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苏洵《上韩昭文论山陵书》原文、赏析和鉴赏 |
释义 | 苏洵《上韩昭文论山陵书》原文、赏析和鉴赏苏洵 昭文相公执事: 洵本布衣书生,才无所长,相公不察而辱收之,使与百执事之末。平居思所以仰报盛德,而不获其所。今者先帝新弃万国,天子始亲政事,海内倾耳侧目之秋;而相国实为社稷柱石、莫先之臣,有百世不磨之功,伏惟相公将何以处之? 古者天子即位,天下之政,必有所不及安席而先行之者。盖汉昭即位,休息百役,与天下更始,故其为天子曾未逾月,而恩泽下布于海内。窃惟当今之事,天下之所谓最急,而天子之所宜先行者,辄敢以告于左右:窃见先帝以俭德临天下,在位四十余年,而官室游观,无所增加,帏簿器皿,弊陋而不易。天下称颂,以为文景之所不若。今一旦奄弃臣下,而有司乃欲以末世葬送无益之费,侵削先帝休息长养之民,掇取厚葬之名而遗之,以累其盛明。故洵以为当今之议,莫若薄葬。 窃闻顷者癸酉赦书既出,郡县无以赏兵,例皆贷钱于民,民之有钱者,皆莫肯自输,于是有威之以刀锯,驱之以笞箠,为国结怨,仅而得之者。小民无知,不知与国同忧,方且狼顾而不宁;而山陵一切配率之科,又以不下,计今不过秋冬之间,海内必将骚然,有不自聊赖之人。 窃惟先帝平昔之所以爱惜百姓者,如此其深; 而其所以检身节俭者,如此至也。推其平生之心,而计其既殁之意,则其不欲以山陵重困天下,亦已明矣。而臣下乃独为此过当逾礼之费,以拂戾其平生之意,窃所不取也。且使今府库之中,财用有余,一物不取于民,尽公力而为之,以称遂臣子不忍之心,犹且获讥于圣人; 况复空虚无有,一金以上,非取于民则不获,而冒行不顾,以徇近世失中之礼,亦已惑矣! 然议者必将以为古者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于先帝之葬,于人情有所不顺。洵亦以为不然。使今俭葬而用墨子之说,则是过也。不废先王之礼,而去近世无益之费,是不过矣。子思曰:“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诫必信; 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诫必信; 勿之,有悔焉耳矣。”古之人所由以尽其诚信者,不敢有略也,而外是者则略之。 昔者华元厚葬其君,君子以为不臣; 汉文葬于霸陵,木不改列,藏无金玉,天下以为圣明,而后世安于泰山。故曰莫若建薄葬之议,上以遂先帝恭俭之诚,下以纾百姓目前之患,内以解华元不臣之议,而万世之后,以固山陵不拔之安。洵窃观古者厚葬之由,未有非其时君之不达,欲以金而厚其亲子地下,而其臣下不能禁止,俛而从之者。未有如今日之事,太后至明,天子至圣,而有司信近世之礼,而遂为之者,是可深惜也。且夫相公既已立不世之功矣,而何爱一时之劳,而无所建明! 洵恐世之清议,将有任其责者。 如曰诏敕已行,制度已定,虽知不便,而不可复改,则此又过矣! 盖唐太宗之葬高祖也,欲为九丈之坟,而用汉氏长陵之制,百事务从丰厚,及群臣建议以为不可,于是改从光武之陵,高不过六丈,而每事俭约。夫君子以为政,与其坐视百性之艰难,而重改令之非,孰若改令以救百姓之急? 不胜区区之心,敢辄以告,惟恕其狂易之诛。幸甚! 幸甚! 嘉祐八年三月,宋仁宗去世,英宗皇帝继位。宰相韩琦自任山陵使,主持修建仁宗陵园,大兴土木,实行厚葬。苏洵此时任霸州文安县主簿,是个八品小官,正在与项城县令姚辟同修《礼书》,听到此事,写了这篇《上韩昭文论山陵书》,对宰相韩琦的作法提出了激烈的批评。 信首称韩琦为“昭文相公执事”。相公是对宰相的称呼,古代拜相同时封以公爵,故称相公。韩琦官职宰相之外,又兼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所以苏洵称之“昭文相公”。执事是指侍从左右供使令的人,后来书信中用做敬称,意思是不敢直接与对方讲话,请手下人予以转达。书信开始,苏洵先叙与对方的交情,感谢对方的提掖之力。宋朝取士有两条路,一是科举,二是恩荫制度(皇族、贵官到一定时候有多寡不等的官缺空额可以任用自己的子孙,亲属和门客等。)苏洵不善科举,又无福荫,走的是古代游说之士献书达官,交结公卿,用才学打动当权人物,从而求得引荐的入仕之路。这种求仕方法确曾有所奏效,得到张方平、欧阳修诸人的盛口称赞,极力推荐,一时名动京师,公卿大夫争相结交,韩琦也延为坐上之客,但是知其才而不为用。所以迁延数年,直到嘉祐五年,才被授予试秘书省校书郎的九品小官,还是“试”职。一年以后,苏洵上书韩琦,要求“别除一官”。嘉祐六年七月,苏洵再被命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从九品官上到八品官。这就是信中所说的“相公不察而辱收之,使与百执事之末。”对此苏洵表示一直想“仰报盛德,而不获其所。”言下之意此信正是为了报恩而写。但文章开始,却从当前形势谈起,提出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今者先帝新弃万国,天子始亲政事”,当此“海内倾耳侧目之秋”,身为“社稷柱石,莫先之臣、有百世不磨之功”的相国,“将何以处之?”引起思索,为下文的进言造势。 第二段,仍不直说,从古代天子即位谈起,举出汉昭帝即位所行之政“休息百役,与天下更始(除旧布新)”及其“天子未曾逾月,恩泽下布于海内”的效果,定出调子。然后说出自己认为当前“最急”、“天子之所宜先行”的事。行文却又一盘旋,不肯作一点平直叙述、话锋转到先帝身上,举出先帝“以俭德临天下,在位四十余年,而宫室游观,无所增加,帏簿器皿,弊陋而不易”的行为为先人之言,然后指出当前“有司乃欲以末世葬送无益之费,侵削先帝休息长养之民,掇取厚葬之名而遗之,以累其盛明”的做法,作为对照。文中不言韩琦(韩琦实主其事),而曰“有司”,巧妙地避去了直指之弊。接着才吐出“当今之议,莫若薄葬”的主题。行文极尽曲折变化之能事,千回百转,直把对方引领到极窘极难之境地,才轻轻吐出真意,使自己立于牢固不拔之地。 宋朝奉行儒学,孟子是儒家亚圣,他所主张的民本思想遂也成为士林中尊奉的治国之准则。苏洵在第三段便从立国之本的百姓身上说起,给韩琦敲警钟。文章谈到,仁宗皇帝去世后,赦书颁下,地方上要赏赐兵士,又没有钱,便从百姓中取。而百姓“皆莫肯自输”,于是对百姓“威之以刀锯,驱之以笞箠”,使得民怨沸腾,“为国结怨”。接着话题转到当前,说老百姓因前事尚未安定,“狼顾而不宁”的时候,修筑山陵的一切“配率之科”(各种有关费用),又使百姓难以承担,这样下去,“计今不过秋冬之间,海内必将骚然,有不自聊赖之人。”是婉曲地表明会有农民起义事件发生,以此对韩琦大兴土木,广摊费用提出警告。 第四段把视线又从下转到上面来,称先帝“爱惜百姓”是“如此其深”,“检身节俭”是“如此至也”,“推其平生之心,而计其既殁之意,则不欲以山陵重困天下,亦已明矣。”抬出先帝之意,为己立言。再对举臣下“乃独为此过当逾礼之费,以拂戾其平生之意”,以先君对臣下,“爱惜百姓”、“检身节俭”对“过当逾礼”、“拂戾其意”,顺逆之势自现,作者也亮出自己观点:“窃所不取也。”反对厚葬。但是苏洵文章“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欧阳修“苏明允墓志铭“) 至此又反跌一步,说即使府军之中财用有余,“一物不取于民”,“犹且获讥于圣人”; 而况如今“空虚无有,一金以上,非取于民则不获,而冒行不顾,以循近世失中之礼,亦已惑矣!”退后又进,直逼对方无地。显得意念坚定,正气浩荡,忧民爱国之心,跃然纸上。 第五段,作者考虑到对方可能提出的理由,主动出击。有人也许会站在帝王之尊的地位来说话:“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于先帝之葬,于人情有所不顺。”对于这种言论。苏洵不愧是个策论高手,采用太极揉手,顺而接之,说:“洵亦以为不然。”并且加以引进:“使今俭葬而用墨子之说,则是过也。“将对方矛头让出,又加上一把力,说自己也是反对墨子俭葬之过的。(墨子曰:“古者圣人制为葬坦之法,桐棺三寸,足以朽体。衣衾三领,足以复恶。”) 使对方力量落空,重心失据,再有力地回击:“不废先王之礼,而去近世无益之费,是不过矣。”挫退这种攻击。接着引用子思的话,说明对待死者重要的是“尽其诚信”,而附葬财物这类“外是者则略之”可也。 第六段,举出华元厚葬其君与汉文帝俭葬两例典故,从正反两方面引史训为鉴。据《左传》记载,华元葬宋文公“厚葬用蜃炭,益车马,始用殉重器备。椁有四阿,棺有翰。”君子谓华元“生则纵其惑,死又益其侈,是弃君于恶也,何臣之为?”斥之不臣。汉文帝则是历史上有名的恭俭之主,临死遗诏曰:“朕闻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矣。可甚哀当今之时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之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他死葬霸陵,《史记》载霸陵陵园:“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此即苏洵文所称“木不改列,藏无金玉”(“木不改列”指不挖山治坟,草木不动)。由于汉文帝、景帝以俭治德临天下,到武帝时,汉王朝经过数十年休养生息,国势大张,进入封建社会空前繁盛时期。文章将上述理论一一收束归纳,指出实行薄葬,“上以遂先帝恭俭之诚,下以纾百姓目前之患,内以解华元不臣之议,而万世之后,以固山陵不拔之安。”接下,文章锋芒渐渐亮出,“意在沛公”却又婉转盘旋,引而不发。称“古者厚葬”,皆因“时君之不达”,想用金器厚其亲于地下,而其臣下不能禁止,只好“𠊟俛而从之”。今日之事却不然,“太后至明,天子至圣”,是“有司信近世之礼,而遂为之者。”这个“有司”涵指韩琦,千秋之罪,尽归于他。而苏洵表示“是深可惜也。”语意稍露,即深加叹惋;接着又忽纵其缰,直言吐快:“且夫相公既已立不世之功矣,而何爱一时之劳,而无所建明!”此处所指“不世之功”指仁宗皇帝无子嗣,皇储久虚不定,是韩琦大力进促之下,得立其侄为皇太子,不久仁宗去世,皇太子继位,是为英宗,韩琦拥立之功最大。所以苏洵说他既已立此不世之功,为什么还爱“一时之劳”(指大修山陵事),且这种“劳”又是“无所建明”(无功德名目可表)之事。段末一句“洵恐世之清议,将有任其责者。”从功业利害关系分析后,又从舆论方面促其考虑,其言甚重。 苏洵写此文时,厚葬的诏敕已行,制度已定,面对这种情况,考虑到韩琦可能动心,却可能又成命难收,犹豫不决,所以最后一段紧追不放,进一步进言。说如果“虽知不便,而不可复改,则此又过矣!”举出唐太宗葬高祖的先例。当初葬高祖准备用汉长陵之制,立九丈高坟,“百事务从丰厚”,因遭到群臣反对,遂改为按汉光武之陵的规模,高不过六丈,“而每事俭约”。援引此例后,用“君子”以说之,说君子执政,与其坐视百姓之艰难,而坚持不能出令再改,还不如改令以救百姓之急。话尽于此不再多言,信末表示向往之情,告罪之意,留待对方自去寻思。 韩琦当时权高位重,素有威望声誉,收到苏洵此信,深为触痛。尤其责以华元不臣之言使他读罢脸为“变色”(张方平《文安先生墓表》)。但因苏洵讲得有理,还是对厚葬中过分奢靡的地方略加削损,对苏洵的意见有所接受。从这篇文章中,也很能反映苏洵具有的民本思想,反复要求韩琦“救百姓之急”,“纾百姓目前之患”。为此不惜得罪宰相,敢以“过当逾礼”,“拂戾”先帝,甚至以臣子最忌讳的华元“不臣”的罪名去套韩琦,其铮铮铁骨,刚烈敢为的浩然正气驰溢辞间,令人仰怀。 苏洵研究战国纵横之说,颇有心得,其中游说之术他归结为五谏法,即理谕之,势禁之,利诱之,激怒之,隐讽之。在这篇上书中可以说全都用了出来:举汉昭帝即位,采用休息百役,布恩泽于海内,仁宗先帝以俭德治天下,爱惜百姓,这是理谕之。以府库空虚,取于民则“海内必将骚然”;“太后至明,天子至圣,而有司信近世之礼”,是势禁之。说韩琦“既已立不世之功”,又“何爱一时之劳,而无所建明”,是剖析利害,属利诱之。举华无厚葬其君被遭“不臣”之讥,是隐讽之,又是激怒之。苏洵深谙说谏之理,虽言辞激切,指责甚明,行文却回旋盘折,极尽委曲变化之能,使韩琦“动心”且又“忍性”,最后“谢之,为省其过甚者”。(《东都事略》) 时人评述苏洵之文有战国纵横家之风,观此文可以信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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