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公章台柳传

入话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大宋真宗朝有临安府太守，姓苏名轼，字子瞻，道号东坡居士，人皆称眉山老臾。前任翰林学士，后升端明殿大学士。此人文章冠世，下笔珠玑。为因口舌鲠直， 多有伤人，恶了当朝宰相王荆公，被他寻件风流罪过，把苏学士贬去黄州安置。时人说“苏东坡风雪贬黄州”。
后哲宗登基，复取还朝，除做临安太守。在任词清讼简，每日佥出公座，并无事物发落，却去西湖之上，造一所书院。门栽杨柳，圃种花木。但遇闲暇，去书院中，吟诗作赋，清闲洒落。至今西湖号为西东杨柳院，和靖老梅轩，古迹犹存。
时遇暮春天道，后园牡丹花开。那看园的园公，报与东坡知道：“牡丹花正开，请相公游玩。”东坡闻言，吩咐左右：“安排筵席，在四望亭上赏玩。不要请别人，汝可去请灵隐寺佛印长老来。此僧与我至交，我前任翰林学士，他住持大相国寺，每日与我联诗酌酒。不想我贬黄州，此僧退了大相国寺，又去住甘露寺，又与我相交。今除在此做太守，他又退了甘露寺，来此住持灵隐寺，又与我交。多感他德，今令人可速请佛印长老来共赏牡丹酌酒。”左右安排筵席已了，遂请佛印长老来。
只见那书院中绿窗朱户，小小亭轩，内排筵席。遂唤一妓者歌唱。此女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体态妖娆，精神清爽，当筵只应清唱。唱罢，佛印问东坡曰：“此妓者，何人也？”东坡曰：“此妓是西湖上有座酒楼卖唱的，唤作章台柳。那女子能文章，好歌唱，每日只是怨恨落在风尘里。今日着她唱奉长老饮酒。”佛印大喜。东坡问章台柳道：“闻知汝能文章，怨落在风尘里，敢果有此意乎？我今日出个题目与你做一篇，若做得好，纳了花冠褙子，便与你从良嫁人去。敢是我就娶了你。”那女子闻言，乃上前深深地道个万福道：“妾果有此意，若得相公如此，山海之恩不忘。”东坡曰：“你既有此心，便将你‘柳’为题，要见从良娶你的意思，或诗或词，□□做来，只不要见‘柳’字”。那女子将起笔作一词来，乃是“沁园春”:
弱质娇姿，黛眉星眼，画工怎描？自章台分散， 隋堤别后，近临绿水，远映红蓼。半占官街，半侵私道，长被狂风取次摇。当今桃腮杏脸难比好妖娆，春潮晓露才消。暗隐黄鹂深处娇，千丝万缕零零风拂水，随风随雨，晴雪飘飘。欲告东君移归庭院，独对高堂舞细腰。从今后，无人折损柔条。
作罢，呈上东坡相公，东坡与佛印二人看了，言道：“不枉了这女子，如此聪明！”长老又道：“相公，这女子既有如此之才，何不作一首诗赠她？”东坡道：“我先作一首，烦长老亦作一首诗赠她。”东坡诗云：“章台杨柳不禁风，虑恐风吹西复东。且与移来庭院内，免教攀折路歧中。”长老诗云：“带烟和雨几多标，惹恨牵愁万种娇。欲识章台杨柳态，请君先看柳眉腰。”长老作诗罢，递与东坡。东坡曰：“绝妙好词。”叫左右交与那女子，女子深深谢了东坡，供筵唱毕，酒阑席散，女子纳还花冠褙子回家。揭去帘儿，闭了门在家里等候太守来娶她。不想东坡是醉中之言，那里记得娶她。
且说那章台柳在家专候了一年，不是来娶，只得寻个媒人，嫁与一个丹青大夫，姓李名从善去了。又过一年，忽一日， 东坡相公的妹夫，学士秦少游来临安访东坡。东坡留待午膳，与他在杨柳院中饮酒，不想风吹一片柳叶，落在酒杯里。那东坡猛然感上心来，记得“前年有一个妓女章台柳，我曾许去娶。不料一向失忘了，如今不知那女子在也不在？”随即写了一个简帖，令左右寻问那女子消息。吩咐道：“若寻见她，就将我这简儿与她，叫她快来。”左右奉命去寻，偶然问着，她嫁了丹青大夫李从善。遂一径到李家递那简帖儿与她，章台柳见是临安府太守差人，遂拆开看时，却是一首诗，诗云：“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柔条似旧垂，多应折在他人手。”章台柳看罢，乃与左右说道：“多多拜上相公，妾奉命守了一年以上，不见来娶，如今已嫁了丹青大夫了。”左右闻此言，即便回府禀复东坡道：“章台柳已嫁了一个丹青大夫，姓李名从善。”东坡道：“是我负了她，她已嫁了丹青大夫，汝等就将一幅纸与她丈夫李从善，叫他画一枝杨柳来与我。”左右领了言语，去着李从善画了一枝杨柳图回来，递与东坡相公， 东坡乃题诗一首在上，诗曰：“翠柳依依在路旁，不堪时暂被炎光。终身难断风狂性，无份迁移到画堂。”东坡题罢，叫左右：“送将去，不要与李从善看，只将此画付与章台柳看。”左右遵命将去递与那妇人，那妇人看见画上有诗四句，况又画她本名，看了一回，亦将笔来也题四句于画上，令左右速带回与东坡看，诗曰：“昔日章台舞细腰，行人任便折枝条。而今已落丹青手，一任风吹不动摇。”左右辞了妇人，回到府中，将画递与东坡。东坡看了，口称“难得，难得”。将来挂在书院中，安排筵席，请到佛印长老，龙井寺辨才长老，智果寺南轩长老并学士秦少游，一同饮宴。酒至数巡，将那妇人的诗词与众人看，尽称“难得，果好奇才！”东坡曰：“欲求列位珠玉一首在上以纪之，可乎？”只见佛印长老道：“小僧先占一词在上。”词云：“记得去年时节，春色湖光晴澈。杨柳绿依依，因甚行人折。听说听说， 已属他人风月。”辩才长老云：“老僧也作一词。”词云：“春色湖光如练，杨柳依稀拂面。杨柳已难栽，向别家庭院。哀怨哀怨，欲见无由得见。”南轩长老云：“老僧亦作一词。”词云：“柳眼笑窥人送，袅娜舞腰纤弄。那更柳眉笑蹙，三件皆出众。尊重尊重，已做一场春梦。”秦少游曰：“小子也作一词。”词云：“传与东坡尊舅，欲作栏杆护佑，心性慢些儿，先著他人机勾。虚谬虚谬，这段因缘生受。”东坡曰：“我亦作诗一首在上。”诗曰：“杨柳因风不自然，分明对面没姻缘。如今落在丹青手，留与诗人作话传。”诗罢，众人大笑，尽欢而散。

至今风月江湖上，千古渔樵作话传。

《苏长公章台柳传》选自《熊龙峰四种小说》。它是明朝万历年间刻书家熊龙峰刻印的短篇话本小说。作者不详。原书是四本单行的小册子，在我国久已失传。著名小说研究家王古鲁先生早年访书日本，在日本内阁文库见到了这四种本子，就把它拍摄下来，归国后加以抄录，交由古典文学出版社在1957年出版，遂有定名。这四种小说在历史上的刊刻时间，稍晚于《清平山堂话本》。
这篇小说，描写的是宋代著名诗人苏东坡和西湖歌妓章台柳的一段故事。苏东坡“文章冠世，下笔珠玑”,因“口舌鲠直，多有伤人”,屡次被贬官。在他任临安太守时，结识了歌妓章台柳，他出于热肠，答应帮助她“从良”,甚至表示可以自己娶她。一年之后，苏东坡记起前言，派人去找时，不想她已嫁给丹青大夫李从善了。章台柳向苏东坡表示了自己既已从良就绝不动摇的决心。苏东坡甚为感动，连呼“难得，难得”,就邀集了佛印长老、学士秦少游等一时名人，集会饮宴，各写诗词，歌咏此事，以为纪念。小说中的苏东坡是一个多才多艺、慈善宽厚、乐于助人而又有些多情的“长者”形象，他留给读者的印象还是较深的。
章台柳虽是西湖酒楼上卖唱的歌妓，她不仅容颜美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而且才华出众，善作文章，所以受到苏东坡的喜爱。酒席宴上，苏东坡为了试验她的才华，叫她当场填词，以柳为题，既要寄托从良意愿，又不要在词中出现一个“柳”字。这个要求是很高的。但她提笔就作，毫不费难。因而受到了文才盖世的苏东坡和佛印长老的赞扬，并写诗相赠。尤其可贵的，她嫁给丹青大夫以后，苏东坡写诗给她，她领会意图，回了一首诗：“昔日章台舞细腰，行人任便折枝条。而今已落丹青手，一任风吹不动摇”。诗歌以柳自喻，坚定地表示了自己不会改变从良意愿的决心。章台柳的这些表现，不仅显示出一个风尘女子的聪明和智慧，更表现出她对自由、幸福的渴望和追求。
从艺术上来讲，这篇小说具有话本小说的一般特点，例如故事有头有尾，情节变化清楚，结构严密完整，语言通俗、朴素、亲切，通过人物对话、行动来表现情节的发展和人物个性等。但如果拿它和我国最早最有名的话本小说集《清平山堂话本》来比较，就会发现它的水平是等而下之的：情节比较简单，描写人物比较粗糙，缺乏对人物心理变化的细微刻画，人物形象缺乏立体感。故其成就远不如《清平山堂话本》中的多数篇章，更不如后来文人创作的拟话本小说。这正如郑振铎先生所说：“象《苏长公章台柳传》,风格极为幼稚”(见《中国文学论集·明清二代平话集》)。本篇“入话”部分只有四句诗，而这四句诗是唐代诗人韩翊的作品，和本篇主人公苏东坡没有任何关系。另外，从小说内容上看，明显脱胎于唐人许尧佐的传奇小说《柳氏传》。《柳氏传》描写唐诗人韩翊和柳氏的悲欢离合，情节曲折动人。既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妇女的悲惨命运，又暴露了当时封建统治阶级的荒淫和残暴。对后世影响很大。这些，都是这篇小说所不及的。这篇小说的构思，是把韩翊换成苏东坡，把柳氏换成章台柳，又加进了佛印、秦少游等人物，尽管故事情节也是完整的，但远远不如《柳氏传》的真实自然、曲折动人。那首“章台柳”诗，只个别字句不同于韩翊之作，大有抄袭之嫌。这或许是因为明末社会文风较盛，各地书坊对于那些不易得到的书，争相刻印，或者摘录流传的缘故，也是这篇小说比较幼稚粗糙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