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三峡

[北魏] 郦道元

江水又东，经广溪峡^②,斯乃三峡之首也。峡中有瞿塘、黄龛二滩，其峡盖自昔禹凿以通江，郭景纯所谓“巴东之峡，夏后疏凿”者也^③。
江水又东，经巫峡，杜宇所凿以通江水也^④。江水历峡，东经新崩滩，其间首尾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⑤。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⑥。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⑦。
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绝^⑧。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⑨,暮到江陵^⑩,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¹¹⁾,不以疾也。
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¹²⁾,绝巘多生怪柏⁽¹³⁾,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¹⁴⁾。
每至晴初霜旦⁽¹⁵⁾,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¹⁶⁾,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¹⁷⁾,猿鸣三声泪沾裳。”

〔注释〕
①本篇选自《水经注》。②广溪峡，即瞿塘峡，今四川奉节东。③郭景纯，即郭璞，字景纯，东晋时人，长于辞赋，注《山海经》。夏后，夏禹。④杜宇，古代传说中蜀国的一个君王。⑤因山为名，指巫峡以巫山而名。巫峡巫山均在今四川巫山县东。⑥略无，一点也没有。阙，同“缺”。⑦自非，若非。亭午，正午。夜分，半夜。曦，日光。这里指太阳。⑧襄，上。陵，山陵。沿，顺流而下。泝，同“溯”,逆流而上。⑨或，有时。白帝，即白帝城，今四川奉节东。⑩江陵，今湖北江陵。(11)奔，跑得最快的马。(12)素湍，雪白的急流。回清，回旋的清波。(13)绝巘，极高的山峰，巘，山峰。(14)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水清，树荣，山高，草茂，实在趣味无穷。(15)霜旦，下霜的早晨。(16)属引凄异，连续不断，音调凄凉怪异。(17)巴东，郡名，今四川云阳、奉节一带。

〔分析〕
“朝发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是脍炙人口的杰作。李白这首绝句和郦道元的《江水·三峡》真可谓是珠联璧合，异曲同工。
郦道元描写峡谷，总是紧扣山势的陡峭和水流的湍急两个特征。本篇也是这样。作者在简述三峡的名称及其由来后，即扣住山势：“两岸连山，略无阙处。”山非但连绵不断，还高到“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这句描写得委实传神，它不仅落实了“重岩叠嶂”,还突出了三峡的地理个性。“七百里”的高山绵亘于长江三峡两岸，那峡谷中的水流之急是可想而知的。如果说龙门峡的水流之急是因为那里地形为“河之巨厄”所致，那末三峡水流之急又是另一种原因：夹岸数百里的崇山峻岭，使水流由高处往低处倾泻而下。看似平常的景色描写，却隐含着科学的地势介绍，融地貌描写于文学描写于一句之中，这正是郦道元地理志的一大特色。
接着，作者开始描写三峡中的水势。作者跳出铺陈水流湍急的惯例，出人意外地描写三峡的四季景色，给人以非地理著作，而是散文名篇的感受。如果说李白那首绝句抓住了三峡中水势奔泻的特色，那末，郦道元的“三峡”则是介绍了三峡的全貌，给人以全面的印象。它既写出了“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的雄伟气魄，又写出了“清荣峻茂，良多趣味”的妩媚姿态。在选材上，作者抓住高峡、密林、急流、猿啸这些带有典型特征的景物，把三峡里的山石树木、飞泉哀猿历历展现在我们眼前，犹如四幅水墨画，有的运用泼墨如云的写意笔法，有的运用细绘精描的工笔笔法，动静交替，缓急自如，令人赏玩不已。
本篇用词不仅精炼，往往更突出的是妙语传神。如“飞漱其间”中的“漱”字，便把那瀑布在山谷中冲刷激荡的形象刻画了出来；“素湍绿潭，回清倒影”两句，寥寥八个字，十分生动地刻画出春冬时水潭之美，立刻可在读者的脑中构成图画；又如“林寒涧肃”、“哀转久绝”等，都形情俱在，一字千金。
文章采用骈散结合的句型，突破六朝时讲究骈偶的靡丽文风，给人以清新明朗的感受。
读郦道元“三峡”,还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作者在写景状物中寄托了自己的感情，我们仿佛可以感受到作者在目睹三峡四季景色时的不同感情，其中有恬静，有激动，也有凄清。这种情景交融的写作方法，为后世山水游记文学提供了借鉴的范例，更为地理学术著作中所罕见，故前人评本篇为郦道元《水经注》中长江沿线诸谷中写得特别优美的章节。
〔评说〕
刘熙载《艺概》:“郦道元叙山水，峻洁层深，奄有《楚辞》、《山鬼》、《招隐士》胜境，柳柳州游记，此其先导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