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人

(瑞士)黑塞

〔梗概〕 在远古的时候，年轻的人类还没有占据全世界，那时候的人是森林人。他们拥挤而胆怯地生活在热带原始森林中，总是和他们的亲戚猴子打架。上天是他们唯一的主宰，森林是他们唯一的法律。森林是他们的故乡、大厦、摇篮、床铺和坟墓。他们认为森林之外不能存在生命，总是避免到森林的边儿上去。如果有人运气不好，打猎时跑到那儿或逃到那里，回来后就会战战兢兢地讲他看到的森林之外的情况：那里是白茫茫的一片，空荡荡地上一无所有，阳光把一切都晒死了。
那时，有一个老森林人。几年前他被野兽追到森林外边，不久，他的双眼瞎了。后来他成了牧师和圣人，名字叫玛它·达拉姆(意思是盲人)。他编了一首森林圣歌，当暴风雨来到的时候，人们就唱起它。森林人都听玛它的话，他看见了太阳而没遭到死亡的灾难，这成了他的荣誉和秘密。
森林人都长得很小，肤色黝黑，毛发很长，走起路来弯着腰，长着一双害羞的原始眼睛。他们可以像现在的人那样直立行走，也可以像猴子那样走。他们在树上就和在地上一样灵巧。那时，他们还不会造房子，但是已经能制做一些武器、工具和装饰品了。他们懂得怎样做弓箭，做矛枪头，用硬木做枪杆。懂得用韧皮把晒干的草莓或胡桃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头上也戴上贵重的装饰品：公猪牙、野兽爪、鹦鹉羽毛、贝壳。
在无边无际的大森林中，有一条大河从中流过。森林人只有在黑夜里才敢到岸边去。很多人还从没有见过这条河。有些胆子大的人半夜里走出丛林，先战战兢兢地偷听一会儿，然后才看见大象在微光下洗澡，还十分吃惊地看见茄藤树上挂着很多星星，那星星还放光呐。他们从没有见过太阳，他们认为就是夏天见到它也是十分危险的。
瞎子玛它是这一伙森林人的头儿。这一伙人中还有个年轻人叫库布，他是反对玛它的年轻的首领。玛它老了以后更加专横，所以开始有人反对他。现在他的特权是，大家先让他吃好东西，还必须听他的命令，唱他编的森林圣歌。渐渐地他又有了些新规矩，给人们增加了负担。他却把这些说成是森林大帝在梦中告诉他的。有些青年和怀疑此事的人认为，这老头儿是个骗子，只是为了他个人的享受才这样做。
玛它最新想出的花招儿，是新月节。过节时，他坐在一圈人中间，敲牛皮鼓。其他森林人必须围成圆圈跳舞唱歌，一直到大家累得精疲力尽，跪到地上为止。然后每个人的左耳都必须用剌穿一个洞。年轻的妇人被领到他面前，让他用剌来穿。
这瞎老头儿又举办新月节了，并给女人们穿左耳。一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大喊大叫，反对这件事。这时瞎子用剌扎进自己的眼睛，眼球挤了出来。姑娘们惊恐地大叫，所有的人都跑了过来。大家看到所发生的事，都很吃惊，也很恼火。年轻人欢呼着走过来，库布抓住了瞎子的肩膀。瞎子站到鼓前，他尖叫着，用讽剌的口吻咒骂，说这些跑回来的人和库布都要被可怕地冻死。老瞎子的话大家都听不太懂，那语调野蛮残忍，好像是祭祀上天时所说的那些可怕的话。他诅咒库布，说已经答应了老鹰，让它吃掉他的双眼，把他的内脏也吃掉。他预言，他们有一天将在旷野中被太阳熔化。这时他的权力更大了。他命令一个年轻姑娘走到他身边，然后把剌扎进她的眼睛。大家十分害怕地看着，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你会死在外边儿的”。老瞎子骂库布。从此大家像避灾一样躲着他。 “外边儿”指的是在家乡之外，在森林之外！“外边儿”意味着恐怖，太阳的烧灼和滚烫的死亡地带。
库布害怕地逃走了。他看见大家在躲避他，就把自己藏到一棵空心大树里，好像是失踪了。几天几夜过去了，他一会儿怕死，一会儿想反抗，一会儿怕他那一伙森林人来杀他，也许太阳会穿过树林包围他、杀死他。可是后来既没有出现箭和矛，也没有出现太阳和闪电，他只感到全身没劲儿，肚子饿得咕咕叫。
库布站起身，爬出大树，感到清醒而失望。
“这只不过是瞎子在诅咒罢了，”他吃惊地想。然后他开始找吃的。他吃饱喝足了，全身都有了劲儿，这时他内心有了自信和对瞎子的仇恨。现在他不愿意再回到原先那伙森林人中去了。他想一个人单独生活。大家都恨他，瞎子这畜牲在使劲儿咒骂他。他要一个人生活，但是要先报仇。
他走着，思考着，想着瞎子所做的一切能引起他怀疑的地方，想到哪些是他的骗术；先想到他的牛皮鼓，又想到了他所规定的那些节日。他越想越觉得这些是骗子的把戏。他把那些被看成是真理和神圣的东西都想了一遍，疑心更大了。什么森林大帝，什么森林圣歌，这都是骗局！他心怀着恐惧唱了一遍森林圣歌，唱得怪腔怪调，词儿也乱唱，他还叫了三遍森林大帝的名字—除了瞎子牧师，任何人也不允许叫的，否则就会被判死罪，可是他叫了，什么也没生，没有风暴，没有闪电。
库布在林中迷了很多天路，额头急出了皱纹，眼睛找路都找疼了。他走过了前人没走过的路，在满月的照耀下，他来到了河边。在那儿，他第一次看见了月光的倒影，又看见了圆圆的月亮。他勇敢地注视着天上的星星，看了很长时间，并没有灾难发生。月光下他在河岸边坐了整整一夜。他在月光中陶醉了，以前他是不许见月光的，他还在想着心事。他有了很多大胆而可怕的计划。他想月亮是我的朋友，星星也是我的朋友，瞎子是我的仇敌。这“外边儿”也许比森林里更好，说什么森林的神圣，也许都是谎言。他要做一件人们世世代代都不敢做的事。一天晚上，他产生了一个冒险而富有吸引力的主意：用树皮绑上树枝，坐上去顺河而下。他高兴得眼睛里放出异彩，心儿在激烈地跳动。然而他没有走水路，河中鳄鱼太多了。
后来就再也没有别的出路，只有离开森林，走向灼热的空地，走向这环境恶劣的“外边儿”了。要找到太阳这庞然大物并战胜它，说不定这太阳可怕的老说法也是谎言呢！
这想法是所有胆大妄为想法中的最后一个，这使库布激动得直哆嗦。还从没有哪个森林人敢于自愿离开森林，走到阳光下。他又走了几天，终于有了勇气，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颤抖着走向河边，瞅准了机会来到闪光的河岸，大胆地在河中寻找太阳的倒影。他的眼睛被阳光剌痛了，不得不赶紧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终于适应了。看来这是能忍受的，甚至使他高兴，增加了他的勇气。库布不再怕太阳了，他热爱太阳，把他晒死也不怕。他憎恶森林，它黑暗、腐败、没生气， 只有牧师在那儿乱叫，而他这个勇敢的年轻人却被排斥在外。
现在他想好了主意，要采取行动了。他把一个很薄很轻的斧柄安到一把常见的新铁木锤上，第二天天一亮就去找瞎子玛它。他发现了瞎子的足迹，找到了他，用锤子照他头上就是一下子，这家伙一命归天。他把锤子放到死者胸上，让人们知道，老家伙是被什么砸死的。他还用贝壳在锤子上使劲刻了几下：一个圆圈，很多放射线。这是太阳。
他勇敢地向远离森林的“外边儿”走去，从清晨到夜晚都朝着一个方向，夜里睡在树上，早上赶路。多少天过去了，跨过小溪，走过黑色的沼泽地，终于走过高地，迈过长满青苔的石板，他从没有见过这些。地形陡了，峡谷挡道，进山了，又是无边无际的森林，他最后变得悲观绝望了，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也许森林是上天创造的，不让人离开它。
他越走越高，越走越干燥，仍然慢慢地走。终于，迎面吹来一阵轻风，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森林边上。从森林边开始是裸露的大地，广阔的天空，好像世界从这儿被分成了两半儿。远处是一片淡红色，天空中布满星星，夜幕降临了。
库布坐到森林边儿上，把自己紧紧地捆在藤条上，滑下山坡。他怀着十分害怕的心情蹲了一夜，眼睛都没敢合，直到拂晓才一跃而起，等待天亮。
远处是美丽的黄带在闪光，天空在颤抖，库布也在颤抖。他从没有看到过天空由夜幕变成光明的场面。那黄色的带子燃烧起来。忽然，在那边巨大的裂缝中太阳一跃而出，在空中又大又红。它从黑暗中跳出，那儿变成了蓝色，这就是大海
“外边儿”在发抖的森林人面前揭开了面纱。脚下的山峰向云雾缭绕的深谷伸延，对面耸峙着玫瑰色的、像珠宝一样瑰丽的山脉，山边是无边无沿的深颜色的海洋。海岸是白色的，岸边卷起无数浪花，长满低垂的“小树”。在这绚丽多彩的万物之上悬挂着太阳，它发出万丈光芒，把世界照得五彩缤纷。
库布不愿意直视太阳。他看见阳光照在山上、海岸上、远处蓝色的岛屿上，色彩斑烂。他弯下身，把脸贴在充满光明的大地上。他是谁？库布？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肮脏动物，他在密密的丛林中度过愚蠢的生命，胆怯而忧伤，服从那个编造出来的下流大帝。这才是真正的世界，至高无上的大帝是太阳。那漫长而可怕的林中生活像梦一样过去了，像死去的瞎牧师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库布爬下峭壁，走向光明，走向海洋。他内心庆幸着自己逃了出来，看到了由太阳普照的光明大地。在光明中生活着自由的万物，大家都是太阳的臣民。
〔赏析〕森林人的首领是老盲人牧师玛它，他享有特权，经常威胁没有见过太阳的森林人，预言他们有一天将在旷野中被太阳熔化。年青的库布看清了瞎子的骗局，决心离开森林去寻找太阳，他热爱太阳，即使把他晒死也在所不惜。他憎恶森林，因为“它黑暗、腐败、没生气，只有牧师在那儿乱叫，而他这个勇敢的年轻人却被排斥在外”。他历尽艰辛，战胜了自己的胆怯，他终于看到了由太阳普照的大地，明白了过去在密林中“胆怯而忧伤，服从那个编造出来的下流上帝”是多么的愚蠢，从而在心灵深处发出一声最有力的呼喊：“至高无上的大帝是太阳。
作者以优美而抒情的笔调和细致的心理描写，歌颂了库布追求光明的执着和勇敢，揭穿了在玛它统治下森林的黑暗和腐败。在童话中多次对阳光普照、旭日东升的绚丽景象进行了出色而传神的描绘，从而表现出人类对光明的向往。
〔作者简介〕 海尔曼·黑塞(1877——1962),瑞士著名文学家。从十五岁起，在漫长的七十年中，始终孜孜不倦地从事文学创作，写了大量优秀文学作品，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46)。