了油画技艺的精湛超绝，从而与第一段末的“西人绝技，尤莫逾油画”相呼应，显出章法的巧妙。第三段(从“余闻法人好胜”至结尾)，点明《普法交战图》的画意并抒写作者观赏后的感受。“余闻法人好胜，何以自绘败状，令人丧气若此？”这是作者有意设问，以引起读者注意。“所以昭炯戒，激众愤，图报复也”，是借翻译人员之口，点明画意。一问一答，波澜起伏，以文章情感的波动撞击读者心灵，使画意与文章的主题思想锲入读者的心灵深处，使读者也如同作者那样沉醉在美感之中：“此画果真邪，幻邪？幻者而同于真邪？真者而同于幻邪？”本文不仅章法巧妙，主次分明，而且描写生动，语言洗炼。比如，在遣词造句中提炼对偶句，注重句式的整齐：“两军人马杂遝，驰者，伏者，奔者，追者，开枪者，燃炮者，搴大旗者，挽炮车者，络绎相属。”这里八个“者”字结构组成了四对。驰者对伏者，是动的对静的；奔者对追者，是前面的对后面的；还有开枪者对燃炮者，搴大旗者对挽炮车者。具体地写了这四对之后，再用“络绎相属”一句承接，将前面的文字贯串起来。这样，八个“者”字结构形成整齐而急促的节奏，惟妙惟肖地表现了激烈拼杀的战斗气氛，可见作者语言技巧的高明。

其次，动静结合，状物逼真。一幅画只能展示出那一刹那静止的画面，但是，《普法交战图》的油画作者却从静中画出了动来，《观巴黎油画记》的作者也从静中写出了动来。那密集地摆在人们眼前的“城堡、冈峦、溪涧、树林”，都是静态中的景物；就在这静态的背景下，油画的作者画出了、画记的作者也写出了这样的动态：“驰者，伏者，奔者，追者，开枪者，燃炮者，搴大旗者，挽炮车者，络绎相属。”那天上“明月斜挂”，地上“绿草如茵”，都是静态中的景物；就在这静态中的背景下，油画作者画出了，画记的作者也写出了这样的动态：“每一巨弹堕地，则火光迸裂，烟焰迷漫”，还有那墙壁倒塌，士兵们胳臂折了，腿断了，流的血把地面都染红了。这仿佛是弹片横飞、伤人害物的真实场景。从静中写出动来，这就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感，特别是描写这种万马奔腾、弹片横飞的战争场面，更需要从静中写出动来的艺术手法体现真实感。正是由于画记的作者成功地运用了从静中写出动来的技巧，所以，使读者“几自疑身外即战场”，与油画和画记中的悲壮情感产生共鸣。由此可见，《观巴黎油画记》状物手法的高超，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