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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红字 [美国]霍桑
释义

红字 [美国]霍桑

【作品提要】

故事发生在1650年前后的波士顿。因丈夫离家远游数年而独居的海丝特·白兰,与当地年轻的神甫丁梅斯代尔孕育出爱情的结晶。在这片清教盛行的新大陆,海丝特·白兰将因为通奸的罪名在胸前终生佩带一个象征不贞的红字A,但她始终不肯供认出孩子的父亲。为此,她在人们的鄙夷、唾弃和讥讽中度过了漫长的时光。海丝特·白兰的丈夫罗杰·齐灵渥斯发誓报仇,他隐姓埋名,以医生的身份潜伏在丁梅斯代尔身边,用卑劣的手段窥探年轻神甫心中的秘密,以观赏神甫因此遭受的精神折磨而获得复仇的快感。海丝特·白兰的罪孽由于她简朴、禁欲、勤于行善的生活而渐渐被人们谅解,丁梅斯代尔却因为这个始终不敢公开的秘密,日夜遭受良心的谴责,在痛苦中煎熬,以致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到了崩溃的边缘。海丝特·白兰终于向丁梅斯代尔揭露了齐灵渥斯的阴谋,并建议一家三口逃跑到一个新世界重新开始生活。丁梅斯代尔从海丝特·白兰身上获得了勇气,在庆祝新总督选举的布道结束之后,他走上海丝特·白兰曾经站过的刑台,集中起生命的最后力量向人们宣告了隐瞒多年的秘密,然后倒在了爱人的怀抱里。

【作品选录】

犹如汹涌的海涛般载着听众的灵魂高高升起的雄辩的话音,终于告一段落。那一刹那的静穆,如同宣告了神谕之后一般深沉。随后便是一阵窃窃私语和压低嗓门的喧哗;似乎听众从把他们带到另一种心境去的高级咒语中解脱出来,如今依然怀着全部惊惧的重荷重新苏醒了。过了一会儿,人群便开始从教堂的大门蜂拥而出。如今布道已经结束,他们步出被牧师化作火一般语言的、满载着他思想的香馥的气氛,需要换上另一种空气,才更适合支持他们的世俗生活。

来到户外,他们如醉如痴的狂喜迸发成语言。街道上、市场中,到处都翻腾着对牧师的谀美之词。他的听众滔滔不绝地彼此诉说着每个人所知道的一切,直到全都说尽听够为止。他们异口同声地断言,从来没有谁像他今天这样讲得如此睿智、如此崇高、如此神圣;也没有哪个凡人的口中能够像他这样吐出如此鲜明的启示。显而易见,那启示的力量降临到了他身上,左右着他,不断地把他从面前的讲稿上提高,并以一些对他本人和对听众都妙不可言的观念充实着他。他所讲的主题音乐是上帝与人类社会的关系,尤指他们在这里垦荒播种的新英格兰。当他的布道接近结尾的时候,似是预言的一种精神降临在他身上,如同当年支配着以色列的老预言家一样强有力地迫使他就范;唯一不同的是,犹太人预言家当年宣告的是他们国内的天罚和灭亡,而他的使命则是预示新近在这里集结起来的上帝的臣民们的崇高而光荣的命运。但是,贯穿布道词始终的,一直有某种低沉、哀伤的悲调,使人们只能将其解释为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人的自然的忏悔。是啊,他们如此爱戴,也如此热爱他们的牧师不能不叹息一声就离开他们飞向天国啊!他们的牧师已经预感到那不合时宜的死亡的降临,很快就要在他们的哭声中离他们而去了!想到牧师弥留世上的时间已经不长,他那番布道词所产生的效果就更增加了最终强调的力量;如同一个天使在飞往天国的途中在人们的头上扇动了一下明亮的翅膀,随着一片阴影和一束光彩,向他们洒下了一阵黄金般的真理。

于是,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来到了他一生中空前绝后的最辉煌也是最充满胜利的时期,许多人在他们不同的领域里也曾有过这样的时期,只是经过好久以后他们往往才意识到。此时,他是站在最骄傲的卓越地位之上,在早期的新英格兰,牧师这一职业本身已然是一座高高的础座,而一个牧师要想达到他如今那种高度,还有赖于智慧的天赋、丰富的学识、超凡的口才和最无瑕的圣洁的名声。当我们的这位牧师结束了他在庆祝选举日的布道,在讲坛的靠垫上向前垂着头时,所处的正是这样一个高位。与此同时,海丝特·白兰却站在刑台的旁边,胸前依然灼烧着红字!

这时又听到了铿锵的音乐和卫队的整齐的步伐声从教堂门口传出。游行队伍将从那里走到镇议事厅,以厅中的一个庄严的宴会来结束这一天的庆典。

于是,人们又一次看到,由令人肃然起敬的威风凛凛的人士组成的队伍走在宽宽的通道上,夹道观看的群众在总督和官员们、贤明的长者、神圣的牧师以及一切德高望重的人们走过他们身边时,纷纷敬畏地向后退避。这支队伍出现在市场时,人群中迸发出一阵欢呼,向他们致意。这种欢呼无疑额外增加了声势,表明了当年人们对其统治者孩提式的忠诚,但也让人感到,仍在听众耳际回荡的高度紧张的雄辩布道所激起的热情借此而不可遏止地爆发。每一个人不但自身感到了这种冲动,而且也从旁边的人身上感受到了程度相当的冲动。在教堂里的时候,这种冲动已经难以遏制;如今到了露天,便扶摇直冲云霄。这里有足够多的人,也有足够高的激昂交汇的情感,可以发出比狂风的呼啸、闪电的雷鸣或大海的咆哮更为震撼人心的声响;众心结成一心,形成一致的冲动,众声融成一声,发出巨大的浪涛声。在新英格兰的土壤中还从未迸发出这样响彻云霄的欢呼!在新英格兰的土地上还从未站立过一个人像这位布道师那样受到他的人间兄弟的如此尊崇!

那么他本人又如何呢?他头上的空中不是有光环在光芒四射吗?他既然被神灵感化得如此空灵,为崇拜者奉若神明,他那在队伍中移动着的脚步,当真是踏在尘埃之上吗?

军人和文官的队伍向前行进的时候,所有的目光全都投向牧师在大队中慢慢走来的方向。随着人群中一部分又一部分的人瞥见了他的身影,欢呼声渐渐平息为一种喃喃声。他在大获全胜之际,看起来是多么虚弱和苍白啊!他的精力——或者毋宁说,那个支撑着他传达完神圣的福音并由上天借此赋予他该福音本身的力量的神启——在他忠诚地恪尽厥职之后,已经被撤回去了。人们刚才看到的在他面颊上烧灼的红光已经黯淡,犹如在余烬中无可奈何地熄灭的火焰。他脸色那样死灰,实在不像一个活人的面孔;他那样无精打采地踉跄着,实在不像一个体内尚有生命的人;然而他还在跌跌撞撞地前进着,居然没有倒下!

他的一位担任教职的兄弟,就是年长的约翰·威尔逊,观察到了丁梅斯代尔先生在智慧和敏感退潮之后陷入的状态,慌忙迈步上前来搀扶他。而丁梅斯代尔牧师却哆里哆嗦地断然推开了那老人的胳臂。他还继续朝前“走”着——如果我们还把那种动作说成是“走”的话,其实更像一个婴儿看到了母亲在前面伸出双手来鼓励自己前进时那种摇摇晃晃的学步。此时,牧师已经茫茫然,不知移步迈向何方,他来到了记忆犹新的那座因风吹日晒雨淋而发黑的刑台对面,在相隔许多凄风苦雨的岁月之前,海丝特·白兰曾经在那上面遭到世人轻辱的白眼。现在海丝特就站在那儿,手中领着小珠儿!而红字就在她胸前!牧师走到这里停下了脚步,然而,音乐依然庄严地演奏着,队伍合着欢快的进行曲继续向前移动。乐声召唤他向前进,乐声召唤他去赴宴!但是他却停了下来。

贝灵汉在这几分钟里始终焦虑地注视着他。此时贝灵汉离开了队伍中自己的位置,走上前来帮助他,因为从丁梅斯代尔先生的面容来判断,不去扶他一把就一定会摔倒的。但是,牧师的表情中有一种推拒之意,令这位达官不敢上前,尽管他并不是那种乐于听命于人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隐约暗示的人。与此同时,人群则怀着惊惧参半的心情观望着。在他们看来,这种肉体的衰竭只不过是牧师的神力的另一种表现;设若像他这样神圣的人,就在众人眼前飞升,渐黯又渐明,最终消失在天国的光辉中,也不会被视为难以企及的奇迹。

他转向刑台,向前伸出双臂。

“海丝特,”他说,“过来呀!来,我的小珠儿!”

他盯着她们的眼神十分可怖;但其中马上就映出温柔和奇异的胜利的成分。那孩子,以她特有的鸟儿一般的动作,朝他飞去,还搂住了他的双膝。海丝特·白兰似乎被必然的命运所推动,但又违背她的坚强意志,也缓缓向前,只是在她够不到他的地方就站住了。就在此刻,老罗杰·齐灵渥斯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由于他的脸色十分阴暗、十分慌乱、十分邪恶,或许可以说他是从地狱的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想要抓住他的牺牲品,以免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无论如何吧,反正那老人冲到前面,一把抓住了牧师的胳臂。

“疯子,稳住!你要干什么?”他小声说。“挥开那女人!甩开这孩子!一切都会好的!不要玷污你的名声,不光彩地毁掉自己!我还能拯救你!你愿意给你神圣的职业蒙受耻辱吗?”

“哈,诱惑者啊!我认为你来得太迟了!”牧师畏惧而坚定地对着他的目光,回答说。“你的权力如今已不像以前了!有了上帝的帮助,我现在要逃脱你的羁绊了!”

他又一次向戴红字的女人伸出了手。

“海丝特·白兰,”他以令人撕心裂肺的真诚呼叫道,“上帝啊,他是那样的可畏,又是那样的仁慈,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已恩准我——为了我自己沉重的罪孽和悲惨的痛楚——来做七年前我规避的事情,现在过来吧,把你的力量缠绕到我身上吧!你的力量,海丝特;但要让那力量遵从上帝赐予我的意愿的指导!这个遭受委屈的不幸的老人正在竭力反对此事!竭尽他自己的,以及魔鬼的全力!来吧,海丝特,来吧!扶我登上这座刑台吧!”

人群哗然,骚动起来。那些紧靠在牧师身边站着的有地位和身份的人万分震惊,对他们目睹的这一切实在不解:既不能接受那显而易见的解释,又想不出别的什么涵义,只好保持沉默,静观上天似乎就要进行的裁决。他们眼睁睁地瞅着牧师靠在海丝特的肩上,由她用臂膀搀扶着走近刑台,跨上台阶;而那个由罪孽而诞生的孩子的小手还在他的手中紧握着。老罗杰·齐灵渥斯紧随在后,像是与这出他们几人一齐参加演出的罪恶和悲伤的戏剧密不可分,因此也就责无旁贷地在闭幕前亮了相。

“即使你寻遍全世界,”他阴沉地望着牧师说,“除去这座刑台,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更秘密——高处也罢,低处也罢,使你能够逃脱我了!”

“感谢上帝指引我来到了这里!”牧师回答说。

然而他却颤抖着,转向海丝特,眼睛中流露着疑虑的神色,嘴角上也同样明显地带着一丝无力的微笑。

“这样做,”他咕哝着说,“比起我们在树林中所梦想的,不是更好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匆匆回答说。“是更好吗?是吧;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死去,还有小珠儿陪着我们!”

“至于你和珠儿,听凭上帝的旨意吧,”牧师说,“而上帝是仁慈的!上帝已经在我眼前表明了他的意愿,我现在就照着去做。海丝特,我已经是个垂死的人了。那就让我赶紧承担起我的耻辱吧!”

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一边由海丝特·白兰撑持着,一边握着小珠儿的手,转向那些德高望重的统治者;转向他的那些神圣的牧师兄弟;转向在场的黎民百姓——他们的伟大胸怀已经给彻底惊呆了,但仍然泛滥着饱含泪水的同情,因为他们明白,某种深邃的人生问题——即使充满了罪孽,也同样充满了极度的痛苦与悔恨——即将展现在他们眼前。刚刚越过中天的太阳正照着牧师,将他的轮廓分明地勾勒出来,此时他正高高伫立在大地之上,在上帝的法庭的被告栏前,申诉着他的罪过。

“新英格兰的人们!”他的声音高昂、庄严而雄浑,一直越过他们的头顶,但其中始终夹杂着颤抖,有时甚至是尖叫,因为那声音是从痛苦与悔恨的无底深渊中挣扎出来的。“你们这些热爱我的人!——你们这些敬我如神的人!——向这儿看,看看我这个世上的罪人吧!终于!——终于!——我站到了七年之前我就该站立的地方;这儿,是她这个女人,在这可怕的时刻,以她的无力的臂膀,却支撑着我爬上这里,搀扶着我不致扑面跌倒在地!看看吧,海丝特佩带着的红字!你们一直避之犹恐不及!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她肩负多么悲惨的重荷,无论她可能多么巴望能得到安静的休息,这红字总向她周围发散出使人畏惧、令人深恶痛绝的幽光。但是就在你们中间,却站着一个人,他的罪孽和耻辱并不为你们所回避!”

牧师讲到这里,仿佛要留下他的其余的秘密不再揭示了。但他击退了身体的无力,尤其是妄图控制他的内心的软弱。他甩掉了一切支持,激昂地向前迈了一步,站到了那母女二人之前。

“那烙印就在他身上!”他激烈地继续说着,他是下定了决心要把一切全盘托出了。“上帝的眼睛在注视着它!天使们一直都在指点着它!魔鬼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时用他那燃烧的手指的触碰来折磨它!但是他却在人们面前狡猾地遮掩着它,神采奕奕地走在你们中间;其实他很悲哀,因为在这个罪孽的世界上人们竟把他看得如此纯洁!——他也很伤心,因为他思念他在天国里的亲属!如今,在他濒死之际,他挺身站在你们面前!他要求你们再看一眼海丝特的红字!他告诉你们,她的红字虽然神秘而可怕,只不过是他胸前所戴的红字的影像而已,而即使他本人的这个红色的耻辱烙印,仍不过是他内心烙印的表象罢了!站在这里的人们,有谁要怀疑上帝对一个罪人的制裁吗?看吧!看看这一个骇人的证据吧!”

他哆哆嗦嗦地猛地扯开法衣前襟的饰带。露出来了!但是要描述这次揭示实在是大不敬。刹那间,惊慌失措的人们的凝视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那可怖的奇迹之上;此时,牧师却面带胜利的红光站在那里,就像一个人在备受煎熬的千钧一发之际却赢得了胜利。随后,他就瘫倒在刑台上了!海丝特撑起他的上半身,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老罗杰·齐灵渥斯跪在他身旁,表情呆滞,似乎已经失去了生命。

“你总算逃过了我!”他一再地重复说。“你总算逃过了我!”

“愿上帝饶恕你吧!”牧师说。“你,同样是罪孽深重的!”

他从那老人的身上取回了失神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女人和孩子。

“我的小珠儿,”他有气无力地说——他的脸上泛起甜蜜而温柔的微笑,似是即将沉沉酣睡;甚至,由于卸掉了重荷,他似乎还要和孩子欢蹦乱跳一阵呢——“亲爱的小珠儿,你现在愿意亲亲我吗?那天在那树林里你不肯亲我!可你现在愿意了吧?”

珠儿吻了他的嘴唇。一个符咒给解除了。连她自己都担任了角色的这一伟大的悲剧场面,激起了这狂野的小孩子全部的同情心;当她的泪水滴在她父亲的面颊上时,那泪水如同在发誓:她将在人类的忧喜之中长大成人,她绝不与这世界争斗,而要在这世上做一个妇人。珠儿作为痛苦使者的角色,对她母亲来说,也彻底完成了。

“海丝特,”牧师说,“别了!”

“我们难道不能再相会了吗?”她俯下身去,把脸靠近他的脸,悄声说。“我们难道不能在一起度过我们永恒的生命吗?确确实实,我们已经用这一切悲苦彼此赎救了!你用你那双明亮的垂死的眼睛遥望着永恒!那就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别做声,海丝特,别做声!”他神情肃穆,声音颤抖地说。“法律,我们破坏了!这里的罪孽,如此可怕地揭示了!——你就只想着这些好了!我怕!我怕啊!或许是,我们曾一度忘却了我们的上帝,我们曾一度互相冒犯了各自灵魂的尊严,因此,我们希望今后能够重逢,在永恒和纯洁中结为一体,恐怕是徒劳的了。上帝洞察一切;而且仁慈无边!他已经在我所受的折磨中,最充分地证明了他的仁慈。他让我忍受这胸前灼烧的痛楚!他派遣那边那个阴森可怖的老人来,使那痛楚一直火烧火燎!他把我带到这里,让我在众人面前,死在胜利的耻辱之中!若是这些极度痛苦缺少了一个,我就要永世沉沦了!赞颂他的圣名吧!完成他的意旨吧!别了!”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出口,牧师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到此时始终保持静默的人们,迸出了奇异而低沉的惊惧之声,他们实在还找不出言辞,只是用这种沉沉滚动的声响,伴送着那辞世的灵魂。

(胡允桓译)

【赏析】

节选部分出自小说的倒数第二章,也是小说的高潮所在。在此章中,小说的重要人物相继登场,人物命运经过层层铺垫昭示于读者面前,故事的中心矛盾被推向高峰并最终得以解决。

丁梅斯代尔终于决定要把秘密公之于众。虽然从海丝特·白兰身上获得了勇气,但他并没有听从她的建议逃跑,而是决定遵循上帝带给自己的心灵指引完成使命,实现自我灵魂的救赎。如果说此前,由于丁梅斯代尔的内心一直处在痛苦的自我折磨中,徘徊不定的矛盾心态使字里行间蕴涵着一种被极力克制的激情,那么在此章,丁梅斯代尔的情感由徘徊而坚定,由怯懦而坚强,被压抑已久的生命激情也终于喷薄而出,使全章弥散着一种高亢而悲怆的情感基调。丁梅斯代尔最终点燃的生命激情成了推动此章全部情节展开的核心力量。从最初卓越的布道带给人群犹如海涛般的灵魂震撼,到被一种无形巨大的力量支撑,蹒跚着走向刑台时带给人们的震惊,再到动人心弦的忏悔使人们感受到的震动,他与清教道德规范对抗的生命天性终于由被抑制、被隐瞒,而渐渐涌现出无法回避、不容抵挡的力量,形成了一场同时席卷小说内外观望者的灵魂的风暴。

通过对这场情感和灵魂风暴的描写,作者对欲望、情感、宗教、道德等问题的观点及思想倾向也逐步显现出来了。虽然《红字》常常被理解为一部控诉宗教压抑人性、摧残爱情的小说,但作者在谴责宗教道德片面性的同时,也常流露出一种热切的宗教情绪。丁梅斯代尔的布道是“睿智、崇高、神圣”的,在人群中激起了巨大的热情。“每个人不但自身感到了这种冲动,而且也从旁边的人身上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冲动”。这些“激昂交汇的情感,可以发出比狂风的呼啸、闪电的雷鸣或大海的咆哮更为震撼人心的声响”。这种宗教的狂热,使人们的心灵开启了一扇直接与神圣上帝相通的窗户。作者并没有否定这种宗教热情,反而在他的叙事语言中,处处体现出渗透着同样宗教性精神的玄思气质。海丝特·白兰胸前灼烧的红字充满神秘的意味;罗杰·齐灵渥斯的语言和行动都带着魔鬼般的诱惑与罪恶;丁梅斯代尔病弱的身体、死灰般的脸色带着殉道者的气质,他忏悔时的话语则是一篇出色的触动人类灵魂的布道文。

当然,这种宗教玄思的气质与遵循清教教义有很大不同,它是作者超验主义哲学思想的体现。19世纪出现的超验主义哲学认为,万物皆受“超灵”制约,而人类灵魂与“超灵”一致,人能超越感觉和理性而直接认识真理。这种对人之神圣的肯定使超验主义者蔑视外部权威,相信依赖自己的直接经验和生命体验就可以直接触摸到最高真理。灵魂的提升依赖于发自生命本源的力量。这种力量既包括肯定肉身生命的爱欲、激情,也包括同情、仁慈、勇敢等最质朴的道德直觉。海丝特·白兰虽然身佩红字,却因为勇敢直视内心,并从未放弃对美与爱的追求而获拯救。丁梅斯代尔虽然是一个优秀的神甫,却因为不敢面对真实自我并对宗教教条庸从而备受煎熬。作者反对刻板的限制人类自然天性的宗教,信奉只要遵循生命天性,用心聆听并接受它的指引去行动,便可以与超越而神圣的真理相通。重视情感、提倡灵肉结合的自然人性是浪漫主义文学的重要特征,霍桑的小说开启了美国浪漫主义文学创作的先河,其作品的玄思气质也为当代读者提供了一种神圣与世俗、超验与经验相结合的阅读经验与生命体验途径。

作者是渲染气氛的高手,人物形象通过环境气氛的烘托而得以完美塑造。在所节选的这一章里,丁梅斯代尔是作为清教教义的挑战者和质疑者形象出现的。他的举止和言辞都表明,在教义的清规戒律之外,在一颗自然、纯正而高尚的灵魂里,存在着某种更接近神圣真理、更震撼心扉的力量。为了凸显这一点,作者运用多方对比、烘托的手法精心设计了小说场景。丁梅斯代尔在一个公众活动的盛大背景中登场,热烈的节日气氛,嘈杂的人群,听完布道宣讲后尚未消退的宗教狂热情绪,构成了一个蕴涵着巨大情感的能量场,仿佛暗流涌动的熔岩,正处于即将爆发的当口。这样的环境描写,一方面为即将到来的重大事件铺垫了动荡不安的情绪色调,使读者的心灵预先激动起来,另一方面与丁梅斯代尔后来的内心独白形成了一种既和谐又鲜明的对照。和谐,是因为神甫言辞举止中迸射出的心灵力量与人群中的宗教情绪有着彼此相通的热烈气质;对照鲜明,是因为神甫那暴风骤雨般的激情即使面对狂热的宗教情绪时也能显示出压倒一切的力量,也越发显得动人心魄。

紧随这激情洋溢的烘托之后的,是热烈与沉寂的对比。第一次是神甫将秘密公之于众时,巨大的寂静替代了骚动,“在场的黎民百姓——他们的伟大胸怀已经给彻底惊呆了,但仍然泛滥着饱含泪水的同情,因为他们明白,某种深邃的人生问题——即使充满了罪孽,也同样充满了极度的痛苦与悔恨——即将展现在他们眼前”。第二次是在神甫咽气之后,“此时始终保持静默的人们,迸出了奇异而低沉的惊惧之声,他们实在还找不出言辞,只是用这种沉沉滚动的声响,伴送那辞世的灵魂”。神甫的灵魂所迸发的光芒最终压倒了人群的宗教情绪,它把人们带到了一种更加深邃的沉思中,让人们从宗教教义的被动聆听者转而开始直视反省自己的灵魂。也许人群中已经开始有了些朦胧的感觉,生命并不只是简单的善恶之分,有时,与耻辱相伴的爱欲、与悔恨相伴的罪孽、与痛苦相伴的激情才是灵魂的真相,它比一切已成教条的宗教更接近真理,能坦然奉献出真实的灵魂而实践人生,也许才是一种更加伟大神圣的宗教。

另外一组烘托对比发生在小说中几个主要人物围绕丁梅斯代尔的不同反应上。小说的几个主要角色环绕在丁梅斯代尔身边出现,既交代了人物的命运,又表现出丁梅斯代尔的影响力,作者巧妙的布局结构可见一斑。先是丁梅斯代尔自身的肉体与精神状况的对比,“他脸色那样死灰,实在不像一个活人的面孔;他那样无精打采地踉跄着,实在不像一个体内尚有生命的人”,但他拒绝了别人试图搀扶的好意,愿意彻底地让自己来拯救自己,当他走上刑台时,他的声音也是“高亢、庄严而雄浑”的。然后是罗杰·齐灵渥斯的登场,他仍然试图用魔鬼的诱惑阻止神甫行动,使之继续困于自己掌控之中,神甫坚定地拒绝了他,那老人的脸色“十分阴暗、十分慌乱、十分邪恶”,好像从地狱里钻出来的一样,丁梅斯代尔终于通过克服内心的缺陷而战胜了外在的邪恶。接着是珠儿,这个宛如自然精灵一般的小女孩,凭着她天赋的敏锐仿佛洞悉一切,在小说的前面部分一直抗拒神甫的亲近,但在此时,“一个符咒给解除了”,一个由于父母德行的不洁而在孩子心头种下的对人世不信任的符咒被解除了,“当她的泪水滴在她父亲的面颊上时,那泪水如同在发誓:她将在人类的忧喜之中长大成人,她绝不与这世界争斗,而要在这世上做一个妇人。”正因为感受到人类灵魂拥有保守自身完善纯正的力量,珠儿才愿意从此经历人世的磨难,承担人世的忧喜。而对于海丝特·白兰,丁梅斯代尔以自己的死亡彻底在世人面前洗刷了她胸前的红字所承载的一切羞辱的含义,使她和珠儿清白坦然地继续生存下去。这些互相牵连的人物命运,暗寓着精神对肉体的拯救、灵魂与魔鬼的抗争、人类与自然的和解等多重主题,蕴涵着引人深思的意味。

(王 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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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1/10 1:1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