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诗】·送刘大甫谒赵玄冲胶西》
【原文】
欲别悲歌鸡又鸣,白头无计与刘生。
恩仇未尽心难死,独向田横岛上行。
【鉴赏】
这首送别诗是汤显祖晚年家居时所作。刘大甫是作者的学生,很有才华,也很有气节。在给赵玄冲的信中,汤显祖曾提到过他,说他“穷弥甚,气弥高”(《寄胶州赵玄冲》,见《玉茗堂尺牍之四》),可见,汤显祖对这位学生是十分器重的。赵玄冲是汤显祖的挚友,为人慷慨,文武兼修,有古英雄遗风,此时亦已归隐。汤显祖介绍刘大甫去拜谒赵玄冲,显然是希望他从这位正直而富有才华的前辈学者身上得到更多的教诲。
按照封建社会的传统,“学而优则仕”,刘大甫这次出门,除了游学之外,另一个重要目的,当然不外乎是科举。汤显祖本人虽已归隐,但他仍希望自己的学生能有机会展露才华,为国效力。不过,作为一个过来人,汤显祖又深知朝政的黑暗,像刘大甫这样正直的青年是否能为世俗所容?此行又前途如何?对此,汤显祖感到忧虑重重。
诗的前两句实写分别时的情景,“欲别悲歌鸡又鸣”为我们展示了一幅悲壮的送别图:在行将分别的时候,白发苍苍的老诗人引吭悲歌,为学生送行,而报晓的雄鸡却一声声啼个不休,仿佛在催促他们分手。这里的“又”字很值得注意,说明在此之前,鸡已经啼过,是该启程了。但他们之间仍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论理,学生远行,作导师的应该为学生提一些忠告,然而,说什么好呢?苟且钻营,为志士所不取;特立独行,又为世俗所不容。汤显祖本人就是因为不肯依附权贵而屡遭迫害,穷老蹭蹬。如果让他重新生活一次的话,他又将如何选择自己的道路呢?答案虽然明确,但仍然是一种艰难的抉择。正因为如此,诗人才发出了“白头无计与刘生”的辛酸的感慨。在这两句诗中,“欲别悲歌”与“鸡鸣”构成一对矛盾,“临别赠言”与“无计”又构成一对矛盾,诗篇在重重矛盾中逐步展开,这就使得它充满了动荡感和焦虑感。
可是,诗人终究不甘心于沉沦,到了后半段,情绪便渐渐地激昂起来。“恩仇未尽心难死”,此时的汤显祖虽然已经归隐,但忧国忧民之心并未冷却,看到朝政的黑暗,看到百姓的苦难,诗人的心在淌血。这里所说的“恩仇”偏重于一个“仇”字,而仇恨的锋芒则直接指向腐朽的上层统治集团。
结句“独向田横岛上行”写得极有气势,一个“独”字写出了诗人不随世,不媚俗,卓然不群,敢作敢为的浩然正气。“田横”是秦末汉初人,山东一带反秦义军的领袖之一。楚汉相争时,自立为齐王,项羽自刎乌江之后,他率领部下五百壮士避居海岛。汉高祖刘邦费尽心机要他归降,他始终不屈服,最终在赴长安途中自杀。他的部下闻讯之后,也都纷纷自杀,在秦末汉初战争史上写下了最为悲壮感人的一页。诗人因赵玄冲居住在胶西而联想起了壮士田横,这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是对学生刘大甫的勉励,要他学习前贤的高风亮节,勿为名利所动。另一方面,也是内心的独白,显示了他不向权贵低头,不与世俗合流,至死不渝的坚强决心。
汤显祖晚年的诗作一般都较为恬淡平静,以致于有人认为“此老胸中世情道理,万分透澈”,已达到“忘宠辱、齐得丧、一死生、了梦觉”的境界(丘兆麟《诗集原序》)。但这首送别诗却写得慷慨激昂,隐隐有杀伐之气,正如沈际飞所评:“节义肝胆,笔有血腥。”这不由使我们想起陶渊明的名句:“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也说明,中国的知识分子事实上是比较入世的,“兼济天下”是理想的极致,“独善其身”是无奈的归宿,表面的冷漠与内心深处对理想的执着的追求往往在形成尖锐的矛盾,一旦有机会,这种痛苦便会像火山一样突然间喷发出来。由此,我们似乎可以悟出这样一个道理:岩石是冷的,但在冰冷的岩石下面流动着的岩浆却是炽热的。确实,从这首诗的内容来看,即使是在晚年,汤显祖仍有一颗炽热的赤子之心,尽管他的表面显得冷漠而又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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