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孙《八六子》

王沂孙《八六子》王沂孙

王沂孙

扫芳林^①。几番风雨，匆匆老尽春禽^②。渐薄润侵衣不断^③，嫩凉随扇初生。晚窗自吟。沉沉。幽径芳寻。晻霭苔香帘净^④，萧疏竹影庭深。谩淡却蛾眉，晨妆慵扫，宝钗虫散^⑤，绣屏鸾破^⑥，当时暗水和云泛酒，空山留月听琴。料如今。门前数重翠阴。

注释 ①芳林：春日的花木。②“几番”二句：化用辛弃疾《摸鱼儿》词意：“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③薄润：形容雨后空气湿润。④晻霭 (ǎnǎi)：云雾密集而昏暗。⑤宝钗虫散：意指情人间的分离。虫，指玉虫，钗上之饰物。⑥绣屏鸾破：用徐德言与妻分镜事，言与佳人的离散。鸾，指鸾镜。据唐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中记载：陈太子舍人徐德言娶乐昌公主为妻，见政局动乱，恐将国破家亡，故将镜子分破，与妻子各执一半，约定日后凭破镜相认。后果由破镜得以重逢。

仕女图 【清】 费以耕

鉴赏 清代词评家戈载在《宋七家词选《碧山词跋》中评论王沂孙的词作道：“(中仙)其词运意高远，吐韵妍和。其气清，故无惉滞之音；其笔超，故有宕往之趣；是真白石之入室弟子也。”这一首写在春去夏来之际的词，用缓慢清润的笔触，细诉相思缭绕的深情，从中可以读出王沂孙词作“气清”“笔超”的韵致。

起笔是一幅暮春的风景：“扫芳林。几番风雨，匆匆老尽春禽。”风雨过后，落花无数，这其中含着辛弃疾《摸鱼儿》的词意：“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也含着周邦彦夏日所作《满庭芳》中的风物：“风老莺雏，雨肥梅子。”首句点明了时辰，也流露出淡淡的惜春情意。“渐”字以下，始写人物。“薄润侵衣”，笔意轻柔；“嫩凉随扇”，用字佳美。南方雨水丰富，空气湿润，总有淡淡的雨意湿润着衣裳，这又与周邦彦“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满庭芳》)中的潮湿气息相近。夏日初临，轻摇蒲扇，微凉袭人。以“嫩”形容凉意初萌，恰如以“老”形容春禽成长，都是精妙无双的用字。以“初生”对应“不断”，于是春去夏来，时光静静流转，而景中人，独坐“晚窗自吟”。上阕归于淡淡的寂寞与暮春的轻愁。

下阕铺叙相思。“沉沉”，上承“晚窗”，既指暮霭深深，又暗指词人心绪沉重。从“自吟”中起身，去幽静的小路上寻找被风雨吹落的花朵。上阕既已提到“扫芳林”，可知花枝已经残败，此处却又说“幽径芳寻”，可见惜春情深。李商隐的诗中曾写道：“寻芳不觉流霞醉，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花下醉》)词人与李商隐一样，踱步在暮春的残花中。“晻霭苔香帘净，萧疏竹影庭深”两个对句，以清美工稳的对仗，描绘出晚来庭院的安静无尘，于“苔香”“帘净”“竹影”“庭深”中生出一片静境。“谩”字以下，转入怀人。遥想佳人轻扫蛾眉，慵画晨妆，分明是“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诗经《卫风《伯兮》)的心境。“宝钗虫散，绣屏鸾破”点明分离情事，用字“宛雅幽怨，殊耐人思”(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当时”二句，陷入追忆。仅用十二字，当时山水共游、诗琴共赏的温馨情意，轻盈写出。反复涵咏“暗水和云泛酒，空山留月听琴”，便觉陈廷焯的评论“碧山词自是取法白石，风流飘洒，如春云秋月。令人爱不忍释手”确是知音之语。歇拍回到睽隔的现实，料想此刻对方的门前，已是“数重翠阴”。“翠阴”既与夏季风景相合，又暗指对方已经“绿叶成荫子满枝”(唐杜牧《叹花》)，即已经婚嫁。时光流逝，从春至冬，情人睽隔，相见无期。唯有独自回忆，黯然神伤，原来“晚窗自吟”，便是追忆从前。

《古诗十九首》中写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姜夔的词中写过“少年情事老来悲”(《鹧鸪天》)，而王沂孙表达得更为含蓄蕴藉。他写暮春的风物，写静穆的庭院，沉郁的相思隐在字句之后，他将深情融入清境，这是他在咏物词的君国之忧外别样的幽情。(黄阿莎)

集评 清《陈廷焯：“碧山《八六子》云：‘谩淡却蛾眉……门前数重翠阴。’宛雅幽怨，殊耐人思。”(《白雨斋词话》卷二)

俞陛云：“上阕惜春光之易老，下阕‘蛾眉’句以下感旧而兼怀人。承以‘宝钗’二句，凄艳动人。《八六子》之腔拍生硬，作者自然雅逸出之，若不经意，而情景并到。结处馀韵不尽，句亦浑成。”(《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链接 “词家四宗”。北宋词人周邦彦和南宋词人辛弃疾、王沂孙、吴文英合称“宋四家”，也称“词家四宗”。清周济《宋四家词选《 目录序论》云：“清真(周邦彦)集大成者也；稼轩(辛弃疾)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王沂孙)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吴文英)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沈曾植《菌阁琐谈《齐物论斋词》云：“皋文(张惠言)疏节阔调，犹有曲子律缚不住者。在晋卿(董士锡)则应徵按柱，敛气循声，兴象风神，悉举骚雅，古怀纳诸今慢，标碧山为‘词家四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