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2,左牵黄3,右擎苍4,锦帽貂裘5,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7,亲射虎,看孙郎8。 酒酣胸胆尚开张9,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10?会挽雕弓如满月11,西北望,射天狼。
【释】
1.密州:即今山东诸城。
2.老夫:苏轼自称,时年40。
3.黄:黄犬。
4.苍:苍鹰。
5.锦帽貂裘:锦蒙帽与貂皮裘。
6.“千骑”句:《祭常山回小猎》有“黄茅冈下出长围”,可作此句注脚。
7.为报:传言。倾城:空城,尽全城所有的人。
8.孙郎:本指孙策(参看《三国志·孙策传》),这里却指孙权。《三国志·孙权传》说,孙权曾“亲乘马射虎于凌亭”。
9.胸胆尚开张:胸怀还开阔,胆气仍豪壮。
10.“持节”二句:前后倒装,即何日派遣冯唐持节赴云中。节:符节。云中:汉郡名,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一带。遣冯唐:云中太守魏尚被错误地免官,冯唐认为魏尚有功,不应受这样的处分。汉文帝接受冯唐的意见,派他持节赴云中赦免魏尚,并复原官(参看《史记》与《汉书》的《冯唐传》)。诗人用这个故事,表示希望出守边疆。
11.会:预期。满月:圆月,形容拉开的弓。
12.天狼:星名,主侵略,这里指侵扰中国边境的敌人。
【译】
老夫也暂且来一次少年狂游,
左牵黄狗,
右擎苍鹰,
锦蒙帽、貂皮裘,
千余铁骑,漫卷山头。
传语倾城百姓
跟随太守,
我要像那孙权
亲自射杀猛虎野兽。
酒正酣畅、胸怀宽广、胆气豪壮,
鬓发稍染白霜,又有何妨?
何日遣来冯唐,
手持符节到云中宣命魏尚。
那时老夫我呵,
定当力挽劲弓如满月,
往西北方向,一箭
射落天狼。
【评】
此词题一作《猎词》。傅藻《东坡纪年录》云:“乙卯冬,祭常山回,与同官习射放鹰作”。苏轼曾因旱去常山祈雨,后果得雨,于是再往常山祭谢。归途中与同官梅戶曹会猎于铁沟。苏轼写有《祭常山回小猎》诗:
青盖前头点皂旗,黄茅冈下出长围。
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兔苍鹰掠地飞。
回望白云生翠巘,归来红叶满征衣。
圣明若用西凉簿,白羽犹能效一挥。
诗与词写同一题材,而艺术效果却不同,其间奥妙,颇值玩味。应该说,这首诗,还是写出了东坡应有的艺术水平。特别是对围猎场面的刻画,如“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兔苍鹰掠地飞”,都很形象细腻,“点皂旗”、“出长围”、“掠地飞”等也都极具动感,也很有气势。但还是不如词的气势、词的形象。词作比之诗作,似乎更突出主体性,抒情性,以个人的情感感受为线索,就更显得一气呵成,左抽右旋,牵黄擎苍,无不如意。加上词本身节奏的变化繁富,舒缓还是急促,长句还是短句,可尽情挥洒。更何况,这是一个词的时代!是一个词的发展变化的时代!词之兴起,本自酒宴樽前,需十七八妙龄少女执月牙板曼声吟唱男女之间的种种细微的情调,才合于酒宴的气氛。以词填写雄壮威武的出猎内容,使人想起魏武帝和唐太宗一类军人皇帝宴前的乐舞,而北宋柔弱的文人,以词的载体承担此项内容,这不能不说是苏东坡的一个创新,甚或可说是词史上的一次革命。此词是东坡的第一首艺术上获得空前的成功并产生深远影响的纯豪放词,因此,可以说,从这首词之后,词的世界就打破“倚红偎翠”月牙板的一统天下。苏轼本人写完之后,也异常兴奋。他在写完此词之后,与友人鲜于子骏作书曰:“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与鲜于子骏书》)。苏轼在此词之前,虽也颇有一些谬于传统之词作,似乎仍处在非理性认识的国度里,直至写了此词,才提高到这种词是“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之作。后来东坡的幕僚所作的“须关西大汉,铁琶铜板,歌‘大江东去’”,那段著名的两种艺术审美特质的总结,实际上,东坡自己早已指出:所谓“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正是“关西大汉,铁琶铜板”的别样说法。
东坡此词,是由哪些因素构成的豪放风格呢?约略可归纳如下几点:首先,如前文所述,所写出猎之题材,本身就不与十七八女郎,月牙板相为俦侣,而非东州壮士抵掌顿足高歌、吹笛击鼓为节不足以尽其兴;其二,其中的主人公形象自然也非柔肠百曲之士,千娇百媚之态,而是“聊发少年狂”的“老夫”、“亲射虎”的“孙郎”等等,而“老夫”一旦发少年狂,摆脱多少拘束!焉能不豪放?其三,以大字眼、大角度、大景致、大笔勾勒,而绝不精雕细刻。如“千骑卷平冈”,视影开阔,充满动感,一个“骑”夸张了阵容,一个“卷”字,使满纸皆为飞扬的尘土。其四,以典故增加豪放疏落中深稳不足的审美感受,如“牵黄”“擎苍”,以当年李期之叹息不可得,反衬今日之自由豪迈,以孙权、魏尚等自比等。其五,以魏尚自比本身就有一种惆怅感,失意感,惆怅失落之中,又揉进超脱清旷,如“鬓微霜,又何妨”等。这些因素,不仅构成了此词豪放的总体审美的因素,而且奠定了今后豪放词的基本构成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