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母亲,你是中国最根深的力量——寄给母亲在天之灵 叶维廉 |
释义 | 母亲,你是中国最根深的力量——寄给母亲在天之灵 叶维廉妈妈: 我几乎无法相信,你离开这个沉重的世界,已经五年多了。常常在深夜里,或因备课而熬夜,或因事务而写报告,突然会掷笔思怀,忧伤处不能自已。但从来没有像近日或今夜那样,满胸话语的潮涌,欲夺胸而出。 不瞒你说,连我自己都感到微微的惊异,惊异于自己今夜之欲言,因为啊,自从那些不堪追忆的苦难的童年开始,我们之间便很少谈心。你,你自从由大城香港小康的家庭到了偏僻的乡下,在战火中夜半翻山越岭去为农妇们接生,在草寇凶横的日子里,穿越荒野到澳门买杂货做小生意……你便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的艰苦和灾难,饥饿与忧愁,不怨不艾,担负着种种的劳累来为我们兄妹四人和爸爸赚取生命的条件。或许是这种含孕着生命的深度的沉默,这种不需要语言去矫饰去说明,我们便完全深感的充满着爱的沉默,这三、四十年来,你几乎没有一次用悲伤或愤怒的语调向我们倾诉你心中的愁伤。你一年一年地为生活而奔劳,吞含着种种奚落,忍受着种种的病痛和烦心、伤心的事。或许是这种含着爱和生命的深度的沉默和忍耐影响着我们的思想,我们多年来也沉默寡言,也懂得了忍耐,每遇不遂心的事,也像你一样,把它吞含在心的底层里。我们又何忍在你那伤神密结的层网里,投入另一团乱麻呢?也许,这便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没有互诉心中的块垒。 我说,我微微惊异于我今夜执笔倾诉的欲望,事实上,我这倾诉的欲望是带着深深的内疚的。我为什么没有在你离开人世之前,把我目前的思念和话语全然倾出呢?这些话语,虽然平淡无奇,但在你长久的孤寂里,或许可以激起一丝快乐。你是知道我平日极其思念你的,但在你那四壁沉静的心室里,如果偶然回响一些儿子的慰语,那会有多快乐啊。而你的儿子,却长年流徙在外,在纷乱的世界中自私地追求生命的意义,而竟然不知道,生命最伟大的榜样就在眼前,就在我的血脉里,那便是你啊,妈妈。请原谅我多年的沉默。你的沉默,我的沉默,像深深的祠堂里的两口钟,竟要等待狂风暴起才微微颤响相同的信息。 我忽然在近一年来及至今夜里,汹涌欲言,或许是因为,有一天,当我在沥沥的雨中,萧索的树的拍动里,站在你现在寄身的沉寂的庙堂前,看着无可奈何地升起的烧香的袅烟时,忽然地成长了,像你当年一样,进入了你那不堪记忆的层层穿织密结不通的烦忧的网中,初次感到生命最深的认识,初次感到中国最根深的一种力量自你伟大的沉默和忍耐中跃起。 可是,假如当我那年,第一次接触到由于内战,由于流徙,由于空间的切断而产生的文化的焦虑和心理的游离不定的时候,我曾向你细诉(虽然当时弱小的心灵未必有足够的表达能力)。 你必然一度惊讶于我之走上了文学这一条路,一个曾经尝过日本的炮火的碎片,忍受过饥饿、贫困和几临绝境的恐慌,吃尽了香港那种复杂社会里中国人之间的冷漠、仇视和疑惧的少年,竟然会选择了文学,而且选择了已经被科学实用主义影响下的国人所逐渐鄙视逐渐遗弃的诗,你必然很震惊。那时的你啊,很可以像许多父母一样,劝我,训我,责我,促我放弃这种被世人视为空中楼阁属于幻梦的东西,很可以像许多求实用的父母一样,迫我选择实学实用的学系。但,你没有说什么,你只借着你作为护士的实际经验,说了一句:“也可以考虑读医?”便也没有追问下去。你默默地让我追寻我自己能够完全体验、实证的生命的意义。如果当时的我已经具有我今日的经历,我或许会用鲁迅话来说明:中国人需要治疗的是心,不是身。这并不表示说我有鲁迅一样伟大的抱负。当时的我只是模模糊糊地直觉到由于民族流离、思想切断、思想错乱所引起的中国文化脱臼以后的危机,我感到而不了解,我甚至没有鲁迅那时弃医从文的觉悟,我冥冥中觉得现代中国人的忧患必须要通过我自己对这忧患所进行的历史的认识、哲学的思索和艺术的体验去掌握,掌握了这个忧患的实质,或许我们可以在传统和现实切断的生活间重建文化的和谐感,而我在日记里写诗,在给友人的信札里写诗,全是这些问题的探索。 我这些试探,默默的,不计岁月。我没有对很多人说,更没有对你说,不是由于故作诗人的骄傲,而是在纷乱未成秩序之前,我能说些什么呢。我甚至不知道,我的追索是否会落空,我不知道我的努力是不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活动。但我确实知道一件事,那便是,生命的意义必需由自己艺术的经验和思索去印证,即使是有错误,也必需用经验来改正,我们不能随便生活在别人的座右铭里,生命的意义必须在我们艺术和生活的融汇调合中生长出来。 我当时也无法在我凌乱的思维中理出一个头绪来,事实上,现在可以证明,这并不容易,因为如果我可以在那时在此刻可以理出一个头绪,那便是为现代中国脱臼的精神找到了方向。因为,我虽然从我自己出发,我追索的不是我自己个人的问题,因为我了解到,如果没有了中国的完整意义,便没有了我自己。 由是,我觉得,我很早便有一种固执,那便是对中国的信任和爱。现代中国,在空间被切断,历史被模糊,实体被气化以后,一直在她的子民的怀疑中颤抖推前。我无法像许多中国人一样,把中国的落后和部分的弱点,看作一种羞耻来背负。为着肯定中国特有的文化形式,美感的风范,她和太初的和谐无间地呼应变化,我曾用种种的方式,作种种的追寻,用“五·四”给我的开放性的批判精神,用西方各种发明性的表达形式,用传统哲学的透视,企图重现一套完整的活泼的生活艺术的情态。而在这个过程中,曾经兴奋若狂,曾经忧郁欲绝,曾经伤痛如焚,也曾经惘然若失,而终究因为那早年的固执而持之不坠。尤其是,当我再一度被迫离开我熟识的空间和文化的中心而流徙到外国的时候,这份对中国的固执的爱,忽然升华为一种无比的力量,把我推向新的领域,使我更清澈地认识到中国深层文化的美学形态和这形态所能在现代中国复活的民族风范,是这种固执的爱使我逐渐剔除了试验过程中所带来的累赘与错误,逐渐可以重返一种真率与质朴,把华丽脱为一种力量。是因为对传统信任,传统才给我一份光,使我明白和谐、默契原是来自我们自己,来自最纯朴无私的自己,这些无私的自己便是传统亲密社群的基础,是由乡土中国直贯高层知识体系的光辉。 就是在这个追寻、失落、复得的突然清澈的了悟里,如深夜里突然擦起的一根洋火,这个光辉,这个体系,这个我二十年来追索的生存文化的意义,便是具体的你啊。你更是中国根深的力量的实质!我竟要环追曲索如此多年! 不是儿子为了弥补自己的内疚才说这句话的。让我冒着激起你心中的愁伤来重叙你给我近乎禅悟的启示。你记得,是你婚后八年吧,爸爸便突然双足无力而瘫痪在床,一个曾经叱咤风云一时的英雄,突然因为一种外来的病患而任岁月一刀一刀地慢慢折磨,他心中是如何的难堪,他对命运哪能不怨艾!是的,爸爸时常暴躁,有时无理,但你啊,你担负着一切的艰苦、灾难、饥饿、忧愁,默默地,用那深得无法量度的耐心,一年、二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没有一次用悲伤或愤怒的语调怪责爸爸。深不可测的同情心,深不可测的爱,我们无法比拟的了解。爸爸的残废,是一种外来的命运的伤害,你完全了解,由这完全的了解,你发挥了无条件的爱心;由这完全的了解,你发挥了比天长比地久的耐心耐力,敌住一切的逆境,为我们创造了美丽丰富的将来。中国的土地,好比我们的父亲,受尽了外来的侵害而变得伤残,你的信任和爱使爸爸忍受了四十年的无助而存在,你的信任和爱,也就是我后来对中国的爱和信任的固执。而你忍受一切逆境的耐力,也便是一千年来、二千年来,中国人民的耐力,忍受着无尽的饥荒、战争、水灾、旱灾……像艾青诗中那用着一顶破的斗笠,披着一件烂的棉袄的农民,顶着北方隆冬的风雪,向永恒推进…… 妈妈,我今夜满胸话语,说也说不尽,不管我如何说啊,都会把你的形象减少。我的文字无法表达你伟大的沉默中所含孕的生命的深度,和中国的满溢着我胸膛的历史。 ————儿 维廉 一九七九·八 首先,作者以蒙太奇手法闪电般地展示了母亲生活的变故和艰辛。她一个人承担着全家六口人的生活重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辛勤劳作,没有悲伤,没有哀怨。母亲在操劳中,在生命价值和生存价值实现的追求中透露出无比的坚韧。 “一年一年地为生活而奔劳,吞含着种种奚落,忍受着种种的病痛和烦心、伤心的事”,生活多舛,道路坎坷,但母亲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的艰苦和灾难,饥饿与忧愁,不怨不艾”。母亲的沉默、忍耐,体现了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优秀文化传统。中华民族饱经沧桑,“受尽了外来的侵害而变得伤残”,然而,中华民族并未坠入深渊,而是如坠在半空默默地攀着那根虽细却柔韧的银丝向上返回的蜘蛛,衔着自己“含孕着生命的深度”和“充满着爱”的沉默与忍耐,正不断地恢复并开创自己的壮丽。她历经磨难,这沉默与忍耐中却自有无可畏惧的骨气。 母亲从小教会“我”沉默寡言,“每遇不遂心的事”,“把它吞含在心的底层里”。因而,在内战和流徙中对中国人忧患的思考也是默默的。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文化意识使作者力图“由自己艺术的经验和思索”去掌握忧患的实质,实现自己生命的意义。“我”对中国有如对母亲般固执的信任和爱戴,“我”完全把自己拴系在或融进了中国,因为“如果没有了中国的完整意义,便没有了我自己”。母亲已经殁了,再也不能失去中国。于是,“在空间被切断,历史被模糊,实体被气化以后”,作者在这种执着的爱中,寻到了母亲,寻找到了母亲身上具有的传统文化,也就寻到了中华文化的精髓。作者也在发现中实现了多年来追求的生命意义,找到了“我自己”。 “母亲”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母亲,同时也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她具有的特性就是中华文化的优秀传统。因此,本文虽为祭母散文,实乃文化抒怀散文,情深意长,清澈的理性思考笼罩全篇,让人于厚重的情感中触摸到更多的还是对中华文化的哲理思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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