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与元九书》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1:
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2。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3。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4 。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5。累岁已来,牵故少暇6;间有容隙,或欲为之7,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8,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9。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10,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11。心所蓄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12。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泄,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13。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14。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15:天之文,三光首之16;地之文,五材首之17;人之文,六经首之18。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菲切乎声,莫深乎义19。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20。上自圣贤,下至愚骏,微及豚鱼,幽及鬼神21,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22。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23;缘其声,纬之以五音24。音有韵,义有类25。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26;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27。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28。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宝也29。
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30。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31。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32。于时六义始刓矣33。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34。苏、李,骚人,皆不遇者35,各系其志,发而为文36。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37;泽畔之吟,归于怨思39。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39。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40。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以还,得者盖寡41。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42。江、鲍之流,又狭于此43。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焉44,于时六义寝微矣,陵夷矣45。
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46。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47?顾所用何如耳48。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49;“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50;“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51;“采采芣苢”,美草以乐有子也52。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53,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是六义尽去矣54。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55,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56。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57。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58,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59。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串今古,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60。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61,“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62,亦不过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63。嗟夫!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64。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无”字“之”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65。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仆宿昔之缘,已在文字中矣66。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67。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68。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69,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70。盖以苦学力文所致,又自悲矣71。
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72。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73。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74。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75。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76,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77,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78。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79。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手请谏纸80,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阚,而难于指言者81,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82。上以广宸聪,副忧勤83,次以酬恩奖,塞言责84;下以复吾平生之志85。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86 。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87。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88。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89。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90。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91 。大率如此,不可遍举92。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93。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94。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95。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96。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97。其余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98。呜呼! 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99?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100。?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自思关东一男子耳101,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102,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103。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104,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105。。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入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106。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又闻亲友间说107: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108。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109。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110,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111?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112。”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113。此诚雕虫之技,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114。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问哉115!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116。”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117。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已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118?今之迍穷,理固然也119。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迍剥至死120。李白、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121。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122;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123。彼何人哉!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逮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之子矣124。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首125。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126。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127。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128。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 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129。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 当尽致于执事130。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31。仆虽不肖,常师此语132。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133。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134;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135。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136?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137。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138。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139。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140。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后人贵之141。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142。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淡而辞远,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143。
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144?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145?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146。知吾罪吾,率以诗也147。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余里148。樊、李在旁,无所措口149。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150?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知老之将至151。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152。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153。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与仆悉索往还中诗154,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元白往还诗集》》155。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156。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叹息矣157。
又仆尝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158,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159。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160?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161。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在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162!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第无睡163。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次第,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164。微之微之!知我心哉!乐天再拜。
【注释】 1月日:古人书信开头常标明月日,此处未标明具体时间,当是草稿上的原样。 白:告,启。 微之:唐诗人元稹的字,因排行第九,故又称元九。 2谪江陵:元稹因弹劾贪官污吏,得罪宦官和权贵,于元和五年(810)从监察御史贬为江陵府(今湖北江陵)士曹参军。 3辱:屈辱,是一种谦逊的说法。 冠(guan贯):动词,加在前面。 4陈:陈述。因缘:缘由。 5仆:我。谦词。 谕:明白,领会。 来旨:来信的旨意。 大端:概要,基本道理 6累岁:几年。牵故:为事故牵累。7间:间或,偶然。 容隙:空闲。 8数四:再三再四之意。9成就:完成。 10俟(si 似)罪:待罪。任职的谦逊说法。 浔阳:江州治所,今江西九江市。作者被贬为江州司马。 盥栉(guanzhi 贯治):洗脸梳头。 11通州:今四川达县。元稹于元和十年(815)调任通州司马。轴:卷。当时的书稿是抄在长条纸上,装订成卷轴形。 得意:领会文中意思。 忽:恍惚的样子 12自疑:自己迷迷糊糊的。 13愤悱:郁闷。 14幸:希望,表示尊敬的语气。省(xiang 醒):察看。 15尚:久远。 三才:指天、地、人。 16三光:指日、月、星。 17五材:指金、木、水、火、上,亦称“五行”。 18六经:指儒家六种经书,即《诗》、《书》、《礼》、《乐》、《易》、《春秋》。 19莫:没有什么。 切:亲切。 20根情:以感情为根本。 苗言:以语言为苗叶。 华声:以声音为花朵。 实义:以思想为果实。 21愚骏(ai 癌):愚笨的人。 幽:神秘,幽暗。 22群:类。气:气质。 声:声音入于耳。 情交:接触感情。 23经:贯串。 六义:指《诗经》的风、雅、颂、赋、比、兴。24纬:组织。 五音:宫、商、角、徵(zhi 止)、羽。 25韵:韵律。 类:类别。 26韵协:韵律和协。 入:指被人接受。 27类举:类分明确。举,揭示。 28孕:包含。 洞:透彻。 上:指天子。下:指百姓。 一气:天地之气。 泰:通。百志:众人的心愿。 熙:和乐,和悦。 29五帝:指黄帝、颛顼(ZhuanXu 专旭)、喾(Ku 酷)、尧、舜。 三皇:伏羲、女娲、神农。这里代表古圣先王。 直道:正道。垂拱而理:垂衣拱手而治,指不费气力而天下得到治理。 柄:根本。决:通“抉”,抓住。 30“元首明,股肱(gong 工)良”之歌:相传虞舜在位时,天下大治,他和臣子皋陶作此歌。元首,指君。股肱,指臣。虞,舜的国号。 道,治道。 31五子洛汭之歌:相传夏王太康荒淫失国,他的兄弟五人在洛水边等他不来,作《五子之歌》来讽刺他。汭,河流弯曲之地。 32洎(ji 技):及,到。采诗官:周朝所设采集民间歌谣的官。 33刓(wan 完):磨削平。 34骚辞:楚辞。因《离骚》为楚辞代表作,故称。 苏、李:指苏武、李陵。前人认为苏武、李陵的赠答诗是五言诗之祖。 35骚人:一般指诗人,此指屈原。 36系:切合。37河梁之句:指旧传李陵《与苏武》诗的第三首,内有“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之句。 38泽畔之吟:指屈原的作品。语本《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 39双凫一雁:旧传苏武归国时留别李陵的诗:“双凫俱北飞,一雁独南翔。” 香草、恶鸟:《离骚》用香草比君子,用恶鸟比小人。 40义类不具:六义的类不完备。 风人:指《诗经》的作者。 什二三:十分之二三。什,与“十”通。 41以还:以来。 42康乐:南朝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因封康乐公,故称。 渊明:东晋大诗人陶渊明。 43江、鲍:指南明诗人江淹、鲍照。 44梁鸿《五噫》:梁鸿,字伯鸾,东汉时人,曾路过当时的京城洛阳,愤慨统治者的奢侈生活,作《五噫歌》,歌辞是:“陟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45寝 (jin尽):渐。 陵夷:衰落,衰颓。 46率:大多。 47三百篇:指《诗经》,《诗经》有诗三百零五篇。 48顾:看。 49“北风其凉”:见《诗经·邶风·北风》。该诗是讽刺暴政的。 50“雨雪霏霏”:句出《诗经·小雅·采薇》,该诗是同情征戍之苦的。雨雪,下雪。 愍(min悯),哀怜。 51“棠棣之花”:见《诗经·小雅·棠棣》。该诗是劝谕兄弟友爱的。 52“采采芣苢(fu yi浮以)”:见《诗经·周南·芣苢》。该诗是一首描写妇女采芣苢的诗。芣苢,车前子,古人相信它可以治妇女不孕之病。53“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见谢眺《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见鲍照《玩月城西门》。 什:篇。 54去:丧失。 55陈子昂:字伯玉,初唐诗人,唐初文学革新运动的旗手,主张发扬《诗经》的风雅兴寄,继承汉魏风骨。他的《感遇诗》,今传三十八首,是其诗歌主张的实践。 56鲍防:字子慎,唐天宝时诗人。他的十五首《感兴》诗已亡佚。 57李、杜,即伟大诗人李白、杜甫。 58逮:及。59索:寻找。60覙缕(luolu罗吕):委曲详尽而有条理。 61撮(cuo搓):聚集。《新安吏》等,均为杜甫现实主义名篇。 62“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诗名句,句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63忽忽:失意的样子。 辍(cho绰):停止。 哺:吃饭。 64谬:与客观实际相违背的。 左右:过去书信中用以称对方,表示尊敬。 65默识:默默地记住。识(zhi志),记。 66宿昔之缘:此指前生的缘法。67谙识:熟识,通晓。 68课赋;把学习写赋作为必修课。课,以……为功课,研习。 遑:闲暇。 69胝:厚皮,老茧。 70肤革:皮肤。瞥瞥然:形容眼昏花的样子。 71力文:尽力于作文。 72乡赋:地方选拔人才的考试。 73既第:考中登进士第。 专于科试:唐朝的进士还得经过吏部的专科考试,才能授官。所以白居易进士及第之后,仍需准备应试。 74校书郎:官名,属于秘书省,职务是校订、掌管书籍。白居易于贞元十八年又应吏部考试,合格后,授职为校书郎。 75域:领域。 76登朝:在朝廷作官。 77理道:治理天下的道理。 78合:应该。 79宰府:指相府。 玺书:诏书。 访人急病:采访人民的疾苦。人,民。 80擢:提升,选拔。 翰林:白居易于元和二年(807)被擢升为翰林学士。 谏官:白居易于元和三年(808)被拜为左拾遗。拾遗是谏官。 81启奏:写奏章向皇帝陈述。 人病:人民疾苦。 时阙:指时政的缺陷。阙,同“缺”。 指言:直言。 82辄:就,稍稍:渐渐。上:皇帝。 83广宸(chen 陈)聪:扩大皇帝的见闻。宸,指皇帝宫殿,引伸为帝王。聪,指见闻。副忧勤:辅助皇帝治理国事。副,辅助。忧勤,指皇帝忧民勤政。 84酬恩奖:报答皇帝的恩德。 塞言责:尽到谏官进言的职责。 85复:酬、偿。 86言:指“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诗歌。 87《贺雨诗》:是一首讽劝皇上改善人民生活的诗。 籍籍:喧嚷的样子。 88《哭孔戡诗》:是表扬孔戡正直不阿,不畏权贵的诗。 脉脉:凝视的样子,这里有怒目而视之意。 89《秦中吟》:白居易的讽谕诗,共十首,均为揭露当时政治黑暗,反映人民疾苦的诗篇。90乐游园寄足下诗:指《登乐游园望》诗,表现诗人对小人得志、英俊沉沦的不平和愤慨。扼腕:握紧手腕,表示愤怒。 91《宿紫阁村》:是一首暴露当时神策军横暴掠夺的诗。 握军要者:掌握军权的人。 92大率:大都。 93与:结交。 沽名,换取好名声。 诋讦(dijie 底结):诋毁、攻击。 讪谤:讥讽毁谤。 94牛僧孺之戒:以牛僧孺直言获罪为戒。牛僧孺曾参加“直言极谏”科考试,指陈时政,言词激烈,因而得罪了宦官和权贵,受到处分。 95孥:子女。 96邓鲂:与白居易同时的诗人,一生不得意,郁闷早死。 97唐衙:白居易同时的诗人,应进士,久而不第,看见有令人伤叹的诗文,读后必哭。 98困踬:困顿不顺利。 99四始:称风、大雅、小雅、颂为四始。汉代学者郑玄解释说:“此四者,人君行之则为兴,废之则为衰。”又解释“始”的意义说:“始者,王道兴衰之所由。”关于四始,除毛诗以外,还有其他说法。 100下人:下民。 病苦:疾苦。 101关东:指函谷关以东地区。白居易祖籍太原,故自称关东一男子。 102属文:作文章。 懵(meng 盟)然:无知的样子。 103博:赌输赢的游戏。 群居:与众人相处。 104缌(si思)麻之亲:最疏远的亲族。缌麻,旧时丧服名,用细麻制成,是“五服”中最轻的丧服。 105蹇(jian俭):跛脚。 利足之途:指角逐名利的道路。 战文之场:以文章取胜的科举之场。 106清贯:接近皇帝、地位清高的官员。 冕旒(liu流):古代最尊贵的礼冠,天子之冕十二旒,诸侯以下递减。这里指天子的冕旒,借指皇帝。旒,冠上的垂珠。 107间:暗中,私下。 108礼、吏部:唐制,进士考试归礼部管,进士及第后的任职考试归吏部管。 私试赋:指白居易为应试而作的《性习相远近赋》、《求玄珠赋》、《汉高皇帝斩白蛇赋》等。 判:一种文体,此指白居易应试作的判词百道。 准的;标准。 109恧(nu女去声)然:惭愧的样子。110高霞寓:范阳人,当时为振武邠宁节度使。 111江馆:近江的旅馆。 112汉南:指今湖北襄樊一带汉水以南地区。白居易谪江州时路过江南。 主:指作者。 113乡校:地方学校。 逆旅:旅馆。 士庶:士子与平民。 114雕虫之技:语出扬雄《法言·吾子》。雕,刻符。虫,虫书。雕虫之技喻细小不足道的技能。多:称赞。 115渊:王褒,字子渊,汉宣帝时人。 云:扬雄,字子云。二人皆是汉朝著名文学家。 116“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语出《庄子·天运篇》,意思是,名誉是大家共有的东西,个人不应该占得太多。 117窃:窃有,占有。 118造物者:指天。 119迍(zhun尊)穷;艰难困苦。 120蹇:此指困难,不顺利。 拾遗:谏官名。陈子昂曾官至右拾遗。杜甫在肃宗时曾被任为左拾遗。 迍剥:困厄。 121不及一命:逢个小官也没做过。一命,周代官阶共有九命,一命是最低一级。 穷悴,穷困忧愁。 122孟郊:白居易同时的诗人,五十岁才考中进士,一生穷困,只做到协律郎这样的小官。协律郎:替皇帝管理音乐的小官。 123张籍:白居易同时的诗人,新乐府运动的参加者。 太祝:替皇帝管理祭祀事务的小官。 124给身:供养自己。 125检讨:搜检。 囊:指书袋。 帙(zhi志):书套。 卷首:卷头,卷别。 126武德:唐高祖年号,从618—626年。 元和;唐宪宗年号,从806—820年。讫:至。 127退公:下班。 移病:请病假。保和:保养元气。 128感遇:感受和遭遇。 129五言、七言、长句、绝句,指五、七言的古体诗和近体诗。 杂律诗,指律诗和其他杂体诗。130异时:他日,将来。 执事:用法同“左右”,是对对方的敬称。131“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语出《孟子·尽心上》意思是,不得意的时候就只顾自我品德修养,有了地位之后,就要为天下人造福。132不肖:不贤。 133道:原则,真理。 时:时机。 134勃然突然:生气勃勃地奋进。 陈力:显示自己的才能。 135雾豹:隐藏在雾里的豹。用来比喻隐士。语出西汉刘向《列女传》。冥鸿:飞在高空的鸿雁,用来比喻远走高飞的隐士。语出扬雄《法言·问明》。 136进退:仕进,退隐。 出处:意与“进退”同。 137率然:随意地。 尚:重视。释恨:消愁。佐欢:增加欢乐。 138铨次:权衡编排。 139贵耳贱目:重视听见的,轻视眼见的。 荣古陋今:推崇古代,贬低现代。 140征:征引。 韦苏州:唐诗人韦应物,因曾作苏州刺史,故称。 歌行:是一种音节、格律,格式都比较自由的古体诗。 兴讽:兴寄、讽谕。 141身后:死后。 贵:推崇。 142悉:都。 143意激:思想激切。思淡:情意淡泊。 词迂:文词和缓。 144并世:同时代。 145安知:怎么知道。 146小通:时运稍好。 小穷:稍受挫折。 索居:孤独地生活。 147罪吾:怪罪我,谴责我。 148城南:指长安城南。新艳小律:清新艳丽的小诗。 皇子陂:长安城南的地名。 昭国里:长安城内东南一里巷名。白居易曾住在那里。 149樊、李:指樊宗宪、李景信。一说指樊宗师和李建。 无所措口:无处插嘴。 150劳心灵:劳苦心灵。 役声气:花费声音气力。 151偶同人:伴随着志趣相同的人。偶,相伴。 152骖(can 参):乘,驾。 鸾:一种似凤凰的鸟。 蓬瀛:蓬莱、瀛洲,传说中的仙山。 适:舒适,快乐。 153外形骸(hai孩):把形体置于度外。 脱踪迹:脱离与人世往来的踪迹。 傲轩鼎:蔑视富贵。轩,高车。鼎,豪门贵族的食器。 154索:索取。 155张十八:即张籍。 李二十:即诗人李绅。 卢杨:指卢拱、杨巨源,二人皆做过秘书郎的官。 窦七:窦巩。 元八:元宗简。 博搜精掇:广泛搜集,精心选择。掇(duo 多):拾取,选取。 156拟议:考虑,打算。 157左转:贬官。指元稹贬江陵府士曹参军。古代尊右卑左,所以降职称左迁或左转。 继行:指自居易继元稹被贬之后,也被贬为江州司马。心期:心意。索然:没兴致的样子。 158自是:自以为是。 割截:删削。 159妍媸(yanchi 研蚩):美丑,优劣。妍,美。媸,丑。 惑:迷乱,分辨不清。 公鉴:公正的评价。 姑息:无原则的宽容。 160患:担心。病之:以为是毛病。 161纂(zuan 缵):编纂。 诗笔:诗歌和散文。卷第:卷次。 终:完成,了却。 162溘然:忽然。这里指突然死去。163鲜:少。 164引笔,拿笔。
【今译】 某月某日,居易有这些话,奉告给微之挚友:
自从您被贬到江陵,直到现在,承蒙您赠予和酬答我的诗篇已近一百首了。每次寄诗来,您还不辞委屈,有时作序,有时写信,加在每卷的开头,都是用来阐述古今诗歌的意义,并且自述写作的缘由和年月的先后的。我既然接受了您的诗,又理解您对诗的意见,也常想就您来信中提出的论点进行回答,概略地谈谈诗歌的基本道理,并陈述自己写作的意图,合起来写成一封信送到您面前。多年以来,因事牵累,很少空闲。偶然有点闲暇,想做这件事,又想到我所说的并没有超出您的见解,所以,好多次展开信纸又搁下笔,最终没能实现这个心愿,直到如今。现在我被贬到浔阳任职,除了洗脸梳头吃饭睡觉以外,别无他事,于是就浏览您到通州去时留下的二十六轴新旧文稿,开卷阅读就领会了您的意思,仿佛就象我们二人会面谈心一样。我长期蓄积在心的想法,就想痛痛快快地倾吐出来。此时我真有点怀疑您就在面前,竟忘记了我们相隔有万里之遥。既而,我郁闷不平的感情想要有所发泄,于是就回想起从前的心愿,勉力地写了这封信。希望您能为我用心看一看。
文章的由来很久了。天、地、人三才都有文:上天的文,以日、月、星三光为首;大地的文,以金、木、水、土、火五材为首;人间的文,以《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为首。就六经来说,《诗》又为首。为什么呢?因为圣人就是用诗来感化人心,而使天下和平的。感化人心的,没有比感情更首要的,没有比语言更直接的,没有比声韵更亲切的,没有比义理更深刻的。诗,以感情为根本,以语言为枝叶,声韵是它的花朵,理义是它的果实。上自圣贤,下至愚人,渺小如豚鱼,神秘如鬼神,种类有别而气质相同,形状有异而感情一致。没有听到声音而不起反应,接触感情而不受感动的。
圣人明白这个道理,便根据人们的语言,以风、雅、颂、赋、比、兴六义来贯穿,按照人们的声音,用宫、商、角、徵、羽五音来组织。五音有韵律,六义有类分。韵律协调语言就顺畅,语言顺畅声音就容易动人。类分明确,情感就得以表现;情感得以表现,就容易使人产生共呜。这样一来,诗歌便包孕极大,内涵极深,能揭穿世事的奥妙,洞察心灵的秘密。有了这样的诗歌,就能使上下情志相通,天地之气交通,忧乐与共,众心和乐。三皇五帝所以能正道而行,垂衣拱手就把国家治理好,就因为他们抓住了这个根本,使诗歌成为感化人心的重要法宝。
因此,听到“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就知道虞舜时正道昌明。听到五子洛汭之歌,就知道自太康的政事已经荒废。用诗讽谕的人没有罪过,听到这种讽谕的人,应引起警戒。这样说的人、听的人便没有不能尽其心意的。
到了周亡秦兴,采诗之官就废除了。天子不以采诗观风的办法来补救、考察政事的缺失,在下面的人,也不用诗歌来宣泄、疏导人情。以至于阿谀吹捧,歌功颂德之风兴起,挽救失误、弥补缺漏的意见消失。在这时,“六义”就被削弱了。
《国风》演变为楚辞,五言诗始创于苏武、李陵。苏武、李陵、屈原都是遭遇不好的人。他们都根据自己的思想感情,抒发感慨而写成诗文。因此,“携手上河梁”之类的诗句,仅止于表达离别的伤感;“行吟泽畔”这样的吟咏,也只归于怨愤的思想。诗中所表达的都是彷徨抑郁,没有写到别的内容。然而这时离《诗经》不远,“六义”的基本精神还保存着。因此,描写离别就以双凫一雁起兴,讽咏君子小人就以香草恶鸟作比。虽然运用“六义”不完备,但还保留了国风传统的十分之二三。到这时,“六义”就开始欠缺了。
晋宋以来,获得国风传统的就少了。如谢灵运,他的学识深奥博大,但其诗作多耽溺于描绘山水;陶渊明情志清高古朴,其诗又多偏重于歌咏田园生活。江淹、鲍照之辈,诗文的内容又比他俩还要狭窄。象梁鸿《五噫歌》那样的例子,一百篇中也找不到一二篇。到这时,“六义”就逐渐衰微了。
到了梁陈年间,诗文大都不过吟咏风雪、玩弄花草罢了。唉,风雪花草这类事物,《诗经》中难道就没有描写的吗?但要看运用如何了。比如“北风其凉”,就是借北风来讽刺暴虐的统治的;“雨雪霏霏”,就是借雪来怜悯征役之苦的;“棠棣之华”,是有感于花而讽谕兄弟之道的;“采采芣苢”,是赞美车前草来表现有子的快乐的。这都是以风雪花草起兴,而另外有意义寄托的。与此相反,怎么可以呢?至于“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类篇章,说美丽是够美丽的了,但我不知道它所讽谕的究竟是什么。所以我说这类诗不过是吟咏风雪,玩弄花草罢了。到这时,“六义”完全没有了。
唐朝兴盛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可以推举的,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另外,诗人中称得上豪杰的,世人都称李白和杜甫。李白的作品,才华横溢,奇妙无比,人所不及,但是探索其中的风、雅、比、兴,十篇中没有一篇了。杜甫的诗歌最多,可流传的约有一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格调韵律委婉精细,尽美尽善的,又超过李白。但能举出来的象《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这样的篇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诗句,也不过三四十首。杜甫尚且如此,何况不及杜甫的其他诗人呢?
我常痛惜诗道崩坏,失望、愤激而希望有所振兴,以至于有时食不下咽,夜不安寝。我没有估量自己的才力,想把崩坏的诗道扶持起来。唉,事实竟与愿望大相违背,又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然而也不能不向您粗略地陈述一番。
我刚生下六七月时,乳母抱我在书屏下玩耍。有人指着上面的“无”字、“之”字给我看,我虽口不能说,但心里已默默地记住了。后来有人拿这两个字问我,尽管试验十次百次,我都能准确地指出来。那么,我是生来就与文字有缘了。到五六岁便学作诗,九岁熟识声韵。十五六岁开始知道读书人得走进士这条路,便刻苦读书。二十岁以来,白天学习作赋,夜晚攻习书,间隙又攻习诗,连休息睡觉也顾不上了,以至口舌因苦读生疮,手肘因写字磨成茧。到了壮年,肌肉不丰满,人未老而牙齿衰朽,头发苍白,目眩昏花,眸子里总好象晃动着飞蝇,挂着黑珠,动不动就以万计。这大概是刻苦读书,努力作文所造成的,想到这些,不由得自己可怜起自己来。
家庭贫困又多事故,二十七岁才参加乡试。到进士及第之后,虽然专心于吏部的专科考试,也不放弃写诗。到授职任校书郎时,诗作已满三四百首。有时拿给象您这样的知友们看,大家看后都说写得工巧,其实我并未窥见一个真正诗人应有的境界。自作朝官以来,年龄渐长,经历的事情也渐多,每逢与人交谈,多询时政,每读书史,多探求治国的道理。这才知道文章应该为时代需要而写,诗歌应当为对世事有益而作。这时候,皇帝初即位,辅政的宰相是正直的人,皇帝屡下诏书,了解人民疾苦。我正当此时,升为翰林学士,又担任谏官,亲手领取写谏章的用纸,除写奏章直接向皇帝陈述意见之外,有可以救济人民疾苦,补救时政缺失,而又难于直接说明的,就写成诗歌,想渐渐地逐步传到皇上的耳朵里。这样,首先是能扩大皇帝的见闻,帮助皇上治理国事。其次是为了报答皇上的恩遇,尽到谏官的职责。最后则可以实现个人平生振兴诗道的志向。哪里料到,志向尚未实现而悔恨已经产生,诗歌没有闻于上,而诽谤却已经形成了。请允许我对您把话彻底说完吧。凡是听到我的《贺雨诗》,就众口喧聒,认为不合时宜。听到我的《哭孔戡诗》,众人就怒目不语,都不高兴。听见《秦中吟》,权贵、近臣都相视而变色。听到我在乐游园寄给您的诗,执政者就扼腕痛恨。听到我的《宿紫阁村诗》,掌握军权的人就切齿痛恨。大概这样,不能全都举到。与我没有交情的人说我是沽名钓誉,说是恶意攻击,说是讽刺毁谤。假使是与我有交情的人,就以牛僧孺因直言获罪的教训警戒我,甚至于我的骨肉妻子都认为是错的。那认为我没错的,整个世上也不过三两个人。有一个邓鲂,见到我的诗就欣喜,不久他就死了。还有一个唐衢,见到我的诗,就激动得哭泣,不久他也死了。另外就是您了,而您十年来又困顿到如此程度。唉,难道“六义”、“四始”的传统,上天将要破坏它而不能支持了吗?还是我不知道上天的意愿就是不想让人民的疾苦使皇帝知道呢?不然,为什么有志于诗的人这样不顺利呢?
然而我又自想,我只是关东一个普通人罢了。除了读书作文之外,别的事都懵然无知。竟至于书、画、棋、博这些可以与众人交接联欢的事,都一无通晓,我的愚笨也就可想而知了。当初应进士试时,朝中连一个远亲也没有,达官之中未曾有过一面之识的朋友。我象跛脚一样在追求功名的道路上艰难迈步,赤手空拳,没有任何凭借地进入赛文的战场。十年之间,我却三次中第,名声传进众人耳里,自己晋升为接近皇帝、地位清高的官员,出朝与贤才俊士交游,入朝在皇上身边侍从。开始以文章得名,最后因文章获罪,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前些时候,又听亲友们私下说,礼部、吏部选拔人才,多用我应试的赋和判词作为标准;我的其他诗句,也常常在人们口头流传。我感到很惭愧,不相信有这样的事。等到我再来长安,又听说有个叫高霞寓的军使,要聘娶一个娼妓。那个妓女大夸其口说:“我能唱白学士的《长恨歌》,哪能和别的歌妓等价呢?”因此就抬高了身价。又见您的来信说,您到通州的时候,见江边旅舍柱子上题有我的诗,不知是谁写下的。还有,前些时候我经过汉南时,恰好碰上主人召集一群歌妓,为别的宾客作乐。诸妓见我来,就指着我相互看着说:“这就是《秦中吟》、《长恨歌》的作者啊! ”从长安到江西,三四千里,凡是地方学校、佛寺、旅舍、舟船之中,往往有题我诗的,读书人、平民、和尚、寡妇、处女之口,常常有吟我诗的。写诗诚然是雕虫小技,不值得称道,然而现在时俗所看重的却正是这个。纵然象王褒、扬雄这样的前贤,象李白、杜甫这样的先辈,也不能忘情于诗歌创作啊!
古人说:“名誉这个东西是世上所共有的,个人不能多取。”我是什么人?私自占有现时的名声已很多了。既要占有现时的名声,又想占有现时的富贵,假如我自己是造物主,肯同时都给一个人吗?我现在的困穷,是理所当然的。况且诗人大多不得意,象陈子昂、杜甫也只做个拾遗,而穷困艰难至死。李白、孟浩然等连最低级的官职都没做过,穷困憔悴一生。近来,孟郊年已六十,才最后试用做个协律郎;张籍五十岁了,也没超出一个太祝的职务。他们都是何等人物啊!何况我的才能又赶不上他们。现在虽然被贬在远方的州郡作佐吏,但官秩还是五品,月俸四五万,冷了有衣穿,饥了有饭吃,除去供给自己外,还能养活家人,我也可以说无愧于作白家的子孙。微之!微之!不要挂念我吧!
我几个月来,检查整理我的书袋,得到新旧诗,按种类不同,分出卷目。自做左拾遗以来,凡是所遇所感,与美刺兴比有关的诗,还有从武德至元和年间因事立题而写的诗,题《新乐府》,共一百五十首,叫做讽谕诗。又有明公事办完后,回寓独处,或因病请假在家闲居,写的知足养身,吟咏性情的诗一百首,叫做闲适诗。还有受到外面事物的触动,引起内心感情的激荡,随着所感所遇而吟咏出来的诗一百首,叫做感伤诗。又有五、七言的古体诗、近体诗,从一百韵至两韵的四百余首,称之为杂律诗。一共十五卷,大约八百首。将来再见时,当全部奉献于您。
微之,古人说:“不得意的时候就只顾自我品德修养,显达得意之时就要为天下人造福。”我虽然不贤,常以这话为师。大丈夫所坚持的是真理,所等待的是时机。时机到来象腾云的龙,御风的鹏,勃然奋起,施展自己的全部才能出来济世。时机不来,就象雾中的隐豹,远飞的鸿雁,悄悄地抽身隐退。这样,仕进也好,退隐也好,往何处而不怡然自得呢?因此,我的志向是在造福天下,我的行为是自我修养。把这种志向和行为坚持到底,就是自己的原则;再把它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是自己的诗歌。叫做讽谕诗的,是表达兼济天下的志愿;称作闲适诗的,是抒发独善其身的意愿。因此,读了我的诗,就了解我所坚守的道了。其余的杂律诗,有的是由一时一物所引起的,有的是因一笔一吟所触发的,都是随意成章,不是我平生所重视的,只是在亲朋聚会或离别之时,用它来消愁或助兴。现在编排之中,未能删去。将来有替我编集这些诗文的,把它们略去也可以。
微之,重所闻而轻所见,贵古而鄙今,是人之常情。我不必举远古的例子来证明,就象近年韦应物的歌行,除了才情充溢,词藻华丽之外,很接近寄兴讽谕。他的五言诗又高雅恬淡,自成一家风格。现在的作者谁能比上他?可是当韦应物在世时,人们也不太推崇和喜爱,一定等到诗人死后,人们才珍重的他的作品。现在我的诗,人们所喜爱的,都不过是杂律诗相《《长恨歌》以下的,时俗所重视的,正是我所轻视的。至于那些讽谕诗,思想激切而言语朴质;闲适诗,情思淡泊而文词和缓。朴质再加上和缓,自然是人们不喜爱的。
现在爱我诗的人,同时代生活的,就只有您一人了。然而千百年后,怎么能知道再没有象您这样了解和喜爱我诗的人出现呢?因此,八九年来,我与您境遇稍顺利就用诗互相告诫,时运有点困顿就用诗互相勉励,独居无伴时就用诗互相安慰,一同相处时就以诗互相娱乐。了解我或加罪于我的,都是由于诗啊!象今年春游城南时,我与您在马上互相作乐,于是各诵清新艳丽的小律,不混杂其他的作品,从皇子陂回到昭国里,此唱彼和,一路吟咏,二十余里声音不断。樊宗宪、李景信在旁,无从插口。了解我的人以为是诗仙,不了解我的人以为中了诗魔。为什么呢?劳累心灵,耗费声气,不分昼夜,自己不以为苦,不是着魔又是什么?与志趣相同的人结伴,面对美景,或在花间宴饮之后,或在月夜酒酣之时,吟咏诗句, 彼此唱和,竟不知老之将至,即使驾鸾鹤、游仙山那种快乐也不会超出于此,那不是诗仙又是什么?微之!微之!我和您之所以能放浪形骸之外,摆脱与世俗的交往,傲视荣华富贵,鄙视人世的原因,就在此啊!
正在这时,您的兴致未尽,还要和我把朋友们往来唱和的诗全部找出来,选取最好的,如张籍的古乐府,李绅的新歌行,卢拱、杨巨源二秘书的律诗,窦巩、元宗简的绝句,广泛地搜集,精心地选取,排列次序编辑成册,称为《元白往还诗集》。众君子得知打算编选这本诗集的,无不踊跃欣喜,认为是盛事。唉!不料话没说完您就被降职调离,不几月我也接着被贬出行,两人都心意索然,不知何日完成?又要为这件事叹息了!
我还曾经向您说,大凡人们作诗文,自己总认为自己的好,不忍心割舍剪裁自己的作品,有时就不免失之于繁多。其中优点、缺点自己又迷惑不清,一定得等朋友中能公正鉴别而不会无原则地宽容的人,共同讨论删削,然后繁简恰当不恰当,才能处理合适。况且我与您,作文的弊病就在繁多,自己尚且认为是毛病,何况他人呢?现在暂且各自编辑诗文,粗略地编出卷次,等到我和您相见之日,各自都拿出自己编辑的诗文,实现我们先前的志愿。可又不知相聚是何年,相见在何地,万一忽然死去,又该怎么办!微之,微之,知我心吗?
浔阳腊月,江风吹来,凄苦寒冷,岁末少有乐趣,夜长无眠,拿起笔铺好纸,静静地坐在灯前,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语无伦次,请您不要因内容繁杂而感到厌倦,权且用以代替一夕之话吧。微之,微之!知我心吗?乐天再拜。
【集评】 ·贺裳《载酒园诗话》:“乐天《寄元九书》,皆深得六艺之解者。惜所作不逮耳。不得以其诗废其言也。”
清·刘熙载《艺概》:“白香山与元微之书曰:‘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余谓诗莫贵于知道。观香山之言,可见其或出或处,道无不在。”
清·爱新觉罗·弘历等《唐宋诗醇》:“其与元微之书云:‘志在兼济,行在独善,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作诗指归,俱见于此。”
【总案】 《与元九书》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写给他的好友元稹的一封长信。它是白居易的一篇诗论,也是新乐府运动的理论纲领,是我国古代文化史上的重要文献。
《与元九书》对我国古代文论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首先它总结了我国自《诗经》以来现实主义诗歌的创作经验,否定了三朝以来那种脱离现实、脱离政治的“嘲风雪,弄花草”的作品,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强调诗人必须担负起“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历史使命,自觉地使自已的诗歌创作发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社会功用。白居易把诗歌反映社会黑暗、民生疾苦从理论上明确地加以强调,予以肯定,这是前无古人的。尽管他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但从历史的观点看,这一主张无疑是进步的。其次,在文学批评上,白居易强调美刺比兴的论诗标准。尽管他忽视了诗歌吟咏性情的特点,单纯以此评论作品,有时不免失之于偏颇,但这种主张强调诗歌要反映现实,直接干预生活,这是有积极意义的。另外,白居易结合诗歌的教育作用和社会功能,还阐述了诗歌的特性。他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通过这一形象的比喻,表达了他对诗歌内容和形式之间辩证关系的认识,强调内容是第一性的,内容和形式要统一。
《与元九书》不仅是文艺理论的杰作,作为书信,它也是情文并茂,不可多得的佳篇。作者在信中回顾了自己学诗、写诗、“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的坎坷经历,慨叹诗道崩坏,壮志难酬,言语间流露出对现实深深的不满,宣泄了内心积郁的愤悱之情。作者还深切怀念二人的友谊,情意深长,真挚动人。
全文内容丰富,见解精辟,规模宏大而脉络贯通,几个部分都围绕“诗道崩坏”来写,由远及近,从天地写到人;从远古论到今,在总结前人创作的基础上,针对唐代诗坛现状,提出自己的文学主张,历史与现状结合,理论与实践结合,社会现实与个人遭遇结合,使文章很富说服力。文章融议论、叙事、抒情于一炉,洋洋洒洒,浑然天成,既有深刻的议论,又有深情的倾述,语言洗炼,散中间骈,明白晓畅,情感充沛,充分显示出作者的艺术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