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之无法： 平中见奇的印风

在后世文人艺术家眼里，“印之宗汉也，如诗之宗唐，字之宗晋”(奚冈语),正像诗人之与李杜、书家之与二王那样，汉印乃是明清文人印之最高法则和优秀楷模。而从明清文人印章的艺术实践来看，艺术家们追摹的则主要是汉官印以及与官印风貌相近的汉私印，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它表明，汉代官印的印风，是最符合文人士大夫们的审美理想的。
因此，我们对汉印审美形式的考察，侧重于对其官印印风的分析；而我们认为，这种独特印风的形成，首先取决于汉代缪篆的形成。换言之，是汉缪篆的书风成就了汉官印的印风。
关于缪篆的性质的看法，历来众说不一，但其共同之汉印处在于，各家在解释“缪”字时都包含有“缪误”的意思。无论是 “妄意盘屈”的绸缪，还是 “增减改易”的谬误，都是指这种文字与后人视为篆书典范的秦小篆不相符合。吾丘衍 《三十五举》即说： “汉篆多变古法，许慎作《说文》,所以救其失也。”按《说文》所依据的是秦小篆，以秦小篆救汉篆之 “失”,说明二者差别甚大。但他随后又说： “汉有摹印篆，其法只是方正篆法，与隶相通。后人不识古印，妄意盘屈，且以为法，大可笑也。多见故家藏得汉印，字皆方正，近乎隶书，此即摹印篆也。”显然，吾丘衍所认识的汉篆，既因“多变古法”而不同于秦小篆，但又不同于后来“妄意盘屈”的篆文，而是一种“与隶相通”、“近乎隶书”的特殊的篆书。只是在元、明、清时期，人们往往把秦摹印篆与汉缪篆统称为 “摹印篆”。甘旸《印章集说》说：“摹印篆，汉八书之一，以平方正直为主，多减少增，不失六义，近隶而不用隶之笔法，绝出周籀，妙入神品。汉印之妙，皆本乎此。”又说：“汉因秦制而变，其摹印篆法，增减改易；制度虽殊，实本六义。古朴典雅，莫外乎汉矣。”而袁枚 《缪篆分韵序》则说： “秦釐八体，五曰摹印；汉定六书，五曰缪篆。缪篆即摹印所用也。”许容《说篆》说：“郑樵谓篆通隶僻，篆巧隶拙。”由此可见，缪篆的主要特征是：其一，它是汉代确定的用于制印的文字；其二，它是秦小篆的简化写法，因而它更接近于作为篆体行草书的 “古隶”;其三，它具有隶书方正、僻拙的特点，但又不同于隶书之有波磔，因而它介乎隶、篆之间；其四，它是汉印古朴典雅之妙的根源，尽管从文字学的角度看，它有悖于秦篆的法度。

事实上，汉缪篆与秦摹印篆有着本质上的差别：如果说，秦摹印篆只是为了适合方形印面而使秦小篆方正化，亦即只变其形而不变其体，那么，汉缪篆的依据就不仅仅是秦摹印篆，而更主要的古隶，亦即变其体而从其形——这是由秦汉之际的“隶变”所造成的字体的改变。隶书不仅从字形上变篆书之圆而为方，而且更从字体上对篆书作了一次系统的简化、分合归类的整理。因此，就方正而言，汉缪篆与秦摹印篆一致(当然也与隶书一致);就简化而言，汉缪篆又与隶书一致 (隶书直接由篆书脱胎而来，汉缪篆当然也与秦篆有着亲缘关系),这就决定了汉缪篆既古既今的特质，决定了它能够成为汉代官印所采用的标准文字。
正因为缪篆在本质上只是隶书的一种，所以汉印能在印文书写上占尽隶书之风流，用笔厚重而不觉其臃肿，如《张迁》;用笔瘦劲而不觉其枯竭，如《礼器》;用笔清雅而不嫌其媚，如 《曹全》; 用笔恣纵而不嫌其野，如《石门》。这类书风在汉官印中、特别是在东汉官印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如“东郡守丞”、“雝丘令印”、“鄂丞之印”;如 “广武将军章”、“牙门将印章”、“安阳乡印”; 如 “长社侯相”、“乐阳唯”; 如 “雁门太守章”、“北乡”、“军侯之印”、“单尉”……我们在汉碑中所能领略到的美，都浓缩在汉印里了。这或拙厚、或瘦劲、或清雅、或恣纵的印风，是在印制的统一之后，由同一书体(缪篆)的不同书写风格造成的印章风格化。显然，从印章审美形式的丰富程度看，汉印也是对秦印的一次重大的发展。秦摹印篆用篆用笔的尚提多转，在这里便成了提按顿挫；秦摹印篆结体的均匀严谨，在这里变成了方拙宽舒；秦摹印篆分布的偏安自足，在这里变成了扩张相侵。徐上达《印法参同》说： “须从章法讨字法，从字法讨笔法”,将字法、笔法、章法综合起来加以考察，最能看出汉的审美特征。
也正因为缪篆在本质上是隶书的一种，所以它在书风上体现了隶书的平正方直的朴实之美。换言之，汉印之平实的作风，即来自于缪篆之平实的书风。这是汉印区别于先秦古玺之奇诡、秦印之雅润的独特之处，也是汉印之所以能够去掉秦印界格的原因之一： 方块字形之间的组合，其空隙自成界格，再加界格不免显得画蛇添足；而缪篆本身的扩张性、汉印之去除界格，更使得汉印有一种比秦印博大的视觉效果。
但是，缪篆的平正，并非那种绝对均匀、绝对整齐的机械的平正，而是包含着不平、不正、不均匀、不整齐在内的总体风貌的平正。不同印章的印文线条粗细不一、分布不匀，同一方印章中的印文线条也是粗细不一、分布不匀的，更有正笔与斜笔兼施、正势与侧势并用，使得平正的缪篆充满了变化。同样，缪篆的方直，也并非那种绝对方折，全然直线的机械的方直，而是包含着不方、不直、曲意、圆味在内的总体风貌的方直。这不仅与缪篆之脱胎于摹印篆、参用圆曲的笔划有关，也与汉印的制作方式有关：采用翻砂法或失蜡法来铸印，印文线条固然能有方中见圆的效果；即使是在直接凿刻的凿印中，那些相对精细的双凿印线条也能获得这种效果。这种不平正的平正、不方直的方直，正是我们所说的平中见奇的审美特质；而如果说平正方直是汉缪篆、汉官印之法，那么，其中所包含的不平正、不方直便是这法中的无法，是汉缪篆、汉官印的生机活趣之所在——这恰好与先秦古玺的无法之法形成了一组对应。
尚法而不失之苛严，平实而又富于变化，正直而不失之板滞，端厚而更见博大，这是中国艺术精神的崇高境界，也是后世文人艺术家从汉印中所体认到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