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碧血黄沙 [西班牙]布拉斯科·伊巴涅斯 |
释义 | 碧血黄沙 [西班牙]布拉斯科·伊巴涅斯【作品提要】 加拉尔陀是一个鞋匠的儿子,为了摆脱贫穷而走上了做一名斗牛士的道路。经过最初的拼搏,加拉尔陀因为勇敢、善战很快名声大振,随之而来的是金钱、荣誉、地位、名声及爱情。曾经,在目睹了一个伙伴的惨死之后,加拉尔陀也动摇过自己的信念,但是几经考虑又痛下决心。因为,每当走上斗牛场,他就完全变了样子,骄傲的情绪、征服的欲望能使他忘记恐惧。因为斗牛,加拉尔陀还受到了一位贵妇堂娜索尔的青睐。但是,好景不长,加拉尔陀的斗牛士生涯走向低谷。不仅如此,连情人堂娜索尔也离开了他。面对妻子卡尔曼绝望的眼泪,情人无情的背叛,斗牛的失败,加拉尔陀病倒了。康复后,加拉尔陀毅然决然再次走上了斗牛场。这个“全世界最勇敢的人”——连性命也不顾的斗牛士,拿生命的冒险换来了金钱和名誉。一次在经过了异常激烈的搏斗和战斗之后,加拉尔陀杀死了公牛,但却被公牛的牛角挑开了肚子,也结束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作品选录】 礼拜六中午,卡尔曼就叫安东到大师的书房里来,对他谈起她决心立刻到马德里去!她不可能留在塞维利亚。这可怜的妻子差不多一礼拜以来就没有安静地睡过一觉,在想象中净是可怕的景象。她那女人特有的本能使得她担心严重的灾难。她觉得,她需要跑到胡安的身边去。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这趟旅行能够达到什么目的,但是那充满爱情的、不知不觉的信仰在推动她,她只想到加拉尔陀身边去,她相信有她在爱人身边,可以减少危险。 斗牛士的妻子接受了到礼拜堂去的邀请。那是个安全而且平静的地方,在那儿她也许可以做一点对她的丈夫有好处的事情。 卡尔曼独自留在那里,好奇地凝视着火光照红了的满是灰尘的画像。她不熟悉这一位圣母,可是她一定也是和蔼慈祥的,正像在塞维利亚,卡尔曼祷告恳求过那么多次的那位圣母一样。何况,这一位是斗牛士的圣母,当危险逼近,使得那些粗鲁的男子汉不得不诚恳虔敬的时候,这位圣母听过他们的最后瞬间的祷告。就在这同一块地面上,她的丈夫也跪过许多次。单是这个念头就足够使她感到息息相关,怀着宗教的亲密感凝视着这个画像,正像是从婴孩时代就熟悉的圣母一样了。 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迅速颤动着,反反复复念祷告词,但是她的思想却仿佛被群众的喧哗声吸引过去,远远地飞向那儿去了。 唉,间歇的火山爆发似的巨响,遥远的海涛似的澎湃声,不时在悲凉的静默中爆发出来!……卡尔曼觉得在想象里可以看到一场看不见的搏斗。她凭着斗牛场喧哗声的各色各样的调子,猜测那场悲剧在斗牛场里怎样展开。有几次是一阵愤怒的叫喊声,夹着口哨声;有几次是几千个声音合唱般叫喊着听不清楚的话。突然响起一阵可怕的狂叫,长久而且尖锐,似乎一直飞到了天上,使她想象到几千张激动得没有了血色的脸,伸长脖子目送着雄牛逼近地追着一个男子猛冲……等到狂喊突然停止,寂静就重新到来。危险是过去了。 有几次是长久的寂静,绝对的寂静,这时候,马房里飞出来的苍蝇的嗡嗡声也可以听到;庞大的斗牛场仿佛是没有人的;仿佛坐在阶梯看台上的一万四千个人是既不动弹也不呼吸的,在这围着墙头的范围内,只有卡尔曼是活的。 突然从这寂静里,腾起了一阵长久而且嘈杂的拍击声,震得像斗牛场所有的砖头在互相碰撞。这是一阵齐发的鼓掌声摇撼了整个场所。在院子里,在礼拜堂旁边,响起了鞭打那些吊着的马的声音,接着是蹄铁声,最后是叫喊声。“轮到谁上场了?”新的马上枪刺手们要上斗场了。 除了这些比较远的声音以外,还听见了更加可怕的近些的声音。这是向旁边房间走来的脚步声,门叽叽轧轧地响着打开了,听到几个人疲乏地喘气,仿佛抬来了什么庞大沉重的东西。 “没关系……只是点浮伤。您没有出血。在斗牛结束以前,您就会重新骑马上场啦。” 一个痛苦得微弱下去的沙哑的声音,仿佛是从肺的底部发出来似的,又是喘息,又是呻吟,说话的腔调使卡尔曼记起她的本乡。 “呵,孤独圣母!……我相信我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碎了。好好地诊治呀,医师……唉,我的儿女们呵!” 卡尔曼怕得发抖了。她恐怖地抬起两眼看看圣母。她的鼻子在苍白瘦削的脸上似乎格外轮廓分明了。她感到身体不好,好像要晕倒在地上。这可怜的女人再一次竭力祷告,一心一意虔敬地参拜,不去听墙外送来的清楚得叫人忍受不住的嘈杂声。但是不管她怎么打算,泼水声和人声还是传进她的耳朵里来,一定是医生和护士在鼓励那马上枪刺手。 马上枪刺手用乡下骑者的粗鲁口气在抱怨,同时因为男子的自豪感,又想隐忍他跌伤了的身体的疼痛。 “孤独圣母!……我的儿女们呵!……如果他们的父亲不能再刺雄牛,这批可怜的小东西吃什么呢!……” 卡尔曼站起身。唉,她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再呆在这没有光亮的地方,听着这种痛苦的叫喊,她一定会晕倒在地上的。她需要空气和阳光。仿佛她自己的骨头,也跟那呻吟着的不相识的人一样,忍受着同样的痛苦。 她走到院子里。到处都是血: 血在地上,在水桶旁边,桶里的水也染成红色了。 受伤的马悲哀地嘶叫,举起尾巴来响亮地放屁;满院子都是血和素食的排泄物混成的恶臭;红色的液体留在嵌石缝里,干掉以后,就变成了黑色。 斗牛场里爆发了一阵响亮的鼓掌。有人在院子里用横暴的口气发命令。第一条雄牛刚杀死。过道尽头的几扇门打开了,马匹从这几扇门里走进斗场里去,人群的喧哗声愈来愈响,夹杂着音乐的声音。 几只小骡子走进斗场去搬运死马;还有几只去拖雄牛的尸体。 卡尔曼看到她的姐夫在拱门下边走来。他受到刚才见到的情形的激动,还在发抖。 “胡安……勇敢极了!他从来没有玩得像今天下午这样好。不要怕。他好像能够活活吞掉雄牛似的!” 接着他焦急地瞧着她,他怕她会使他错过这样有趣的壮观……她怎么决定?她有胆量走进斗场里去吗? “带我走吧!”这可怜的妻子用苦楚的调子说,“立刻带我离开这儿吧。我身体不好……让我到刚才那个礼拜堂里去吧。” 当第二条雄牛出来的时候,加拉尔陀还靠在障墙上,接受替他捧场的人们对他的庆贺。他是多么有胆量呀……“当他愿意的时候!”……全体群众在他斗杀第一条雄牛的整个过程里替他鼓掌,忘掉了他们在最近几次斗牛里对待他的狂暴无礼了。当一个马上枪刺手因为跌下马来不省人事,在地上躺着不动的时候,加拉尔陀展开披风跑过去,用一整套光辉灿烂的披风飞舞,把牲畜引到斗场中心,终于使雄牛疲乏了,使它在狂暴地冲击了这欺骗它的红布以后,终于一动不动地站住了。斗牛士利用牲畜神志昏乱的机会,挺直身子,靠近那黑黑的鼻尖站定,挺出了肚子,仿佛在向它挑战。剑刺手体验到推动他做出非常的大胆事业的那种幸运的“预感”了。他知道,他必须用出人意外的大胆举动来跟群众重新和洽起来,他安静地跪在牛角面前,小心谨慎地准备着,如果雄牛露出最最微细的攻击企图,他立刻就跳开。 那牲畜毫不动弹。加拉尔陀伸出手去触触它那湿漉漉的有斑点的鼻尖——它还是保持安静。这时候,他有胆量冒险地干,使得群众投入心头悸动的寂静。他慢慢地躺在沙上了,把披风搁在胳膊上,当作枕头,这样在那雄牛的鼻孔下边躺了几秒钟,雄牛有些胆怯地嗅嗅这毫无保护地躺在它的角尖下边的身体,显然在怀疑是不是会有隐伏着的危险。 当雄牛终于恢复了猛烈的攻势,低下头来攻击他的时候,斗牛士灵活地向它的腿边滚去,使得牛角触不到他,雄牛跨过了他的身子,还带着盲目的狂暴,在寻找刚才躺在它面前的那个攻击对象呢。 加拉尔陀站起身来,抖掉衣服上的沙,永远喜爱大胆事儿的群众像从前一样热情地替他鼓掌。他们不但表扬他的大胆。他们也在替自己鼓掌,赞赏他们自己的威力,因为他们懂得斗牛士的行动,目的就是要跟他们重新和好,重新获得他们的宠爱。加拉尔陀到斗场上来,的确是准备干些了不起的大胆举动,来争取他们鼓掌的。 “他常常过分谨慎,”群众在看台上谈论,“他常常没有用出全力,但是他有斗牛士的自豪感,他正在恢复他的名誉。” 但是,当群众看见第二条雄牛走上斗场的时候,他们被加拉尔陀的举动和第一条雄牛的死引起的热情和愉快的激动,又变成不高兴和警告了。第二条雄牛非常庞大,模样漂亮,但是它在斗场上满场奔跑,惊异地看着看台上喧哗的人群,被人们用来挑拨它的喊声和口哨声吓坏了,甚至看到自己的影子也会逃跑,似乎到处都在怀疑,是不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陷害。许多斗牛士奔跑着,向它展开了披风。它向红布攻击,追着红布跑了一会儿,忽然又不信任地喘了一口大气,转过身子,大步耸跳着向相反方向逃跑了。它的灵活善于逃跑激起了群众的愤怒。 “这简直不是雄牛……这是猴子!” 大师们的披风终于把它引到障墙边,几个马上枪刺手骑着马,右腋夹着刺杆,正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等它。它低下头,猛烈地喘着气走近一个骑者,似乎打算攻击了。但是,铁枪尖还来不及刺到它的脖子,它就跳起来,在步行斗牛士向它展开的许多披风中间钻过去,逃跑了。在半路上,它遇到了另外一个马上枪刺手,雄牛又是那么喘气,耸跳,又逃跑了。然后它跑到第三个马上枪刺手身边,马上枪刺手把长矛一挺刚刺着它的脖子,因此它更加恐惧,跑得更加快了。 群众“全场一致地”站了起来,摇着胳膊叫嚷着。胆小的雄牛!多么讨厌的东西呀!……所有的人都转向场长席,喊出他们的抗议:“场长老爷!这是不能容忍的呀!” 有几座看台上响起了合唱,单调地重复着一个字。 “火!……火!” 场长似乎在犹豫。雄牛满场奔跑着,斗牛士们把披风搭在胳膊上追赶着。当某一个斗牛士居然追到它前面拦住它的时候,这牲畜还是那么喘着气,嗅嗅那块红布,就跳起来,踢着蹄子,换一个方向跑远了。 这样的逃跑使得喧哗的抗议增强了。“场长老爷!您是瞎子吗!……”在这善于逃跑的牲畜周围的沙上落下了空瓶子、橘子和座垫。群众由于它那么怯懦,在憎恨它。一只瓶子掷中了它的一只角,所有的人都替那个巧妙的投掷手鼓掌,可是并不知道究竟是谁。许多观众都探出上半身,仿佛是想冲到斗场上去,用自己的双手撕碎这卑鄙的牲畜。怎样的污辱呀!在马德里斗牛场上放出了一只只适合屠宰场里用的牛!火!火! 场长终于挥动一块红巾,一阵鼓掌在欢迎他的决定。 插爆发枪是真正异乎寻常的壮观,是使得斗牛特别有趣的意外事物。许多叫哑了嗓子的抗议者,因为这个机会,在心底里感到高兴。他们就要看到雄牛活生生地用火烤,因为脖子上爆炸起来吓得发疯似的奔跑了。 国家向前走去,两支粗粗的短枪从他手上倒挂下来,似乎是用黑纸包着的。他毫无顾忌地走向雄牛,似乎因为雄牛那么胆怯,就不值得施出高等的技艺来。他在群众报了仇似的喝彩声中,插上了爆发枪。 不久响起了爆炸声,两股白烟从这牲畜的脖子上喷了出来。因为在太阳光里,火看不见,但是牛毛烧掉了,一个乌黑的斑痕在雄牛脖子上部不断扩大。 雄牛因为这种攻击吃了一惊,尽快地逃跑了,仿佛这么一来就可以摆脱那种折磨似的,一直到它的脖子上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短促的马枪射击声一样的爆炸声,同时一阵阵的纸灰在它眼睛周围飞扬。那牲畜因为恐怖,灵活地四腿腾空跳了起来,扭转长着大角的头,想用牙齿拉出插在脖子上的恶鬼似的短枪,但是这种努力并没有结果。观众又笑又鼓掌,把这些耸跳和扭动当作极有趣的娱乐。这牲畜虽然笨重肥胖,却像受过训练的牲畜正在表演跳舞似的。 “火烧得它多么发痒呀!”群众带着狰狞的笑声叫嚷。 短枪停止燃烧和爆炸了。烧焦了的脖子布满了一个个脂肪小泡。那雄牛,当它不再感觉到火烧的时候,就极度疲乏地呆住不动,耷拉着头,眼睛充血,嘴边满是白沫,伸出了干燥的、暗红色的舌头。 又是一个短枪手走近了它,插上了第二对短枪。又是两股烟出现在烧焦了的肉上,响起了爆炸声,不论雄牛跑到哪儿,它总是在挣扎,扭动笨重的身子,想把脖子上折磨它的短枪去掉;但是现在,动作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有力,仿佛它的顽强的兽性已经被这种苦刑弄得屈服了。 又插上了第三对短枪,它的脖子上部已经烧焦了;熔化了的脂肪,烧焦了的皮,着了火就不见的毛发出使人作呕的恶臭,传遍了整个斗牛场。 群众带着报了仇似的狂热继续鼓掌,仿佛跟那柔顺温和的牲畜是宗教信仰上的对头冤家,他们这么一烧就算是完成了一件神圣的工作了。 人们在笑,看着这雄牛怎样站着发抖,眼睛发红,两腰生病发烧似的煽动,像是打铁店里的风箱,同时用痛苦的声音吼叫,把舌头在沙上舔,想找点东西凉爽一下,但是没有用。 加拉尔陀在场长席近边,把身子靠在障墙上,等待杀雄牛的信号。伤疤脸坐在障墙上拿着准备停当的剑和红布。 该死的!这场斗牛的确开始得很好,现在坏运气却替他安排了这么一条雄牛,这是他因为它模样漂亮亲自选来的,不料它在斗场上却显得这样怯懦!…… 他跟靠在障墙上的内行们谈话,因为虽则还没有成为事实,可是很可能玩得不好,预先替自己做了辩解。 “我尽我的力量,可是也许不能太好。”他说,耸了耸肩膀。 然后,剑刺手把眼睛盯着堂娜索尔坐着的包厢。当他干了惊人的大胆举动躺在雄牛面前的时候,她第一个替他鼓掌;当他回到障墙边,向群众致敬的时候,她那戴着手套的手还在热情地鼓掌。当堂娜索尔意识到斗牛士在瞧她的时候,她就用友好的手势向他致敬,甚至她那位同伴,那个讨厌的家伙,也在深深鞠躬致敬,僵硬地弯着身体,仿佛把腰也折断了。以后,他好几次感到惊奇,她用双筒望远镜凝视着他,当他在障墙后边隐蔽起来的时候,她在找寻他。啊,怎样的女人!……这个金发女人也许又一次被他的勇敢吸引住了吗?加拉尔陀打算明天白天去拜访她,因为她也许会回心转意的。 喇叭吹起了杀雄牛的信号,剑刺手在短短的光荣保证以后就向雄牛走去。 热情地替他捧场的人都叫喊着劝告他: “立刻杀死它!这简直是不值得花一点气力的普通牛。” 斗牛士在牲畜面前展开了红布,它开始攻击,但是跑得慢慢的,它好像还记得刚才的惩罚的警告,可是怀着要伤害和撞死什么东西的明显的企图,那阵折磨已经使它的勇猛觉醒过来了。在火烧以后,这是第一个站到角尖前面来的人。 群众对于雄牛的报复性的敌意逐渐消失了。原来它斗得并不坏;它不断地攻击。呼啦!所有的人都热情地用合唱似的叫喊声伴奏着加拉尔陀做掠过,一面赞扬斗牛士,同时也赞扬牲畜。 雄牛低下头,挂下舌头,呆着不动了。在观众中出现了致命的一剑以前的寂静: 因为无数人屏住了呼吸,造成了比绝对寂静还要寂静的寂静。这寂静是这样地深沉,连斗场上最小的声音也一直传到最后一排看台。所有的人都清楚地听到木头互相撞击的轻微的唧格声。这是加拉尔陀在用剑尖把倒在两角中间的、一半烧掉了的短枪杆子拨开。在这次便于致命的一剑的整理以后,观众更加把头向前探了,他们感觉到他们的意志跟屠牛手的意志之间重新建立起神秘的联系。“现在瞧吧!”所有的人都在心里说,他想用大师风格的一剑就刺倒雄牛呢,他们都猜透了屠牛手的决心。 加拉尔陀向雄牛扑去,所有的人在激动的等待以后同时大声透过气来。但是在人和牲畜的冲撞以后,雄牛跑起来了,狂暴地吼叫着,同时看台上爆发了一阵口哨和抗议。发生了跟往常一样的情况。就在剑刺下去的一瞬间,加拉尔陀把头转过一边,弯起了他的胳膊。那牲畜在脖子上带着摇晃不定的剑,跑了没有几步,这把剑就跳出肉来,滚在沙上了。 群众的一部分向加拉尔陀叫骂。斗牛开始的时候,把他们跟剑刺手联结起来的那条魔术的联结线断了。对斗牛士的不信任重新出现了,然后是愤怒的责难;所有的人都仿佛忘掉了刚才的热情了。 加拉尔陀拾起剑来,低下了头,没有胆量抗议这对别人宽容、对他却那么苛刻的群众的不满,第二次向雄牛走去。 他在心慌意乱中,模糊不清地看到一个斗牛士站在他身边。他当然就是国家。 “镇静点儿,胡安!不要慌张!” 该死的!难道他永远会遇到这种事情吗?他已经不能再把胳膊伸进两角之间,像过去一样,一剑就刺到剑柄了吗?他一生一世就要让群众耻笑了吗?……而且又是需要用火刑的一只普通牛! 加拉尔陀站到牲畜面前,那牲畜站定不动,似乎在等待他,似乎愿意尽可能快地结束它那长久拖延的折磨。加拉尔陀认为不必再用红布做掠过了。他侧过身子,把红布挂到地面,把剑平举到眼睛一般高度,向前直刺……现在他要把胳膊伸进去了! 群众由于突然的冲动都站了起来。一连几秒钟,人和牲畜并成一团,这样移动了几步。最内行的人们已经在挥动双手急急乎想鼓掌了。他扑上去杀,正像他最有名的时期一样。真是“货真价实”的一剑! 但是突然,雄牛把头用劲一冲,人仿佛一粒子弹似的从两角之间弹出来,在沙上打滚了。接着,那雄牛低下头来,用角挑起他那动弹不得的身子,从地上举了起来,一会儿以后又让他落下来,然后脖子上带着那一直刺到剑根的剑柄,用疯狂的速度继续奔跑。 加拉尔陀迟钝地站起身来,全体观众震聋耳朵似的鼓起掌来,想补偿以前对待他太不公道。男子汉呼啦!这个塞维利亚的勇士真好!他玩得真精彩…… 但是斗牛士没有答谢这阵热情的叫喊。他抬起两手按着痛得弯紧了的肚子,低下头,用踉踉跄跄的脚步向前走。他两次抬起头来找出口的门,仿佛害怕他这样弯弯曲曲的、发抖的、喝醉了酒似的走法,会找不到门。 突然,他倒在沙上了,身子蜷曲,像是一条绸缎和金线做的极大的蠕虫。四个斗牛场仆役笨手笨脚地拉扯着,把他背到肩膀上,国家加入了这一团体,扶着剑刺手的头,剑刺手脸色惨白,失了神的眼光从长长的睫毛下边露出来。 群众吃惊地立刻停止了鼓掌。所有的人都互相看看,对于这事情的严重性不知道应该怎样想法……可是立刻流传着一个乐观的消息,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消息的来源;这是大家都会接受下来的一种没有来源的意见,会使人兴奋或是惊惶若干时候。不要紧。只是肚子上撞了一下把他撞晕了。谁也没有看见血。 可怕的消息开始传遍斗牛场。加拉尔陀死了!……有些人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有些人断定是真的;但是没有一个人离开他的座位。第三条雄牛立刻要放进来了。这场斗牛还只到中段呢,他们总不能放弃后半场呀。 人群的喧哗声和音乐声通过马门,传到院子里来。 短枪手感觉到自己心里滋长起对于周围一切的仇恨;对于他的职业,和使这职业存在下去的群众的深刻的厌恶。在他的记忆里,浮起了他引得伙伴们发笑的那些正确的话,现在他在这些话里发现了新的公正的意义。 他想起那条雄牛,它在这会儿正被人拖出斗场去,那雄牛的脖子变成了炭,染上了血,四条腿僵硬了,没有光彩的眼睛凝视着那蓝蓝的天。 然后他又想起他的朋友,他正在附近躺着,相隔一道砖墙,也是毫不动弹,四肢僵硬,头耷拉在胸膛上,肚子裂开了,通过半开的眼睑,发出神秘的没有神采的光。 可怜的雄牛!可怜的剑刺手!……突然,斗场里爆发出愉快的吼叫声,为这种奇观还要继续下去而喝彩。国家闭起了眼睛,捏紧了拳头。 这是野兽在吼叫,真正的惟一的野兽。 (吕漠野 译) 【赏析】 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爵位和财富那么大权威的国土”。但是,“人人都难过日子”。在这样的社会里,“所有的大门都向穷人们关上了”,一个穷人想要赚到比一个普通工人多一些的工资,就要去斗牛。于是,斗牛永远不缺少前来献身的牺牲品。 主人公加拉尔陀是一个手艺高超的鞋匠之子。自从父亲去世后,这个被众人称作“小鞋匠”的孩子为了摆脱贫穷,便毅然走上了做一个斗牛士的生活道路,并且迅速地成长为著名的斗牛士,同时还赢得了金钱和声誉。当他目睹了一个小伙伴死于斗牛时,也曾经动摇过。但是,在巨大的诱惑与刺激下,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干了下去。他成为了一个连性命也不顾的斗牛士——“全世界最勇敢的人”。这不仅为他赢得了金钱,更使他获得了名誉。于是,“像虎烈拉一样危险的”贵妇人堂娜索尔引诱了他。为了讨好观众,他在斗牛场中受了伤,不幸的事接踵而来,贵妇人也厌倦并抛弃了他。 于是,加拉尔陀的生活走向了下坡,他善良的妻子卡尔曼在每个斗牛的下午都过着“仿佛是教堂里就快执行死刑的犯人”一般的生活,几乎不能在家里待住,而总要到礼拜堂去祷告。她不仅原谅了丈夫加拉尔陀对她的不忠,而且为了丈夫的生命安全劝阻他继续斗牛。但是加拉尔陀为了声誉、为了金钱、为了一家人以及寄养在他家里的人、为了不去过乡下绅士一样的生活,他还是毅然地走回了斗牛场。因为“节俭地跟贫困打交道”那样的生活远比斗牛带来的危险更令加拉尔陀恐惧。殊不知,令观众们心醉神迷的斗牛场面却是洒满了斗牛士妻子——善良的卡尔曼的眼泪的。 引文为全书的最后一章,描写了主人公加拉尔陀生命历程中最后的挣扎。作者选择全方位的叙述视角,对斗牛前、斗牛中以及斗牛结束后进行了细致的描述。 伊巴涅斯在叙述中的高超之处在于,他不仅仅是描写斗牛士与牛斗争的最精彩的画面,而且还运用了类似于交响乐中的“多声部”效果,对斗牛士的妻子——卡尔曼、对手——雄牛、主人公加拉尔陀本人和他的朋友进行了多方位生动细致的描写。 加拉尔陀在贵妇和一万四千名观众的注视下,怀揣着让贵妇对他重燃爱火的幻想,毅然向公牛扑去。正在此时,他那可怜的妻子正在斗牛场的后台,因为不敢亲眼去看斗牛的场面而在教堂里为丈夫祈祷。作者伊巴涅斯将斗牛场上的厮杀与斗牛场下的惨状交相出现。卡尔曼在观众的欢呼声中无法集中精神祈祷,走出教堂看到的却是洒满牲畜鲜血的地面,听到的是惨烈与悲哀的呻吟和哀号声。在卡尔曼的眼中,每一滴鲜血都可能是她丈夫流的,每一声呻吟都仿佛是加拉尔陀发出的。 这时,作者笔锋一转,把读者的目光带上了斗牛场内。可怜的雄牛,正在被斗牛士们用各种方式激怒着。那一条条生命,从来就是残忍的人们消遣的对象。它越是被折磨越是发怒,观众席上的人们就越是兴奋。作者的描写极具讽刺色彩,因为站在斗牛场中浴血奋战的不仅仅是一头头被激怒的雄牛,还有充满梦想的斗牛士,他们为了能赢得观众的喝彩声,一次又一次地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因为,斗牛场上的胜利换来的会是荣誉、金钱甚至是爱情。 加拉尔陀便是其中之一,他在生死关头,想到的不是那个在教堂里为他祈祷的妻子,而是那位贵妇堂娜索尔。他心中屡屡回忆着堂娜索尔在观看自己斗牛时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多么地可笑,又是多么地悲哀。 一方面,作者通过侧面描写,将斗牛场上受伤的牲畜血淋淋的伤口、卡尔曼在圣母堂里祈祷时的心情、斗牛场上人与兽此起彼伏的声音作为描写对象,给读者留下了充分联想的空间。另一方面,将场上血腥的厮杀、主人公孤注一掷的心理、自言自语式的自我安慰加以渲染,使读者在阅读时与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仿佛亲临斗牛现场,亲眼目睹了那些血腥而又残忍的场面。场上激烈的厮杀与场下虔诚的祈祷、观众的呼喊声与斗牛士的怒吼、浓浓的鲜血与温存的泪水、被斗牛士杀死的公牛和被公牛杀死的加拉尔陀、仇恨与愤怒,使小说达到了高潮…… 结尾处,作者着重描写了加拉尔陀朋友短枪手的心理活动,他的脑海中先是浮现了死去的公牛被拖出斗牛场的情形;可悲的是,他的朋友加拉尔陀,曾经红极一时的勇敢斗牛士也像那只牲畜一样,被残忍地抬出了场外。这段工整的对比描写惟妙惟肖地表现了作者对斗牛这种残忍运动的愤怒。不仅死去的公牛是无辜的,被公牛戳死的斗牛士更是可怜,在愤怒的声讨中,作者流露出了深深的同情。 究竟是谁使得像雄牛一样单纯善良的斗牛士葬身于碧血黄沙?究竟是谁使像马一样温柔的卡尔曼受尽心灵上的折磨?作者用充满了激情和力量的叙述,使读者在卒读作品之后不断地进行深刻的追问与思索。 值得一提的是,在西班牙作家当中,伊巴涅斯属于受法国自然主义影响较为深刻的作家之一,甚至有人称其为“西班牙的左拉”。他的创作受着一种主导思想的支配: 在物质世界中,人就像一头本能的、完全受着环境支配的动物。从这种观点出发,他就把人生的动力归结为: 饥饿和性欲。这种自然主义观点也在他的作品中有所渗透。《碧血黄沙》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在饥饿中走向了斗牛事业,在金钱和性欲诱惑下走上了不归路,在维护名誉和自尊的纠缠中走向死亡的。但是,伊巴涅斯并没有像法国自然主义作家一样,将那种生理支配一切的观点发展到极致,而是尽量全面地将社会的面貌展现给读者,使读者能领略到更加全面和客观的社会状况及历史风貌。 这部小说以其鲜明的民族特色在近代西班牙文学中成为一部举足轻重的作品,同样也在世界文学领域获得了应有的地位。 (李晓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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