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咏画诗。
象苍鹰这种性情凶悍的鸷鸟,画家在把它摄入画面时,必然要以描绘其悍猛为主调。但是当诗人用诗这种语言艺术去再现画面时,除了传达画中之物的体貌精神外,还有另一重内容,那就是对画家表现手段的品评。这样,一个主题就有了两方面的内容,而两方面内容又必须互相照映,相得益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写什么要有什么样的笔墨。写苍鹰,那么遣辞造意必须与苍鹰性格相协调。开首一句,突兀而起,文势就象老鹰击兔,迅捷悍猛:白色画布上为何骤然风霜大作,原来是一只苍鹰跃然而上。诗人看到的本来是一幅业已完成的画图,然而他却偏不从眼前图象落笔,别出心裁地说在苍鹰将现未现之时,画布上就已经荡出一股肃杀之气。“风霜”自然是从素练的白色生出,但素练之白并不必然地使人联想到风霜,联系素练之白与风霜之象的环节就是苍鹰那种凶悍、使人感到冷森森的性情特征。诗人写风霜也正是为苍鹰勾勒一幅与之性情特征相适合的存在背景。此外还有一层用意是对画工的赞叹,画上的苍鹰能使人感觉到一片肃杀,这需要非常高超的技艺。开首一联,兼顾主题两个方面,最切诗题。
“㧐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正面写苍鹰,着意凸现苍鹰好斗、凶悍的个性特征,准确有力。用“㧐身”、“侧目”形容鹰的居处姿式和眼神这些外在的形态,是实写,是画面上实有的东西。用“思狡兔”、“似愁胡”这些推想比况之词写观者的印象:好斗的雄鹰盼望着搏击最狡猾的兔子,它那双邪视的眼睛郁结着仇视与力量。这是虚写,画面上没有。虚实结合,把画面苍鹰刻画得形神兼备。
正面写过苍鹰形神后,诗人又回到画图,进一步描写苍鹰的逼真。这就是第三联:“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按理说,既然是画,那不论这鹰有无拴系,不论它挂在怎样有利出击的位置,它都是永远不会从画面中飞出来的。诗人在这里有意把画物同活物混淆,目的就在于强调画鹰的逼真与生动给人造成的错觉:如果去掉束缚,它真的就要破画而去了!违背生活的真实,是为了称颂真实的艺术。
诗人既然把画鹰看作有待解除羁绊的活鹰,它又据有那么好的地势,于是诗自然推出最后两句:“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什么时候让这只雄鹰一展身手,击杀那些凡俗的恶鸟啊!这两句诗是上面所写的苍鹰的悍猛、好斗、呼之欲出等作了总结,也使苍鹰凶悍的性情因与击杀俗物的正义之举相联系而富于积极意义。在颂赞画工于画面上所表现出的精神时也展示出诗人自己的胸襟与非凡的抱负。浦起龙说:这两句诗“乘风思奋之心,疾恶如仇之志, 一齐揭出。”
总之,这首诗气势不凡,风格劲爽,章法严谨,是题咏诗中的上乘之作。
我国诗歌史上素有“诗圣”之称的大诗人杜甫,写过二十余首题画诗。虽说题画诗在杜甫以前已经有人写过,然而,真正开一代风气,使题画诗这种融诗画于一炉的独特的诗体崛起于有唐一代,还得归功于杜甫。 《画鹰》是他早期的作品,是诸多题画诗中很有特色的一首。
杜甫(712—770),唐代诗人。字子美,河南巩县(今同)人。他是初唐诗人杜审言的孙子。天宝初,应进士不第,困居长安。天宝中,因献三大礼赋,受玄宗赏识,授京兆府兵曹参军。安史乱起,谒肃宗于凤翔,拜左拾遗。不久,他弃官入蜀,至成都,筑草堂于浣花溪畔。严武任剑南节度使,奏杜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世称“杜工部”。他亲身经历了唐王朝的“开元盛世”和“安史之乱”的战乱时期,用诗歌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现实,因而他的诗有“诗史”之誉。杜甫善书法,楷、隶、行、草无一不工(陶宗仪《书史会要》),他对书法、绘画艺术有精湛的鉴赏能力,所以他写了许多题咏书画的诗篇。著有《杜工部集》。
《画鹰》是一首五言律诗。首联就题写,写尽题面的意思,已摄得画鹰之神。 “素练风霜起”,是说雪白的画绢上,突然腾起了一阵风霜,为什么呢?次句便点明矫健的苍鹰挟带风霜,飞腾欲起,极力赞扬这幅画画得与众不同,很出色。诗人在发端处采用了倒卷的手法,有意颠倒第一、第二句的序次,造成一种先声夺人的气势,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颔、颈两联紧扣“画作殊”着笔,正面描写“画鹰”在腾起搏击前的形貌和神态。 “㧐”,同竦, “㧐身思狡兔”,画面上的鹰竦起身子,好像想要攫取狡猾的兔子。 “侧目”句,形容画鹰的眼神, “愁胡”,定睛凝思的胡狲,语出孙楚《鹰赋》: “深目蛾眉,状如愁胡。”颈联的“绦旋”,是系鹰用的丝绳和金属圆轴, “光堪摘”,丝绳与圆轴闪闪发光,只要摘掉羁绊,苍鹰就能展翅远翔。 “轩楹”,是堂前的廊柱,画鹰悬挂在柱上,气势轩昂,好像一经呼唤,就可以腾起飞出。这两联诗描写画鹰神态灵动,飞腾欲去,栩栩如生,如真鹰一般。诗人先以真鹰拟画,再从画鹰见真,将“以画作真”的表现手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尾联,由画鹰引起联想,生发开去,写出诗人自己的心绪和意愿。 “毛血”句,见班固《西都赋》: “风毛雨血,洒野蔽天。”一经诗人拈用,如同己出。诗人因画鹰而希望见到真鹰能奋飞于宇穹,搏击那些“凡鸟”,将凡鸟的毛血洒于平原之上。沈德潜说此诗“怀抱俱见” (《唐诗别裁集》),这首题画诗确实借着画鹰的诗歌意象,表达了诗人乘风思奋飞的志向和疾恶如仇的襟抱,表明杜甫在青年时期充满着青春活力和朝气,富有理想和进取精神。
《画鹰》诗在工整谨严的格律之中,笔锋极意动荡,写画鹰神采飞扬,气势磅礴,寄托着诗人的挟风霜而翱翔的凌云志和“击凡鸟”的激情。全诗处处不离画,句句写画鹰,咏鹰摅怀,不粘不滞,因而意象灵动,寓意深远,成为杜甫题画诗中的名篇。
此诗写作年代未详,诗中没提供任何可以推测年代的字面线索。古代注家认为作于开元二十九年(741),或天宝四载(745),或天宝十三载(754)。但我以为还可推前,即在开元二十五年(737)或稍前,是诗人浪迹齐赵间的作品。原因是此诗似还未充分显示出诗人沉郁顿挫的独特风格,它给人更明显的感觉是刚劲与豪放,文字上流露出青年人的锐气。其次,从诗人其他咏画题画诗上看,特别是稍晚的诗上看,常常流露出诗人心情上的悒郁、苍凉、抑塞,以至某些消极避世的情绪,借画抒情、寄托怀抱的痕迹较明显,而此则似尚未。因此,把它定为诗人留下来的最早作品也是可以的。
素练,白色的绢帛。鹰是画在白绢上面的。风霜起,静态的画面出现了动态,这仿佛戏曲上一场大战之前,大将军将出的那一阵锣鼓,先声夺人。起句虽未写鹰,而鹰已在,并预示此鹰必然画得其气若生,其势如动;因而才有素练上风霜遽起之感。第二句是点题,兼述“风霜起”的由来,为“苍鹰画作殊”之故。“殊”,是说画家笔墨不凡,又说是苍鹰的气势特出。
,挺立貌。鹰正然挺立,在想着捕捉狡兔。“侧目”是鹰凝目看物的一种动作。“愁胡”二字古人写鹰时多用之,如晋孙楚《鹰赋》:“深目蛾眉,状如愁胡。”隋魏产深《鹰赋》: “立如植木,望如愁胡。”李白的《壁画苍鹰赞》也用过: “上有苍鹰之独立,若愁胡之攒眉。”这些都是以“愁胡”来描状鹰的眉眼神态,即其眉攒,其目深。攒眉,是愁的一种情态,故以“愁”代之。胡,一说指猢狲,猢狲眉攒眼碧,与鹰眉眼相似;一说指胡人,胡人浓眉碧眼,与鹰相似。二句既写了鹰的内心——“思狡兔”,又写了鹰的神态。神态表自内心,眼是心灵窗户。正是由于诗人写了鹰的内心活动,对鹰的心境体会深,因而写来比上面那些描写来得生动,来得活。
绦是丝绳,旋是缠绕丝绳的转轴。全句说画上那光铮明亮的绦旋象伸手便可摘下。轩楹,檐间廊柱,画上鹰所在之地。这句写鹰的生动逼真似可把它从廊下呼叫出来。两句都是写画笔之高,即“画作殊”的一个方面。前者是衬,后者是主。
“何当”,何时之意。鹰既可以呼之而出,那么鹰自然可以一展雄翼,腾身入空,击下凡鸟。这是诗人看画入神时的想象,通过这一想象,进一步刻划鹰画得生动逼真。
全诗充满动意。“风霜起”,是素练在动; “身思狡兔”,是鹰的心在动; “侧目似愁胡”,是鹰的眼在动。“堪摘”是诗人的手欲动; “可呼”是诗人的口欲动; “击凡鸟”是鹰已动; “洒平芜”则是凡鸟之毛血飘飘洒洒的动了。以素练之动起,以毛血溅落之动止,中间笔笔皆动。写鹰之如生,正是赞画鹰之如生。有此好画笔,正应有此好诗笔状之也。
全篇出之以想象,想象画面起了风霜,想象绦旋之“堪摘”,轩楹中之“可呼”,更设为苍鹰想象,想象它在“思狡兔”,再进一步地想象它在“击凡鸟”时所出现的“毛血洒平芜”的景象。于是又使人想象诗人正象一位天真的孩子,心头充满孩子的天真,对着画儿出神,出神地想象着,想象着……
“诗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此咏画鹰,极其飞动。“身”、“侧目”一联已曲尽其妙。“堪摘”、“可呼”一联,又足见为画而非真。王介甫《虎图行》亦出于此耳,……“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子美胸中愤世疾邪,又以寓见深意。谓焉得烈士有如真鹰,能搏扫庸谬之流也。(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七)
张孝祥曰: “首联倒插,言鹰之威猛,如挟风霜而起也。” (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一引)
与《胡马》篇竞爽。入手突兀,收局精悍。
起作惊疑问答之势。言此素练也,而风霜忽起,何哉?由来苍鹰画作,殊绝动人也,是倒插法,又是裁对法,“身”、“侧目”,此以真鹰拟画,又是贴身写。“堪摘”、“可呼”,此以画鹰见真,又是饰色写。结则竞以真鹰气概期之。乘风思奋之心,疾恶如仇之志,一齐揭出。(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三)
查初白(慎行)曰: “极动荡之致,到底不离画,结句若说真鹰,何足为奇?惟以写画鹰,便见生色。”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